河上春
2018-10-18吴文君
吴文君
爸爸去世后,乐玲晚上改搭同伴的车回家。这是她十年来换的第四家餐馆,门上很显眼的挂着“创立于1980年”的招牌。现在这种快时代,三十年已经相当于从前的一百年了吧。餐饮这碗饭吃久了,乐玲觉得都差不多,叫她做领班,工资还不错,也就可以了。头天去上班,同伴猜她不到三十。有这么年轻?“都快四十了”冲到嘴边又缩回去,更不想提在西北结过婚,不然十年前就不跟着退休的妈妈从西北回硖石老家,一心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了。她们一来,随后爸爸也跟来了,买菜,烧饭,晚上接她回家,直到突然过世。两个没离开过西北一步的叔叔接到消息坐火车赶来,先顺便去西湖逛了一天,第二天抱上爸爸的骨灰仍坐火车回去。直到那时她还不相信爸爸真的不在了,上下班进出餐馆,总疑心他在哪儿站着,慢悠悠抽着烟等她。他从不像妈妈那样不耐烦地催她相亲,怨艾地问她结不结婚了。他总帮着她说话,说,这要看缘分,没到时间,叫她碰上谁呢?
如今想起这些,她总感到心痛,看着车子拐过弯,从五光十色的餐馆门口开过去。边上的女孩撞撞她,问她去不去,她们想去洗脚,侍候别人一天,让别人也侍候侍候。
她们常去的足浴馆有两个技师长得眉目清秀,可妈在家等着她,有什么办法,所以叫同伴把车开到公交站边停下了。
走几步回头,已不见红色小标致。
不觉往外吐了一口气。一天来积在心里的一口浑浊之气。
随即,心里涌起难以形容的一阵轻松。
没有比劳累一晚上独自走在这里更轻松自在的了。
这小区租金便宜,是最早的教职工居住区,有妈所谓的书香气。妈总忘不了她的教师身份,到这儿却没交到教师朋友。这些老教职工不是没地方搬,就是恋旧不想搬,早睡早起,自有一套规律,很少理会她们这些“没文化”的外来人口。
要说也是,妈和她有什么文化呢?不过在此安个身罢了。
三角花坛那棵高大的云杉把四周遮得黑漆漆的,不免让她联想起让人惧怕的那些事件,“朱令案”啦,“南大碎尸案”啦,这些案子久久破不掉,成了悬案。前些时候白银案凶犯归案,又把这些老案子带出来。她为这些精英分子心寒,说他们做人这么冷酷无情,白读书了,妈抱怨的却是这里树太高,又不修剪,把路灯的光给挡了,还去社区反映过。这当然是没用的,好在边上有个平价超市,关门很晚,这会也不见买东西的人,望去只有一个浅浅的白影,在花坛边缓缓移动着。
这地方的男人斯文,灌她两杯,看她有醉态了,笑她两句,取点乐,就放她走了。她遇到过几个大客户,还对其中一两个动过心,现在她已经打消从他们中间找个人结婚的想法,寄希望主给她安排,每个礼拜去城南的教堂做弥撒。爸爸突然去世后,她的祈祷词又加上愿爸爸灵魂安宁,妈妈身体健康——她在想象中的圣母和耶稣恩泽万物的光环里,看着这个人忽然迎面朝她走过来。
不会认识我吧?来店里吃过饭?她刚这么问了自己一句,听着风声不对,头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棒。人扑到地上,包差点滑掉,幸亏她拽得快,可他更快更稳地把包拽住了。你!她瞪他,在痛极眩晕的状态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儿是小区啊,也不怕让人抓了!她放声一喊,窗后探出几个脸。她像找到救星,喊得更响了。可那几个脸不管看没看明白情况,一律缩了回去,关上窗,灯也关了。这一分神,她更不是男人的对手,他下狠劲推她一把,挟着包三步两跳闪入一幢楼后。
等她爬起来光脚追过去,他当然早不见了。月季结着硕大的花挺立在月光下,也像栽种它们的老年女教师,带着刺激她的孤傲神情。她望着,不由淌下两行眼泪,好像被这些花瞧不起比刚才那顿打还难受。一边找着鞋子,一边摸回到花坛边,花坛里有光闪过,竟然是她的手机,马上拨110报了警,随即拨了家里的。
妈来的时候,警车也到了,下来一老三少四个警察。妈说下了楼又想起上去拿衣服,所以慢了,手抖着给她披上。她说不冷,话出口却带着齿音,就像带着咬牙切齿的憎恨,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年长的警察让她说说男人的年龄和穿着特征,竟把她问住了。
警察叫她再想想,“你信不信?信息够准,今晚就逮到。”
妈抱怨的仍是那几棵树,“我说这些树太高了,又不修剪……你们看,出事了不是?”
虽然树不在警察管辖的范围,他们还是表示会向社区反映。
妈感觉受了尊重,做完笔录回来,赞了他们一路。什么比西北的警察态度好,什么到底是南方人,文明,有礼貌。
“北方人直爽,口气冲一点,也挺好。”乐玲敷衍说。
度过惊魂的那一刻后,她很不愉快。包肯定是拿不回来了,那人会把卡啊、身份证啊连同包一块扔掉。她可惜那只新买不久的包,包里有只玉瓶挂件,来这儿交往的第一个男友送的。现在她永远失去这两件东西了。
还有一种若有所失的东西包裹着她。比失恋,比炒鱿鱼了更让她沮丧。
这是一种耻辱感。
这种感觉只适合独自咀嚼,到了家,她累极了似的很快装作睡熟了。
经理妮娜准了她两天假。上午妈买菜去了,她听见有人敲门,竟然是妮娜的声音。
妮娜以前来过。那次是她被灌醉了,妮娜和一个同事送她回的家,她吐了好几次,把妮娜白色的套装也弄脏了。那是她第一次被灌醉。她一向很有数自己的酒量,从小陪爸喝酒,小弟游泳溺死后,妈整天呆在学校,晚上只有她陪着爸。他一度想让妈再生一个,却始终只停留在商量的阶段。妈最终没生下代替小弟的男孩,从小练出来的酒量却让她随便到哪家餐馆都能做上领班。
妮娜放下带来的一兜苹果,叫她快点回床上去。不亲眼看一看,妮娜是不能相信她病了的。她聽话地回到床上坐着。其实这原来是爸的位置,她一直在代替,代替妈陪丧子的爸,代替爸陪丧夫的妈,为什么就不能像妮娜这样活得自由自在的?
妮娜看见她的脸,问她怎么了。听她说完怪她不该硬拼,“万一砍你一刀呢?你的命还不值一只包?”
她说她是一直在后怕,都不知道拿什么揍她的,砸在头上又硬又冷,现在还有幻觉,仿佛那东西仍一下一下向她砸来。
妈回来了,又提那些树,“他们也不修剪,我早说要出事,妮娜经理你过来,我指给你看。”
妈总是这么固执。
她一动不动缩在床上,几句话飘到她耳朵里:“真不好意思,我们这儿这么小,都没地方请你坐……怪她爸爸走得快,不然哪会碰到这种事。快四十啦还像小孩,妮娜经理有空你劝劝她……”
随妈说什么吧,她浑身乏力地躺着。妮娜一走她就睡着了,睡到下午,妈进来问她吃什么,“粥吧。”她说。妈还没出去,手机响了,是派出所打来的,说他们排查到了人证,人也抓到了,叫她马上过去。
人证是个外地女人,在附近开水暖器材店,那天她的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只好带它出来溜了两次。
第一次男人在三角花坛边很焦急地好像在等人,头发挺长,不时抬手撩一下。第二次从他边上走过,好好的又没事忽然瞪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她很不舒服,到现在她都不舒服,被他硬从身上拿走一块什么似的,没敢多呆,牵着狗走了。
还是那个年长的警察,问乐玲,“怎么样?我说信息够准,当晚就能逮到?相信啦?”
见乐玲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又说,“现在哪个路口都有监控,一个也逃不了!”
指认时她一眼认出是他,那笼统的斯文的印象。和她想得也差不多,他抽走皮夹里的钱,别的全扔河里了。警察在他家堵到他的,他没有前科,租了皮革城的店面开皮货店,想弄点钱去东北,他老婆去东北了,他要去找她回来。谁知包里钱这么少,买张车票都不够。
乐玲听了脸红,她皮夹里从来没有多少现钞的。年长的警察厉声说,“上了火车我们就找不着你了?照样把你押回来!”把她的尴尬盖了过去。她真是感激这个善意的警察。
妈妈在问小警察,“他东北人啊?”
“本地的,老婆在东北又有了男人,追了几次没追回来。皮货店没人管,皮货都让底下的人拿光了。”
“他会判刑吧?”乐玲问了这个她最关心的问题。
“最少两到三年吧!”小警察笑着说,她妈也问过这问题两次了。
又到下午,乐玲睡够了站在窗前看刚开的一朵月季,妈进来问她晚上吃什么。“粥吧。”她说。
“我去烧。”妈说着,却不走,嘀咕说,“听几个警察讲起来,那男人也很可怜的。”妈出神的看着她,“要不去找找那个警察吧?年纪大的那个,我看他人很好。”
乐玲不懂妈找警察干什么。
“我是想,他也可怜,小时候父母都不管,后来结婚了,开了皮货店,自己做老板,刚挣了点钱,老婆又跟人走了……他坐了牢,你的包也不会回来,我去跟他们说说,让他们别判他了吧……”
妈总是这样滥用同情心,可她习惯了事事听妈的,爸死后更不敢违逆,一时没有说话。
“他那么对你当然可气,可回头一想,为这点钱坐三年牢,以后怎么做人!我看你昨天也是可怜他的,不然就不跟你说了。”
乐玲没了辙,“我没什么,可这能行吗?”
“你就别去了,我去。就当做件好事,积点德,找那个老刘说说,顺便带点菜。”
妈把米淘了,放到电饭锅里插上电,进来开了橱门,弯腰翻着。
“那件墨绿的就挺好。”她忍不住提醒。
“老了穿什么都不好了。”妈关上橱门,去了卫生间。乐玲以为妈穿好还要进来,很久,听见门砰的响了一下,出去一看,桌上的电饭锅亮着指示灯,门口放着妈断了一根褡绊的拖鞋,妈已经走了。
屋子寂静得可怕,桌上堆得满满的辣酱、豆豉、剩菜,墙上挂的镜子里是她依然青肿的脸,镜子边上是一串串的电话号码,叫水叫煤气,送米卖鸡蛋……最底下的一个号码,是妈初中同学的,有一阵老打电话来,说丈夫怎么怎么不好。她不想看下去,回到那朵刚开的月季前。
一只鸟飞过去,啁啾着叫了一声。
她仰头去看,明明在自己家里,为什么像只孤雁?妈不在,这儿更像自己的家。她懒洋洋地盘起腿坐到藤椅上,手里空空的,很想抽支烟。可她现在绝不敢在抽屉里藏一包烟。妈会发现。她不是十几二十几的时候了,不会为一包烟一个不称妈心的男朋友,再离家出走了。
她享受着妈不在的时刻,对妈的管束却并不怀恨。连那个抢了她、打了她的人她也不恨。难道她不会恨吗?是她的血液里没有恨的因子?首先妈的血液里就没有恨的因子?可她知道妈是恨的,恨当初轻率地嫁给一个西北男人,一辈子没有共同语言,在西北不是西北人,在这儿不是这儿的人,跟每个遇到的人解释她们西北的房子很大,冬天有暖气,就是空气不好,干燥。要说干燥那么多年也習惯了,还是舍不下这里吧。隔着时空,她听到妈如同站在课堂上充满感情的声音,老刘,那个年长的警察会耐心听她说,还会表扬她普通话说得好,心好,为人善良,让妈高兴地大笑,看妈回来心满意足的神情就能知道。
只是妈带回来的消息又让她们沉默了。
“老刘说,这个情可不能求,还是要判,至少三年。”
她深感无力改变这个人的命运,劝妈算了,反正也帮过他了,随他去吧!
妈说的却是:“上次妮娜说要给你介绍男朋友呢,有这么一劫,好心有好报,说不定你的姻缘要来了。”
秋末,妮娜带他们去杭州玩,看见有青海藏民族文化展,她要进去看,一说,大家都进去了。
乐玲先还走在头上,转到彩陶馆,在一个水罐前多看了两眼,落到了后面。心里想着赶紧追上去,看见一个坛子,就像在召唤她,不禁又停下来看了。
也说不出为什么,这小小的只有拳头大的土黄的坛子像两只合起来的手,有什么东西被包在了手的中间。
有人对着这个坛子举起相机,发出一串悦耳的咔嚓声。她羡慕挂着单反相机世界各地到处走的女孩,对这专心摄影的男人却只有敬佩,他太像职业摄影师了。直到他拍完照,朝她笑了笑,恍然发现他们坐一辆车来的。
“这些坛子装婴儿的。”他耳语似的低声说。
她听了一震,看边上的标签(先前怎么压根儿就没注意),果然写着“婴儿瓮棺”。
“有的底上还有孔,据说可以让灵魂自由地出入。”
“有吗?”她又是一震。
“那边就有一个。”
“真的呢。”她和他一起低下头凝视。看呆了似的,他不看了,她还在恍惚。
“想什么呢?”他问。
“想,要是我自己的灵魂怎么在这个坛子里自由出入。”她就像在西北的大学里即兴发言似地说。
他流露出些微的诧异,“你和古物还真有感应啊。”
就像对她突然刮目相看,把她带到一只三条腿的陶器跟前,说这个叫“鬲”,从前没有锅灶,用鬲在火上烧东西,古人真是聪明,质朴,爱美。听了他的介绍,她也觉得这三条腿的器物还真是既合用,又美观。在彩陶馆出口那儿,竖着一块挺大的画板,他叫她过去,指着上面的演变图告诉她鸟形怎么在时间流逝中被一点点抽掉具体的部位,先是头,然后脖颈、爪子,直至躯体,连翅膀也简化成弯曲的两撇,她惊叹,“光看这两撇哪儿想得到是鸟呢!”
他先看見妮娜他们,她也看见了,对他笑笑,跟他分开了。回来的车上,妮娜问她勋文怎么样,她才意识到他找她说话是有意的。
勋文有一辆开了很多年的老别克,经常去附近的文化遗址转转,拍些照片。他在文史部门上班,近几年迷上了摄影。乐玲不当班,跟着他一起去。
妮娜叫她先谈谈看,反正不管谈不谈,日子都要过下去。结了婚还要离呢,想那么多,在一起高兴就好。
一天妮娜敬客人酒喝多了,对乐玲说,“谁我也不靠,别看我丈夫做苹果电脑,挣的还不如我多。”很诡异地笑着,问她跟勋文睡过了没?“他那么帅,不睡白不睡啊。”
看着妮娜醉得发红的标致的脸,她忽然嫉妒了,“他那么帅,你怎么不睡?”
妮娜愈发失态了,咯咯地笑着说,“比他帅的,我见过还少吗?不管睡不睡,感情没了就是没了,和睡不睡没关系。”
想起那些约她出去,喝两次茶就没有下文的人,她沉默了一下。
“是吧?我没有说错吧?”妮娜带着令人讨厌的乘胜追击的兴奋说,“你不睡感情也不会多起来,只要你认为你爱他。你爱他。怎么都可以。”
那天的妮娜醉鬼似的实在让她讨厌。虽然,不久之后勋文发出要她留下别走的信号,妮娜的话确实起了作用。她犹豫着走还是留下的时候,脑子里几次滑过妮娜的醉话:爱他。爱他。怎么都可以。
这天,她双手合十,祈祷主让这段因缘保持下去,使她终生有托,前面发出玻璃碎裂声,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晕倒了。”一个面相慈善的老太太告诉她。
她犹豫一下,往前排走去。
太阳从窗帘空隙透进,在圣母与耶稣像上投下一道雪白的亮光,照在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
“她晕倒了,祈祷台的玻璃也弄碎了。”另一个老太太告诉她。
栗色头发下面是一张小小的脸,血从额头上淌下,被太阳照得鲜红,看着很觉恐怖。
“妮娜!”她脱口喊道。
“你认识她?”想喊醒她的嬷嬷回身看她。
有人在喊打电话叫120。妮娜睁开眼,很茫然地看着面前这些人,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挣扎着坐起。
“头忽然一晕,什么也不知道了。”稍后,妮娜站起来。
“去医院缝一下吧,裂了挺大一个口子。”嬷嬷说。
“是吗?”妮娜摸了下额头,看见手上的血,吸了口气。
她过去扶住妮娜。妮娜倒一点不意外她在这儿,大概早就见过她,是她太专心了吗?居然一次都没发现妮娜也来这儿。
有人替她们叫来出租车,她扶妮娜上去。到了医院,医生简单地消了毒,建议缝一针,不然以后会留下一个疤的。
她叫妮娜等着,她去付钱,妮娜劈手夺过付款单,几步走到外面,“一针,缝什么?让它自己好吧。”把单子捏成一团,看看没有扔的地方,塞到包里。
她看着妮娜,一时毫无办法。
“没事,过一会就好。等会得去看我妈,不去,又要以为我出什么事了。”妮娜朝外面看看,叫道,“都糊涂了,车还在教堂呢。”
又打车去教堂。
路上,她问妮娜什么时候开始做弥撒的?妮娜说有几年了。她看着妮娜小小的标致的脸,很想说“为什么你看上去很幸福,摔在圣母像前却这么苍白?”
妮娜问起她和勋文怎么样了,她简单说,“还行,经常见面。”
妮娜下了车,拍拍她的手,“没事,我总记得嬷嬷说:‘人活着总是痛苦的,连教宗都很痛苦呢。”
她总能被妮娜的话打动。真的,连教宗都很痛苦。何况她。何况她的烦恼只是到了日期月经却没来。
以前她怀过一次孕,怀到差不多五个月的时候,丈夫(还是别再称他丈夫吧)让一个在娱乐天地上班的女孩也怀了孕。知道了这事,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翻了一个个儿。妈闻迅赶来,家里就像刚遭受完地震,她坐在地上哭,血和羊水淌了一滩。后来她的子宫总是空着。空到现在。
也许是该生一个了。
可勋文说他不想骗人,这种事,他没想过,他真的想都没想过。
她听出来没想过的意思是不要,不理他去上班了。晚上他打电话来,她正好在忙,没接,以为他反正还会打过来,晾一晾他也好。想不到两天,三天,四天,他就又销声匿迹了,电话不来,人也不来。她先还急切,半个月一过,陡然发现她的身体如今只是一个漏勺,留不住幸福,也留不住痛苦。不就是不见面了吗?那就不见了吧。天晓得妈怎么想的,说她功亏一篑,好人没做到底,这就是个半路的缘分。吃晚饭的黄金时间,她忙着调剂包厢,为食客纠缠虾是死的焦头烂额,两腿间一热,抽空跑到洗手间,消失十六天的月经又来了。
她给勋文发了短信,他还是没来找她。
这已经是春天了。乐玲送走一个早逝的同伴,准备走回家,却越走越远,竟然走到了郊外。
柳枝在依然寒峭的风里拂着,细看,上面冒着嫩绿的细芽。一个来餐馆吃过几次饭的老先生带着薄醉,告诉她南方的柳树比北方的柳树柔软得多,每一拂动,都好似女人提着裙裾优雅地跑过。那位老先生也是优雅的,满头白发,饱读诗书,拉着她跟她说了好多话。此时,她追着柳枝看着,心也跟着拂着,拂着,好像明白了什么是“提着裙裾优雅地跑过”。
再往前,一艘船停在岸边,轰隆隆响着。船上也没有人,只有一根粗壮的管道伸入水底——她看了一会,猛地记起报上登过河道清淤的消息,猜想这就是疏浚船,吸上来的废物堆在船后侧的平台上。不过是些旧衣烂衫的碎片,青白灰黑盘缠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
她弯下腰去看。她的包会不会在里面?还有她的皮夹,她的雕花玉瓶?是不是丢了的东西,会像穿过黑洞似的变成另外一种难以相认的东西?
远远的走来一个老头,背着手,缓步过来,站在一棵树下看着。
他们这会算同道吧,都对这船生了兴趣,还突然有了兴致似的说他家的一张红木桌就在这河里。
“红木啊!那么好的料!重的都抬不起……”
虽然他这话不像说给她听的,脸都没朝着她。看他看着河的样子,也许,根本是说给这条河听的,“两把红木椅,来不及藏的金砖,全在这河里。”
她结结巴巴问,“为什么会在河里?”
“唉——你这年纪的人当然不懂!从前那会谁敢留这些东西?不要命了啊?扔啊!扔!”
他边说边挥着手,嘿地笑了,“你没见过开河的时候,大家在泥里翻啊,都想翻出点金银财宝来,哪里还有。”
“为什么?”
“为什么?水是天天在流动的啊,上游冲到下游,下游流进大海,早不知冲哪儿去了!”
老头又嘿地一笑,背着手走了。
她仍旧低着头,似乎河心里有许多声音,嘈嘈切切,想听一听,又听不清楚。恍惚中,手机响了一下。是勋文的短信,问她在哪里。
哪里?这是在哪里?她看看四周,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想到他让她觉得快乐。尽管对以后她什么信心也没有。她什么信心也没有。她渐渐忘了水下的一切,只久久看着眼前粼粼闪动的一片波光。
责任编辑:魏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