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张存世之西游砖雕与秩序
2018-09-29王旋黄凯
王旋 黄凯
(安徽工程大学 艺术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砖雕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传统建筑装饰的代表之一,广泛分布于北京、天津、山西、安徽、江苏等地,受到文化地域差异的深刻影响产生迥异风格,形式丰富。从东周时瓦当上的起源始,就作为“建筑构件”应用在园林、房屋、寺塔乃至墓室,并在屋檐、屋顶、照壁、山墙、门楣上,用刀作笔,以砖为创作载体,充分发挥借代、隐喻、比拟、谐音等,传达吉祥寓意或是记载故事。即通过创作过程中的视觉隐喻、视觉评论等途径和方式,以具象的形表现相对抽象的内在含义,反映在不同时代背景下,有南北各不相同的地方特色的审美情趣和民俗风情,彰显了千百年来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和能工巧匠的心血。在经济技术发展的现代社会,随着人们物质和精神生活需求的不断提高,砖雕逐渐以能够独立展示的艺术形式呈现出来。
一、充满元素与深意的西游砖雕
张存世是杰出的砖雕艺术家,其以我国“四大名著”为题材所作大型砖雕的表现体量更是硕大。作为砖雕雕刻艺术表现载体的“砖”,在选料、成型、烧成等工序上要求严格,需要成砖质地坚实且细腻,适宜行刀刻划。西游大型砖雕的制砖材料为“黄河澄泥”,即经过“澄洗”的“黄河细泥”。筛选泥沙的前期工作需要经过复杂的工艺,从泥沙到砖还须经过“五冬六夏”的晾、晒、翻,“三冻三晒”陶制而成,六年方可使得黄河细泥变成坚固的砖,可塑性强。而张存世在雕刻技法上改“先烧后雕”为“先雕后烧”,这使得细节与肌理塑造等把控更为得心应手,也显得自然(图1)。有如故事的情节展开需要一定的背景和文化基础作为载体,砖雕作品以视觉接收为主要传递路径和方式,着重展示雕刻工艺。视刀如笔的挥洒不乏“点、线、面”的基本构成,尤其是线的运用复杂:背景、图案、衣着纹饰、山川植树、建筑造型、动作神情无不经过精心设计,以规中见逸之刀笔勒形,塑造有力且工艺繁复细致,运用阴刻、高浮雕、浅浮雕、立体透视的表现方式等进行雕琢;其通篇错线精准,或长短不一,或粗细有致、曲折有度。曲线、斜线乃至笔直之线的高低、曲折、照应在原本错综复杂层叠掩映中,重则苍劲有力,轻则柔若流溪,蜿蜒流转,不失刚毅洗练,加之行线深浅有度,使得整体层次分明、条理清晰。树纹、枝叶雕琢得细腻入微;对波纹、云烟的塑造以线的丰富组合表现物象的韵律和节奏,曲线、斜线、波状线、长线、短促线等丰富的线条组合,在动感和静谧间灵活拿捏,静象和动象表现及对比,在艺术化展现的同时,叙述自然蕴藏着的强大生命力。
至于角色塑造,雕琢得饱满、神态逼真,将瞬间神情动态捕捉到位,把性情特点、肢体语言的表达展现得栩栩如生,描情绘景抓人眼球,表达详尽,酣畅淋漓(图2)。极尽精细的工艺决定了西游大型砖雕的不二品质,并奠定了“抚之质地细腻,视之色泽上佳”的视觉、触觉基础。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多且合理地安排体量硕大的角色和情节,以营造层次感和纵深感,并塑造体积使得整体逻辑清晰、层次分明,用刀行线复杂,叙述天地广阔,这是整体节奏的奠定和先驱——“人类总是先看到整体,再看到部分”[1](P27)。局部与整体之间互为主客,既是空间的主要表现对象,又是空间设计的受众,组织、整理元素以构成相互协调得当、完善的画面。作为构成整体的元素和个体,确实是思想符号与实际的结合。从表达方式而言,空间、质感、活动、节奏、形状和丰满的“角色”等,依靠具象的行刀错线进行塑造,都与抽象的思维相对应。
图1 西游记砖雕的细节与肌理塑造
图2 西游砖雕的角色塑造
二、秩序井然的西游大型砖雕
(一)整体秩序
人们接收所传递的信息多是来自于“视、触、听、嗅、味”之五感,该过程假使以视觉为主要传播路径,即形成了“目之所及之信息传达——视觉传达”。砖雕艺术的表现对象由不可或缺的“元素”组成,当砖雕走下高墙,以更独立的艺术创作方式在有限的空间之中顺遂某种“秩序”呈现出来,以此形成逻辑合理的规律,进行元素符号地安排和填充,相对详细、清楚地表达主题和思想,从而达成作者希望传达出的预设意图。各元素间的联系需要合理地根据表达意图进行“秩序”的设计与规划,来促成生命过程中普遍存在的有节奏的运动。一切秩序的产生不会是偶然,而是有所考量:宏观、整体地看,能构成整体的才可以是构图,反之则不能够称之为成功的构图。构图的形成具有一定的规则,规则在先期即有重要的作用和地位,能够避免无意义的排布和过于冗杂的罗列。人们的创造并不能一蹴而就,而是需要“逐渐级复杂”,为避免过于简单地营造出合乎主题的视觉感受而产生“冗余感”,或是过分复杂地累加而导致“赘余”,需要借由构成局部的元素之间所遵循着的“秩序”。反之,如若没有相互作用的层次结构和基本的“定时装置”,则不可能有协调一致的动作。
当欣赏一幅作品时,距离的远近决定了所能看到的内容,其产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于人的“眼睛构造”。随着距离逐渐拉远,首先消失的就会是“外形”,因此,当一个系列的西游砖雕尽收眼底,观众并不一定能够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在“四大名著”这一系深入人心的故事剧情地影响下,大致知道发生逻辑。西游大型砖雕由于具有主题性,因此在某一情节或者环境塑造上,需要使得背景展开、视线引导、前后景别传达的塑造等交相映衬、相互协作,从而在空间秩序的潜移默化中串联起数十幅作品。若要充分表达故事情节给观众,就需要一方砖雕即有一个完整的故事脉络和逻辑——起承转合,在构图语言中,亦有与之对应的“起承转结”。而这一秩序的缔造者也依据“构图”得以更完全地被实现,是对作品的有力说明和艺术思想的强化,是张存世在精湛雕刻技艺和高深艺术造诣之外的悉心考量。
(二)局部秩序
主题明确,结构严谨、完整的西游砖雕,于方圆之间遵循的某种“秩序”赋予了每方画面内容的表达侧重与取舍,和谐合理地使诸多元素符号,彼此互为秩序的遵循者和制定者。
譬如使用多变的线条会在视觉上营造出起伏之感(图3),增强整体布局动态效果的把握和构建,生动传递情节或展示一个完整的故事,架构起情景、角色、观众交流的桥梁。视觉传达的符号是人类可以瞬间检索的信息,作为构成实际存在的一部分,具有一定的、可供表达某种思想的界定。通俗来说,借由视觉摄入的途径传达并展现出的信息,在象征手法运用下,表面的形象既可作为内容和内涵传递的语言,又是艺术符号的高度凝结。而唯有了解语言的象征涵义,才可以理解艺术所希望传达的思想,使得所提炼的视觉符号与人们思想中的某些环节相碰撞,引发思想维度的积极活动,产生无限的遐想跟延伸。
图3 西游砖雕的线条塑造
“大闹天宫”(图4)为西游全套砖雕中元素、符号语言最丰富的一幕,场景最繁,角色最多,充分运用了高浮雕、立体透视等多种表现手法,搭建起可循环且具有张力的空间,围绕表达重点进行秩序设立,同时,通过对比能够定位自我也可以了解环境中的主次。从横向上基本为左右对称的角度来看,角色作为构成元素之一,指向明确且集中,根本目的是为突出表现美猴王的形象和动态。美猴王周遭的一切事物与“刻有一圈规则放射线的圆”相互协调,后者向外发散,形成相对强烈的动态局部,建立起“对运动的预期”[3](P155),而前者向内聚拢,使放射效果被平衡,促成一动一静的激烈响应,将画面的痛点在此处得到充分释放。在避免了戛然而止的“突兀”的同时,左情右景的向外扩展,既承又转,使横向张力愈加强烈。大闹天宫在纵向上的“近大远小”和“远止近动”对比,除能够突出主体物的中心地位外,蓄留并增强了横纵之间开合来去的“动势”。
图4 西游砖雕局部——“大闹天宫”
图5 西游砖雕局部——“女儿国”
图6 西游砖雕局部——“水帘洞称王”
相对而言,“女儿国” 一幕(图5)的展开则与水流相和,水流开合全篇,串联起情与景,使得山、水、树木、建筑、人物角色秩序井然,饶有一气呵成之畅。人们的阅读观赏习惯各不相同,或从左向右,或自右向左,不论哪种阅读习惯的后者往往容易被忽视。在长线塑造的水流和画面左右合开中,可以较为清楚地用引导观众按照作者既定的浏览思路进行,预先规划浏览线路从而避免无序地阅读。产生漩涡之处自然落成的“转折”和情节展开的“舞台”相映衬,打破了一气呵成的“连续性”,使得注意力和视线得以停留,这样的驻足或能够在自然界的秩序中找到原因。“波纹线”被称为“美的线条”,在西游大型砖雕中有大量的运用,我们往平静的水面投掷一块石头,随即会泛起均匀的、向四周扩展的环状波纹,直到偶遇障碍物或是其他干扰,就会打破原有的波纹秩序。蜿蜒长线连续性的存在可以带来合理的逻辑感和可预见的结果,人们乐意感知更和谐的整体,而在循序渐进、疾徐有秩地布置秩序时,涡流处的波纹会使连续性被合理地、偶尔地打破,传递出难以预估、出人意料的秩序,反而能够增添趣味性。在女儿国一幕中,故事情节就是“投入水面的石块”。
(三)蒙太奇手法所带来的秩序组合
根据时间推移、逻辑顺序、因果关系组合安排的场面,即蒙太奇手法,为“时间秩序”与“空间秩序”带来了汇聚的契机,旨在构成一个有次序、相互配合、互相作用的层次结构,为节奏增添复杂性。“连续蒙太奇”手法是沿着某一情节线索,按照事件的逻辑顺序,有节奏地、连续地叙事,是顺应《西游记》剧情表达在此创作中的整体秩序,流畅朴实,自然平顺,比诸单一场景详细地刻画要显繁杂,但为各部分始末发展更详实的介绍奠定了相对平和的氛围。“水帘洞称王”一方中(图6)动作语言一目了然,在一定的动作次序下,没有额外的空地穿插乃至过多的时空交错。看似是一个整体,但细推可见,猴王角色的重复出现或是不同时间段、不同剧情同时发生的表现;画幅从右向左以“合开”基本分成三处,在具有各自秩序的同时互为关联,其中右侧几乎垂直的瀑布长线所塑造的险势与左侧水流的悠长缓和间促成了动静的对比,恰就构成了三者间的秩序从属,这是“平行蒙太奇”手法的表现。
图7
至于“平行蒙太奇”,是“分别叙述、表现两个以上的情节线,最后统一在完整的情节结构里;或两个以上的事件相互穿插表现,展现在同一画面内”。在“真假美猴王”中,依照猴王的运动轨迹,详细且层次鲜明地铺展开、串联起不同时间和地点条件下,同时发生的故事情节。由于情节的精彩性和叙事的复杂性,张存世巧妙地利用平行蒙太奇,制造出时间秩序和空间秩序的叙述层次与结构,将单一的节奏变得复杂,具有“错综统一”的特点。
三、总结
在《西游记》的一百回中,艺术性地描绘了以“唐僧取经”为蓝本所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每一回合都有其代表性的画面和数之不尽的元素。在广阔天地之间,秩序与秩序感的存在帮助纷繁多样的元素符号合理且精彩地被安排在数十方砖雕作品中,充分表现了张存世作为砖雕技艺传承人的匠心独运。艺术家的自由总会受到各种难以解决的问题的严厉限制,如同戏剧舞台中“Rhubarb”①的存在一般,这一点映射在传统文化的保护上亦是如此。文化是人类社会最宝贵的财富,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历史见证,新文化的产生必将伴随着旧文化何去何从的重要问题,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关键在于人们如何找到新旧更替间的“秩序”,既能理性分析、妥当处置,又能够找寻自然基本法则中,相互协作的层次结构间有效的配合。厘清文化脉络,找寻相对完善、具体、可延续的方式,对发扬中华文化之精华意义斐然。千百年来,究竟是怎样的原因使得人类创造出如此绚丽的文化和艺术,而今日所做一切之准备,都将是后世之珍贵财富。
注释:
①Rhubarb:后台演员制造的,表现“乱嚷嚷”或“人声鼎沸”喧哗场景的效果。本意为“大黄”。在戏剧舞台表现时,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