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学视角下《享乐的寓意图》之研究
2018-09-29黄月婷
黄月婷
(福建师范大学 美术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1)
阿格诺洛·迪·布龙齐诺(Agnolo di Bronzino,1503-1572)是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少年时拜加尔博为师,学到托斯卡纳画派的素描、构图及用色的绘画技巧,后来又师从雅各布·达·蓬托尔莫,同时也受到米开朗基罗的影响。《享乐的寓意图》是布龙齐诺的一幅画作,过去被称之为《维纳斯、丘比特、愚昧和时间》,在其他美术史著作中也被称为《爱的寓意》。它是用昂贵的颜料画的,画面没有一点斑痕,是典型的布龙齐诺的作品。此画历来说法不一,作品所蕴含的意义至今仍是个迷。一般认为这幅画作于1546年前后,大约是在布龙齐诺37岁到42岁时期所作,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晚期的作品。
图像志是美术史研究的一个分支,其研究对象是与美术作品“形式”相对的作品的主题与意义。美术史研究学者普遍认为,从《享乐的寓意图》这幅画可以看到矫饰主义画家所表现的复杂的寓意性形象。西方学者从图像志的角度对该图的不同形象作了分析,因此,本文乃是根据西方学者的研究分析画面中形象的寓意性。至于这些形象如何出现在画家的巧妙构思中,笔者以为当与其艺术文化语境密不可分。因此,本文还从历史文化语境下探讨这些形象如何被建构。通过这一分析,不仅可以对布龙齐诺的《享乐的寓意图》有了全新的认识,还可以从某种程度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创作。
一、《享乐的寓意图》画面分析
根据目前所找资料,最早对此图进行描述的是我们所熟知的文艺复兴盛期的著名理论家瓦萨里,他是这样记述的:“他绘制一幅奇特而美丽的画,送给法兰西国王弗郎索瓦。这幅画描绘了裸体的维纳斯和与她接吻的丘比特;两人的一侧有快乐(piacere)、玩耍(Giuoco)和另一些丘比特;另一侧是欺骗(Fraude)、嫉妒(Gelosia)以及其他的爱恋情欲。”[1](P83)潘诺夫斯基认为,瓦萨里的记述并非完全正确,因为他没有提到此画中以翅膀和沙漏为特征的“时间”形象,但提到一些画面中并不存在的人物,而有的形象则以“其他的爱恋情欲”简单形容。査尔斯·霍普(Charles Hope)也在他的文章[2]中谈到瓦萨里的此段记述不完全记述,他认为瓦萨里可能把此幅画与布龙齐诺的另一幅也包含着爱欲的画(今藏于布达佩斯)相混淆。
我们可以看到,整个画面的正中心是手持箭矢和苹果的维纳斯以及与她拥抱亲吻的少年丘比特。他们的身份可以通过金苹果和弓箭来识别。在希腊神话中,有一则关于金苹果的故事,帕里斯裁决赫拉、雅典娜、阿佛洛狄仁忒(维纳斯)三位女神谁是最美的女神时,维纳斯获胜得到了金苹果。所以,在布龙齐诺这幅画中,维纳斯的左手中便是这个金苹果,维纳斯右手所持的箭是从少年背后的箭囊中拔出来的,少年的肩上有翅膀,由此我们可知,这个少年就是丘比特。[3](P42)肩挎箭囊的丘比特左手放在维纳斯的头上,右手却放在维纳斯的胸上,半跪在艳粉色的枕头上,脚下是一对交嘴的鸽子。在潘诺夫斯基看来,此处表现的是奢华的拟人像,维纳斯向渴望的少年递出苹果,却把箭矢藏起来,表现的是“甜蜜但危险”的观念。迈克尔·利维(Michael Levey)认为美藏在维纳斯手上的苹果,丘比特的箭在维纳斯的手上是她战胜的证据。在两人的右侧,还有一个天童在抛掷玫瑰花,他的左脚戴着一个饰有小铃的辟邪脚环。直到这里,都是画面上光线照亮的部分。天童的右脚踩到了身后的“绿衣少女”(根据潘诺夫斯基的研究,在下面的谈论中直接称此形象为“绿衣少女”)的脚。在亮白的天童背后的“绿衣少女”,有着小巧妩媚的少女头像,她的绿色衣服没有遮住有鳞的鱼形身体、狮子或豹子的爪子以及龙或蛇的尾巴。她一手举着蜂巢,另一手藏有毒物。在维纳斯与丘比特两人的左侧,有一位疯狂拉扯头发的病态老媪形象,她可能就是瓦萨里所记述的“嫉妒”形象,也有人认为是象征更加无情的传播疾病:梅毒。梅毒是西班牙人殖民美洲带回来的疾病,在公元1500年之后已经在欧洲大规模传播。画面的右下角有年轻女性的面具和年迈而充满恶意的男性面具。画面的右上角是以翅膀和沙漏为特征的时间老人形象,表情责备复杂,拉着蓝色大幕,企图揭露恶德。而画面的左上角是戴着饰有精致面纱帽子的女性,她手上也携着蓝色大幕布,露出惊恐的表情向下看。关于画面左上角的女性形象,迈克尔·利维提出了新的分析,他注意到这个女性并没有回头,耳朵脱落,眼睛没有瞳孔。他认为,布龙齐诺表现的是“一个中空的面具附加在脖子上”,因此,此形象是“欺骗”,而时间老人企图揭开她诡诈的空虚。[2]但是潘诺夫斯基和沃尔特·弗里德伦德尔(Walter Friedlaender)反对他的假说。原先,潘若夫斯基认为戴着饰有精致面纱帽子的女性拉着蓝色大幕布,可能是协助时间老人揭露恶德,即是时间之女——真理。沃尔特·弗里德伦德尔认为,她更有可能想阻碍时间揭露恶德。而后,潘诺夫斯基接受了这一观念。整个群像组成了“享乐”,被欢乐的天童以及展露面容的邪恶拟人像所包围。这一群像的恶德正被时间老人揭露,而时间老人的这一行为可能正被协助或者遭受阻碍。所以,这幅画主要表现“享乐的暴露”过程。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选择沉湎于爱欲这一比其他恶德更能诱惑人心的情感作为恶德的象征,与反宗教改革的精神是相吻合。
二、“绿衣少女”的形象分析及其文本来源
上文已对布龙齐诺《享乐的寓意图》的画面有了比较整体的把握,接下,笔者将重点关注图中较为特殊的形象——“绿衣少女”,从艺术文化语境出发分析该形象如何被建构。
潘诺夫斯基认为,图中“绿衣少女”的形象是瓦萨里记述中的“欺骗”形象。画家布龙齐诺将在16世纪图像学家在Inganno(阴谋)、Hippocrisia(伪善)、尤其是 Fraude(欺骗)这三个标题下记述的伪善而虚伪的特征归纳在一起,并对它作视觉上的解释。[1](P85)根据意大利图像学家里帕(Cesare Ripa,1560-1622)的解释,“伪善”拥有狼足,它常常隐藏在衣服里;“阴谋”可以表现为女人,她将丑陋的脸藏在美丽的面具后面,“交替”递出水与火;而“欺骗”拥有年轻女子与老媪两个头,右手握着两颗心脏,左手拿着面具,她拥有着代替人脚的翼狮的利爪和龙的尾巴。[1](P85)按照潘诺夫斯基的观点,以上这些特征在布龙齐诺的笔下被混合为一体,建构成画中“绿衣少女”的形象。在《享乐的寓意图》中,画家布龙齐诺描绘了具有象征性的“欺骗”形象——苍白、带着假面具的脸,其伪装的面貌需要借颠倒的双手加以辅助表达。此外,我们还可以在画中找到成鳞状的刺斑褐色背、弯曲的后腿、狮子或豹子的爪子以及带有毒性的闪闪发光的蛇的尾巴。在一些研究中,布龙齐诺笔下的“绿衣少女”常被认为是“斯芬克斯”(Sphinx)。还有另外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是“绿衣少女”被称为是“混合体”。
如果同意瓦萨里的观点,我们也倾向认为布龙齐诺笔下的“绿衣少女”是“欺骗”的化身。事实上,在16世纪时期的欧洲,人们对“欺骗”形象,无论是文字记述或是视觉解释都不陌生。追溯较早,我们可以在但丁的《地狱篇》中,找到关于“欺骗”(在《地狱篇》中为“欺诈”)形象的文字记述。但丁在《地狱篇》是这样描述“那只翻山越岭,摧毁城墙和武器的尖尾巴的野兽”:“那个象征欺诈的肮脏的形象就上来了,把头和躯干伸到岸上,但没有把尾巴拖上岸来。它的面孔是正直人的面孔,外貌是那样和善,身体其余部分完全是蛇身;它有两只一直到腋下都长满了毛的有爪子的脚;背上、胸部和左右腰间都画着花纹和圆圈儿。”[4](P124)布龙齐诺《享乐的寓意图》中“绿衣少女”的外貌是那样和善,有两只长满了毛的有爪子的脚,身体的其余部分也是蛇身,与但丁记述的格吕翁形象多少有点相似。究竟布龙齐诺创作的“绿衣少女”形象是否受到但丁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其间形象的相似性使得我们不排除这一可能性。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但丁这段关于“欺骗”(或欺诈)的文字记述对16世纪的欧洲文艺理论产生了影响。譬如,里帕的《图像谱》(Iconologia)就有援引但丁的该段记述。不仅如此,但丁所描述的“欺骗”形象也被诗人和画家作为标准的图式所描述。任何一个受教育的意大利人都多少有点了解但丁所描述的“欺骗”——狡诈的脸,身体的其余部分是蛇身,外表看起来如此温和。
作为博学的画家和多才多艺的诗人,阿尼奥洛二科西莫(Agnolo di Cosimo)认为布龙齐诺此形象的创作很大程度上也受到了贺拉斯的影响。根据贺拉斯的《诗艺》所描述:如果画家作了这样的一幅画像——上面是个美女的头,长在马颈上,四肢是由各种动物的肢体拼凑起来的,四肢上又覆盖着各色羽毛,下面长着一条又黑又丑的鱼尾巴。[5](P96)布龙齐诺所绘的“绿衣少女”与其多有相似,由此得知,贺拉斯所描绘的混合体形象对意大利艺术理论具有深远的影响。但是,我们仍需要考虑的是什么文化背景为布龙齐诺绘作“绿衣少女”(混合体)形象的观念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来源。我们也应该承认,这一构造巧妙的混合体,一个象征虚伪的潜在状态,是非常时期的新创造,是新人文主义传统的重要主题表现。约在布龙齐诺《享乐的寓意图》创作不久后,罗多维科·多尔斯(Lodovico Dolce)将贺拉斯的拉丁文本转译成意大利文本。也许在此之前并没有太多人了解,但其拉丁文本被译成意大利文本后,贺拉斯的诗文便常被人引用,当然也包括混合体形象(欺骗)。事实上,贺拉斯独出心裁的“欺骗”文本在文艺复兴时期被广泛地讨论。正如多尔斯所言,诗人和画家的关系总是像姊妹,因此成为我们今天所说的“姊妹艺术”典范。在多尔斯译本中,他所认为的特殊创作原则是:“围绕历史的主题包罗万象,创造一个和谐的整体。”果里卡斯(Gauricus)也认为,雕塑家要有较大的的创造力,意味着必须包罗和表现一切他所设想和所想表现的形式。但是这种创造力受到给定主题所束缚。虽然如此,雕塑家也创造了许多形象像山神、水螅、混合体和怪物。这就证明了,贺拉斯文本对当时的艺术家影响深远。在这种艺术文化心理背景下,布龙齐诺所描绘的混合体对时人来说并不陌生。
从更广的深义出发,矫饰主义画家的“绿衣少女”形象是古典时期神话般的“斯芬克斯”还是中世纪人格化的“欺骗”,都是一种特殊的艺术形象如何被构建的过程。
三、小结
结束本文之前,我们仍需要对《享乐的寓意图》的视觉图式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一个错综复杂的构图,丘比特像蛇一样缠绕着维纳斯,建立起一个半圈半封的相对的视觉图式,重叠躯干。在布龙齐诺的安排下,维纳斯的四肢被组成“Z”型,表现出来的几乎是一个角但又平整。她的Z字形的姿势是源于多莫大教堂的圣母怜子中死去基督的身体。[6](P106)而抛掷玫瑰花瓣的天童身后的绿衣少女,丘比特身后的疯狂拉扯头发的病态老媪与丘比特和美丽的维纳斯形成鲜明的对比。不仅如此,还有健硕的老人形象与害怕惶恐的着带纱帽的女子形象。这种安排的缘由在达芬奇的《论绘画》中有比较清楚的解释:“叙事画中应让对立面相互混杂,以造成强烈的对比,尤其是对立物紧挨时更是如此。丑陋的挨着美貌的,魁梧的挨着瘦小的,老人挨着少年,壮汉挨着病夫。”[7](P187)这种有意突出人物对比摆放的古典范式在文艺复兴时期尤为明显。从整个构图来看,《享乐的寓意图》具有一种讽刺和温雅熟练的意味,具有诙谐的道德治疗寓意。
(意大利)布龙齐诺《享乐的寓意图》(又名《维纳斯、丘比特、愚昧和时间》),板上油彩,146 x 116cm,伦敦国家美术馆藏
总而言之,《享乐的寓意图》本质是具有困惑性,其中所包含的寓意至今仍未得到很好地解释。我们虽然无法准确地知道,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猜测布龙齐诺矫揉造作的意图,试图理解其构思的过程。通过他人的观看经验,重构对此幅画的理解。一幅画的魅力所在并非仅仅只是因为其绘画之精妙,而是人们愿意围绕它的事物链中重构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