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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传奇中的雅俗融摄*

2018-10-11路海洋

关键词:唐传奇文学小说

路海洋

(苏州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唐传奇以“厥体当行,别成奇致”[1]备受文人学者的称美,甚至有人将其与唐诗“共推为一代之奇作”[2]。一个有意味的问题是:如果从雅俗或精英与通俗文化的视角来观照唐传奇,那么这些“作意好奇”[3]、“叙述宛转,文辞华艳”[4]44的作品究竟应归入雅文学、精英文学,还是归入俗文学、通俗文学?在唐传奇研究史上,对这类作品中雅、俗两类因素的关系进行辨析者颇有人在,但并没有多少人对其总体类性进行正面的论定,石昌渝倒是在他的《中国小说源流论》中明确将唐传奇视为“上层文士的雅文学”[注]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有云:“唐代传奇小说……是文人写给文人看的,这就决定了它的内容和形式,决定了它是上层文士的雅文学。”详见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修订版),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85页。该书初版于1994年。,但这一论断似乎并未引起学者们的特别注意。事实上唐传奇既雅也俗、既俗也雅,总体上具有雅中存俗、俗中兼雅之特性。那么,我们应如何看待唐传奇中的雅、俗并存?而雅、俗两类因素又是如何在唐传奇中得以成功融摄的?其文学史意义如何?学界对此的专题研究尚付阙如,而这正是本文努力探讨的问题。

在具体论述之前,有必要对本文所说雅、俗的内涵及文章论述的对象略作澄清。从根本上讲,雅和俗是两种不同的价值、审美取向,这是本文立论的基础。当然,文艺作品的雅或俗,一般都是通过各种“媒介”来传达。以小说为例,作品的题材选择、语言表达方式,作品中人物的身份、思想取向、审美趣味,写作者对作品总体性质的设定,等等,都是承载和促成其雅俗取向的重要载体。因此,若要论定某一篇、某一类作品的雅俗取向,通常就应从分析该作品中承载雅俗意趣的“媒介”或构成要素入手;对于具有雅中存俗、俗中兼雅特点的唐传奇而言,则不但要归纳、绎析其中承载雅俗取向的诸种因素,而且要研讨写作者成功融摄雅、俗两类因素的艺术策略与手段。要之,本文所说的雅、俗,就是指唐传奇的价值、审美取向,但文章论述的对象,乃是唐传奇融摄雅、俗两类因素的艺术策略与手段。

一、唐传奇融摄雅俗的历史背景

要想揭示唐传奇中雅、俗两类因素的艺术融摄问题,必然绕不开雅、俗两者的关系问题。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雅、俗的共生与争衡是一个由来已久、影响深远的论题,正如有学者所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雅’与‘俗’既是深藏在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知识分子心底的最为稳定的价值尺度和审美标准,又是影响着中国文化进程和文学发展走向的两股巨大力量。”[5]当然,雅与俗是一对复杂、多元的概念[注]樊美筠《中国古代文化的雅俗之争及其启示》有云:“不同的时代对雅俗的理解是不同的,不同的人对雅俗的理解也是不同的,即便是同一个人对雅俗的理解也并非总是一以贯之的。这些不同的理解并没因为产生他们的时代和人的故去而随风飘逝,而是以不同的方式积淀在雅俗概念本身流变之中,从而呈现出它们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参见《学术月刊》1997年第5期,第17-22页。,它们之间的关系也是历史的、动态的、变化的,要想清晰呈现这一动态、复杂的流变过程实非易事,也不是本文所能容纳的。这里,我们重点析理以下的命题:雅、俗的彼此融摄是切实可行的,也是中国文学史发展的必然。

正如余英时在分析中国文化大传统与小传统时提到的,“大传统或精英文化是属于上层知识阶级的,而小传统或通俗文化则属于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一般人民”,不过“一般地说,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一方面固然相互独立,另一方面也不断地相互交流。所以大传统中的伟大思想或优美诗歌往往起于民间;而大传统既形成之后也通过种种管道再回到民间,并且在意义上发生种种始料所不及的改变”。接着他又强调指出:“中国大、小传统之间的交流似乎更为畅通。”[6]这种大、小传统或雅、俗系统间的“畅通”“交流”,从春秋时代开始便慢慢扎根于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孔子主张的“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礼失求诸野”(《汉书·艺文志》),正可以反映出中国人对大、小传统持有一种共同成长、互为影响之关系的自觉认识;而这一文化心理或说文化传统,对此后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文学演进的历程自不例外。

王齐洲在《雅俗观念的演进与文学形态的发展》一文中,曾比较清晰地勾勒出作为文化的雅俗观念是如何逐步影响文学形态和文体风格的大体历程:第一阶段是以贵族文学占文学主流的礼乐文化时代,第二阶段是以新兴知识分子的创作为主流的道德文化鼎盛时代,第三阶段是文学朝着通俗化、大众化的方向渐次推进的艺术文化茁壮成长与发展的时代。该文在具体梳理、论述后,作者得出这样的结论:

就具体文体而言,确实存在一些文体由俗而雅走向衰落的现象;而就文学整体发展而言,却并不存在由俗到雅再到衰落的趋向,文学主流的发展是不断地由雅趋俗,即从贵族走向精英,从精英走向大众,文学文体越来越通俗化,文学消费越来越大众化。这才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基本趋向。[5]

这一观点是对长期以来学界所持的中国文学发展由俗而雅并走向衰落的有力辨正,是符合实际的。

需要强调的是,中国文学主流趋势是由雅趋俗,其具体过程则交织着雅俗的争衡与互动并存、彼此融摄,这种现象从唐代开始表现得日益明显,并不断改变着文学史的格局。钱穆论中国文化发展有云:

文学、艺术在中国文化史上,发展甚早,但到唐代,有他发展的两大趋势。一,由贵族阶级转移到平民社会;二,由宗教方面转移到日常人生。[7]

唐传奇就是文化大势转移到平民社会、日常人生后,雅、俗互动交流的重要结晶。此外,王齐洲在文中提到的民间歌谣对中唐新乐府运动和文人竹枝词的影响、宋人作诗的“以故为新,以俗为雅”[8]、明代文人如诗文名家李梦阳、袁宏道等自觉地从下层民间文学吸取营养;王文未提及的唐代诗歌对汉赋、古文、传奇、变文、俗讲等的吸收涵纳,宋词对诗赋、散文的融汇,明代小品文在雅俗间的自由纵横,清代话本小说的雅化,等等,都是唐代以后文化“下移”、雅俗互动的结果。

基于以上的分析,可以认为,雅、俗的彼此融摄是中国文学发展史的基本特点之一,是文学发展的大势所趋,其不但是切实可行的,也是必然的;而唐传奇的“文备众体”[10]、兼容雅俗,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文学背景下滋生出来的重要文学史现象。

二、唐传奇中的雅、俗元素

唐传奇的类性固然不好清晰界定,要想准确地剔理出其中所包含的雅、俗元素,也很可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为了给下文的分析工作省却麻烦,不妨大体设定本文分辨雅、俗因素的基本标准和范畴:首先,下文判断雅、俗的标准不是以今论古,而是以古论古,尽可能还原古代一般的价值取向;其次,文章选取考察的因素主要是唐传奇中比较典型的一些因素,而不是全部;最后,从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着手考察。

从内容层面来看,唐传奇有三个因素值得充分重视:一是小说的题材,二是小说中人物的身份和思想取向、审美趣味,三是小说本身的价值取向。

关于唐传奇的主要题材,学者见仁见智,有好几种不同的分类法:刘大杰认为唐传奇以讽刺、爱情、历史、侠义四类为主[11];张友鹤将唐传奇分为爱情的、豪侠的和讽刺的三类[12];程国赋则将唐传奇分为三类,即婚姻、恋爱题材,神怪题材以及侠义题材[13]。但不管如何类分,若从儒家正统的道德文化视角来看,只有极少的题材类型可以归入“雅”的系统,如刘大杰、程国赋所说的以《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东城老父传》为代表的一部分讽刺题材、历史题材作品;而如果再以“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标准来审视上述题材,恐怕连涉笔神幻的《枕中记》和《南柯太守传》也要被排除出“雅”的系统了。另外,《游仙窟》《李娃传》这样涉笔狭妓或艳情(有的是婚外情;有的是自由恋爱,不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的甚至是人与神之情、人与精怪之情)的作品固然无缘“雅”属,就是《长恨歌传》这样主要述及帝妃爱情的作品,似也因其涉笔玄幻,难入雅文学之列。因此,从题材上来看,唐传奇大部分应归入俗文学系统。

唐传奇中的人物众多,品类繁杂,帝王妃后、将相贵胄、才子佳人、豪侠悍匪、神鬼精怪、贩夫走卒等皆为囊括,其中三类人物值得注意,即文人士大夫、女子、神鬼精怪。文人士大夫在唐传奇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这跟唐传奇的创作与消费群体直接相关。日本学者小南一郎指出,唐传奇形成的基础是“士大夫阶层的人或于公务之暇,或在旅途之中,时间充裕之际举行的叙谈”[14]7;石昌渝则直接将唐传奇视为“贵族士大夫的‘沙龙’文学”[15]152。如沈既济《任氏传》、李公佐《古岳渎经》和《庐江冯妪传》、陈玄祐《离魂记》、白行简《李娃传》、元稹《莺莺传》、陈鸿《长恨歌传》等的文末,都对相关作品属于文人闲话的性质作了交代。由于唐传奇的创作和主要消费群体是文人士大夫,因此,这些作品会较多描写与文人士大夫审美期待相契合的文人形象。小南一郎就注意到,“当逐一检视与门阀制度相关联的唐代传奇小说的内容时,可以发现其中大多数作品对主人公的设定是古代贵族人物”[14]24-25,这包括和皇室保持密切关系的陇西李氏,作为山东贵族代表的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等,《枕中记》中的卢生、《任氏传》中的郑六、《霍小玉传》中的李益、《离魂记》中的王宙、《湘中怨解》中的郑生,都有代表性。就审美趣味而言,小说中的文人士子或出身贵胄,或表现出对贵族出身的向往与追求,这在当时是一种积极的思想倾向,可以说是雅的;不过,他们或好色狎妓、或痴情忠贞、或讲求节义、或热衷功名,是既有雅趣,也有俗趣,不能一概而论。

女性是唐传奇中塑造得很成功的一类人物,其中既有千金小姐(如张倩娘、崔莺莺),又有风尘佳丽(如李娃、杨娼),还有侍姬侠女(如柳氏、红娘、红线)、估客之女(如谢小娥),她们或为爱情果敢大胆,或善良、智勇双全,总之,大多是闪耀着人性光芒的人物。从人物身份上看,除了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其余诸人身份地位都不高。就人物的思想倾向而言,情况就有些复杂,如千金小姐为了爱情而做出的大胆举动,在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女性“为爱痴狂”,这很难说是“雅”的行为;而委身风尘的娼妓为了爱情奋不顾身、“节行瑰奇”,地位低下的侍婢(红娘)为了别人的爱情出谋划策,为父报仇的商人之女(谢小娥)有勇有谋、节孝双全,智勇双全的侠女(红线)主动请缨、为主分忧,这又很难说不是“雅”举。事实上,这一类人物及其思想倾向的复杂性,正是唐传奇融摄雅、俗两方面因素的必然结果。

神鬼精怪也是唐传奇中较多描写的对象,但这类人物的艺术塑造总体上不是很突出。塑造比较成功的,有《柳毅传》中的洞庭龙君和钱塘龙君、《任氏传》中的狐妖任氏、《补江总白猿传》中的白猿精等;还有一些个性描写不突出但比较引人注意的神怪,如《古岳渎经》中的水怪,《周秦行纪》中的汉文帝母薄太后、高祖戚夫人等,《玄怪录·元无有》中的木杵、灯台、水桶、破铛,《东阳夜怪录》中的病橐驼、乏驴、瘠牛诸怪等。这些形象都是小说家虚构想象出来的,龙君、妃后的身份地位在想象的世界里自然是比较高的,其余神怪大都谈不上身份尊贵。不过,就思想个性、审美趣味而言,许多神怪却是趋雅的,如狐妖任氏,“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对明知其为狐妖而不嫌弃她的郑六可谓忠贞不渝,其事虽不经,但行为举止正如作者沈既济所说:“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任氏传》)又如《玄怪录》和《东阳夜怪录》中的物件、动物,都有着浓郁的诗情,它们的趣味显然也是雅的。形象怪诞、地位低下而个性贞洁、趣味高雅,这是唐传奇神怪类作品中值得注意的现象。

唐传奇的价值取向,大体可概括为两类:诫谕性的和娱乐性的。所谓“诫谕”,就是通过小说对世人有所劝诫警示,娱乐则是借小说给阅读者提供视听、心灵的愉悦。当然,诫谕性和娱乐性在许多作品中是并存的。从雅、俗的视角来看,诫谕者虽然易于趋雅,但劝人虚无、放下精进之心则未必能称雅;娱乐性的作品,易于趋俗,但如果娱乐也可以分雅趣、俗趣的话,那么不少作品当属于文人雅玩。如反思历史兴亡的《东城老父传》《隋炀帝海山记》《隋炀帝迷楼记》等,固然是具有史家笔法的诫谕性高雅之作,但同样具有诫谕性的《长恨歌传》《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等作品,我们就很难忽略它们的娱乐性质。再如《任氏传》《谢小娥传》,其基本属性自然是娱乐的,但前者对任氏品节的赞美、对郑生“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的批评,后者对谢小娥节孝并美的提倡,又具有了社会诫谕性。在价值取向和审美层面,这两篇作品基本都是雅中存俗、俗中兼雅。要之,诫谕和娱乐、雅和俗,在唐传奇中实际是交错共存的。

从艺术形式层面来看,唐传奇基本是趋雅的。这可以从两个角度考察:一是叙述层面取法史传,强调征实;二是语言上取法诗赋、骈文,讲求“诗笔”。中国古代素来重史,“经史子集”的目录学体系,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一种文化层次序列。唐传奇对史传叙事追求真实及论赞人物、事件的效仿,在艺术上突出了其求真求实、实际也是向雅文化靠拢的祈向,虽然这种祈向有时主要是为了增强文学虚构的感染力。在叙述语言上,对诗赋、骈文等雅文学艺术经验的借鉴,在很大程度上增强了唐传奇的文学性、审美性,而这“对于唐代小说文体的独立与传奇的生成,具有根本性的意义”[16]199。当然,唐传奇取法的对象还包括唐代变文、民间文艺等,部分作品韵、散夹杂,就是其雅中融俗的明证;另外,一些传奇作品不避民间方言、俗语,也是其未尽脱俗的表现。总之,唐传奇的艺术形式总体趋雅,但并非一味避俗从雅,兼具雅俗仍是其在这一层面的基本特点。

综合来看,从内容和形式两个层面考察唐传奇中涵纳的雅、俗因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唐传奇中既包含了很多雅的因素,又包含了很多俗的因素,且在大部分情况下,雅、俗两类因素是并存的。换言之,雅中融俗、俗中兼雅,是唐传奇在总体类性上的基本特点。那么,雅与俗这两类不同的因素,在唐传奇中是如何“和谐相处”,进而融合一体的呢?

三、唐传奇融摄雅俗的策略与手段

鲁迅认为唐人“始有意为小说”[4]44,郑振铎也认为唐传奇“是中国文学史上有意识地写作小说的开始”,“是中国短篇小说上的最高的成就之一部分”[17],这都是早为学者们所熟悉的定论。事实上,作为成熟的小说新文体,唐传奇在诸多方面有所创辟,成功融摄雅俗,使之呈现出不同于六朝志人、志怪小说的新品格、新风貌,就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唐传奇融摄雅俗最引人注目的策略,是对俗的题材进行雅的表现。前文已言,就题材内容而言,唐传奇基本是趋俗的,但是经过传奇作家的“妙手回春”,趋俗的题材具有了雅趣。具体来说,就是用雅的言语表述和命意来雅化俗的题材内容。

言语表述层面的以雅融俗,在唐传奇中使用最为普遍,典型的如《游仙窟》,该传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归入情色小说的范畴,它主要是写“余”到妓院狎妓的经历,就题材而言确实是“辞旨浅鄙,了不足取”[15]169,但它的语言表达不能不说是很漂亮。如“余”与妓女十娘、五嫂相互裁引古诗以传情述意:

十娘即遵命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次,下官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五嫂曰:“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又次,五嫂曰:“不见复关,涕泣涟涟。及见复关,载笑载言。”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次,下官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余不信,有如皦日。”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心欲专,凿石穿。’诚能思之,何远之有!”[18]178

这段对话的主旨,无非是“余”希望能和崔十娘有一段风流的一夜情,十娘表面上有些犹豫,实际并不拒绝,而王五嫂则从中巧妙串合。有趣的是,除了五嫂引用了两句俗谚,其余对话均从儒家经典《诗经》中摘引,这些摘引逻辑清楚,表意到位,“余”希望得到崔十娘的急切心情,崔十娘欲拒还迎的神态,都表现得比较充分,其语言表达真可谓含蓄温雅、言短意长,但考虑到它表达的最终目的是指向艳俗的一夜情,我们就不免要会心一笑。可以说,这样的语言表达乃是高雅形式装点下的浅层次雅俗融摄,它对明清时期情色小说写作的影响是不容低估的。《游仙窟》中类似的以雅融俗俯拾皆是,不赘述。

承借史传的叙述方式给通俗小说题材增入征实成分,是唐传奇在言语表述层面以雅融俗的重要策略。唐传奇单篇作品多以“传”“记”来名篇,而且“作家在传奇小说中刻意强调故事的真实性,模仿史书传记‘实录’的形式,叙事过程中刻意交代故事发生、人物活动的确切时间,确认人物的出身、籍贯,结尾要交代其故事或素材之来源,有时还要模仿史家论赞形式对所述人物或故事进行评论、引出教益”[16]204。陈玄祐《离魂记》、沈既济《任氏传》二文颇为典型,其故事都是神乎其神、荒诞不经之事:一个是讲人的灵魂可以离开肉身自由行动,然后还能与肉身复合;一个是讲人间男子与狐妖的爱情悲欢。但是,小说的创作者刻意突出了荒诞不经之事的可信性,《离魂记》中作者讲小说所述故事本末,系故事主人公亲戚(张仲规)的口述,其可信度很高;又《任氏传》男主人公郑六,乃是信安王李袆外孙韦崟的从父妹婿,而作者曾与韦崟有过交往,那么,事由韦崟屡次向作者谈起,其可信度是很高的。这种明明事系非真,而小说作家偏偏要给其罩上“征实”光环的手法,固然不至于让人认同小说所述故事的真实性,但这同样也不至减损小说的艺术真实性:它通过虚构所建立的仿真世界充满戏剧性、趣味性,总之具有“奇”的特点,我们很容易“拆穿”这个仿真世界的虚构性,但却对此持有善意、会心的理解,愿意被这种虚构所“蒙骗”,并从中获得心灵的愉悦和满足。从雅、俗的角度讲,唐传奇对通俗题材进行的“征实”性艺术处理,“在儒家思想和史贵于文的文化价值观中,是要被斥为浮薄轻佻和无益于世的”[15]155,但它很好地实现了以雅融俗的艺术效果,就小说本身而言,相对于魏晋南北朝小说倾向于实录而艺术性稍乏的事实,唐传奇的这种创造性发展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学习诗赋、骈文等雅文学的叙述艺术,为通俗的小说题材注入诗意。诗意性是唐传奇重要的特征之一[注]如李剑国认为,“‘诗笔’的运用和诗意化的创造”,是唐人小说特有的重要特征;程毅中则干脆将唐传奇分为史传派和辞赋派,特别是辞赋派小说“除了‘用对语说时景’,更多地运用了‘诗笔’,这正是唐代‘一代之所胜’”。引文分别参见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9页;程毅中:《唐代小说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89页。,而《游仙窟》以“诗笔”入文言小说在唐传奇创作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此后这种创作法成为唐传奇的常法。唐传奇中的诗笔运用主要分为“以叙述话语的形式直接进入传奇小说”和“以一种艺术精神渗透进传奇小说”[16]228两类,在不少情况下这两种方式是同时运用的。《柳氏传》中对因安禄山起兵使韩翃、柳氏难以再逢的叙写,《长恨歌传》中对马嵬之变后明皇凄凉思念杨妃的描写,《湘中怨解》中对郑生和蛟公侍女爱情的描述,都比较典型。如《湘中怨解》末尾写郑生和蛟宫侍女久别重逢云:

后十余年,生之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巳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余尺,其上施帷帐,栏笼画饰。帏褰,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娥眉,被服烟霓,裙袖皆广长。其中一人起舞,含口频凄怨,形类氾人,舞而歌曰:“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拳拳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舞毕,敛袖,翔然凝望。楼中纵观方怡,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在。[18]836

整段文字诗歌话语介入和艺术精神渗透双管齐下,丰富的想象中饱含了浓郁的情感,“荒诞不经”的人神之恋因而具有了深切的感染力。石昌渝说:“情感和想象是诗歌的灵魂,这个灵魂附于小说,小说亦有诗的神韵。”[15]163这对于《湘中怨解》,对于沈氏《异梦录》《感异记》《秦梦记》,以及王洙《东阳夜怪录》、牛僧孺《玄怪录·元无有》等作品来讲,是很准确的判断。应当说,以雅融俗的“诗笔”运用,在最大程度上增强了唐传奇的文学性,突出了唐传奇的创造性和独立品格,使它“与杂史、杂传拉开了距离”[19],与魏晋南北朝小说拉开了距离,其文学史意义是重大的。

用雅的命意来雅化俗的题材内容,在唐传奇中也比较普遍,这是唐传奇接受史传和诗赋双重影响的结果。《柳氏传》《任氏传》《李娃传》《莺莺传》《长恨歌传》《谢小娥传》《杨娼传》《飞烟传》《虬髯客传》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如《李娃传》写才子与娼女的爱情,才子风流而懦弱,娼女则“节行瑰奇”,故事情节波澜起伏,“近情而耸听”,“缠绵可观”[4]50。它的题材固然通俗,它吸引人的主要地方除了情节的复杂跌宕、描写的细致深入,还在于作者白行简把李娃这样的娼女塑造成一个深谙世故而善良、忠贞、果敢的形象,甚至将李娃视为古代烈女都比不上的贞节之人,所谓“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这就在儒家思想或说雅文化的框架中,给了李娃一个比较耀眼的定位。这样的命意或说价值取向,提升了小说的意趣,使原本通俗的、娱乐性的写情小说,具有了比较深沉的雅趣和诫谕性,《李娃传》因此获得了成功的雅化。唐传奇的这种以雅融俗的策略,虽然不如“诗意化”的手段更有效,但其文学史意义也十分突出:宋元以降小说作品对社会底层群体群像的描绘,有很多是强调了社会身份低贱者(特别是妓女、小商人,也包括不入“常流”的妖魅)的品德操守,这与唐传奇的示范、引导是有深刻关联的。

需要强调的是,以雅融俗、以雅化俗是唐传奇融摄雅俗的大方向,但雅中存俗、俗中兼雅才是其真实情形,可举《东城老父传》以括其余。与《隋炀帝海山记》《隋炀帝迷楼记》等相似,《东城老父传》是一篇反思历史兴亡、具有史家笔法的诫谕性高雅之作,但其中最能引起人阅读兴趣的内容,大概要数对“神鸡童”贾昌训鸡本领的描写:

(昌)三尺童子入鸡群,如狎群小,壮者、懦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侯,悉能知之。举二鸡,鸡畏而驯,使令如人。……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诞圣于八月五日。中兴之后,制为千秋节。……每至是日,万乐具举,六宫毕从。昌冠雕翠金华冠,锦袖绣襦裤,执铎拂,导群鸡,叙立于广场,顾眄如神,指挥风生。树毛振翼,砺吻磨距,抑怒待胜,进退有期,随鞭指低昂,不失昌度。胜负既决,强者前,弱者后,随昌雁行,归于鸡房。角抵万夫,跳剑寻橦,蹴球踏绳,舞于竿颠者,索气沮色,逡巡不敢入,岂教猱扰龙之徒欤?[18]769-770

这段描写可谓笔下生风、活灵活现,将贾昌训鸡的能力与场景描绘得异常精彩,其艺术表现力是极强的。有意味的是,这段文字指涉的内容是娱乐性的、难与大雅的奇人训鸡,但表达是风神遒上的《史》《汉》笔法。它描写形容的精彩,甚至让人暂忘小说的目的是为了反思历史;扩展到小说全篇,作者写作的命意是予人训诫,但具体叙述、描写却以娱乐性的人物、场景、细节擅胜,甚至小说后半部分作者借助贾昌回忆而寓示的历史教训,离开前半部分注重视听娱乐效果的描写就颇乏力道。假如我们不得不承认《东城老父传》在整体上是一篇结构完整、艺术性很高的传奇作品的话,那么,我们就必须正视、肯定其中蕴含的很有意味的雅俗融摄。

总之,对俗的题材进行雅的表现,提升小说的品格趣味,是唐传奇融摄雅俗最重要的策略,也是唐传奇刻意创新、独具面貌的根本保障。当然,雅中存俗、俗中兼雅,雅和俗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和谐地共存于小说作品之中,乃是唐传奇融摄雅俗的真实状态和最终结果。

四、结 语

历史告诉我们,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文学的发展进程一直与文化的演进有着多种多样的“纠葛”,雅、俗的争衡与融摄就是两者“历史纠葛”中颇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文化上的雅俗观念在争衡中包含融摄,这影响于文学,使得文学也在大势趋俗的潮流中进行着丰富多彩的雅俗融摄,而经过历代才子文士的努力和实践,这种融摄在多种文学样式中获得了成功,唐传奇就是范例。

从以魏晋南北朝志人、志怪小说为代表的古小说一脉发展出来的唐传奇,具有与以往小说不一样的品格、风貌,它既雅且俗、雅俗兼备,题材、人物、价值取向、审美趣味、艺术形式等各类雅俗因素在其中共存,但这种共存最终是和谐的。其所以能如此,主要得益于唐传奇作家的天才创造:他们通过对俗的题材进行雅的表现这一主要策略,借助用雅的语言表达修饰俗的题材内容、取则史传给通俗的题材增入征实成分、效法诗赋和骈文等雅文学为通俗题材注入诗意等具体手段,使得唐传奇具有了雅中存俗、俗中兼雅的较高的艺术品格和审美趣味,从而与此前的小说“拉开了距离”。唐传奇在这方面的建树,也将中国小说文体的发展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就文学史影响而言,唐传奇对于雅俗融摄的成功经验,对唐宋诗词、元人杂剧、明清戏曲和小说等,都起到了不同程度的示范、启发作用。仅就其“诗笔”运用一端而言,明清“诗文小说”的产生便与其有重要渊源[注]程毅中《唐代小说史》在辨正孙楷第对于明清“诗文小说”滥觞的说法时即有云:“孙先生认为‘诗文小说’创始于《剪灯新话》,只是指出了它的近源,实际上还有它的上游,那就是唐代偏重‘诗笔’的传奇小说。”参见程毅中:《唐代小说史》,第390页。,而蒲松龄“用传奇法,而以志怪”[4]147的《聊斋志异》,似乎更能说明唐传奇对后世小说的深刻影响,他如《红楼梦》等白话小说中诗意场景的描写,也能找到唐传奇的影子。

要之,从小说文体发展的实际来看,唐传奇对于雅、俗两方面因素的成功融摄,拓展了小说文体的发展空间,扩大了小说的影响,其文学史意义是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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