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真情释猜嫌
2018-09-28徐若珊
摘要:《情真意切释猜嫌》这一教材选文中,明写黛玉与宝钗二人尽释前嫌,但是其隐义颇丰。剖析其对白,分析其回目,将其置于《红楼梦》这一巨著中,两位女主人公的关系并非如文题所言一样简单,情真者唯有黛玉,而宝钗和黛玉终难成为知己。
关键词:《红楼梦》;情真意切释猜嫌;对话;回目
人教版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中国小说欣赏》第三单元有“情真意切释猜嫌”一文,其节选自《红楼梦》第四十五回。编者在正文前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在人们的印象中,林黛玉和薛宝钗好像一对情敌,互相敌视。其实并非如此,在坦诚的对话中,两人最终情深如姐妹……”真是如此吗?我们将《情真意切释猜嫌》一文置于《红楼梦》这一著作中,细细品读会发现表面上林黛玉和薛宝钗之间的矛盾虽已化解,但其实二人在精神层面仍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
一、对话前后——似以真情释猜嫌
宝钗探黛玉,看似情真,实则情真者唯有黛玉,且看其高度个性化的对白语言。在《情真意切释猜嫌》中,林黛玉感于宝钗的劝慰,诚心道歉,且说了不少掏心掏肺的话,宝钗更是许诺,愿为黛玉排忧解难。这确是一副情真意切之景,就连脂砚斋也赞:“二人此时好看之极,真是儿女小窗中喁喁也。”但是,宝钗的关心与安慰在其言语之间总透出一种距离感。她劝黛玉看病,端的是一副家长面孔,“每年间闹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不是个常法”。黛玉倾诉心中的寄人篱下之感,她四两拨千斤地轻巧回答——“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之病,大半为心病,宝钗却避重就轻,对贾府的人际关系绝口不提,若说她由此就开解了黛玉的心结,实是太过武断。黛玉谢她费心周折,她却说:“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应候”一词使得宝钗原形毕露,对林黛玉的关心,她只当作应酬;“人人跟前”,更是表明林黛玉并非是她特别对待的那一个。两者相较,黛玉之真情尽显,而宝钗之真心半藏。
节选文段前亦交代“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红楼梦》几乎无一处闲笔,几句话就将宝钗的八面玲珑展现得淋漓尽致。“承色”——写她在王夫人处顺承迎合以讨其欢心;“度时闲话”——自是她好与众姐妹联络感情。“如黛玉直,《红楼梦》写法因之而多直;宝钗曲,《红楼梦》写法也因而多曲。”黛玉说:“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曹雪芹只差没有言明,宝钗在别的姐妹处,亦是如探黛玉一般,故对黛玉的探望倾向于形式,未必是从真情出发。
或者说,薛宝钗探病的举动,不过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泣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薛宝钗听了红玉和坠儿的墙角,“‘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陈其泰称宝钗是“奸恶诈伪”之人,“宝钗窃听私语,而推至黛玉身上。既自取巧,又为黛玉暗中结怨。奸恶极矣。薛宝钗一刻不放松黛玉,而又混藏不露;作者特于闲冷处借一点小事点破也。用意妙绝。”
二、回目表里——猜嫌虽释也枉然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是“情真意切释猜嫌”的原始回目,回目之于古典章回小说,其重要性不必多言。此一回目并未有明确的人物指向,待读过正文方可知“金兰契”指黛玉宝钗,以金兰比喻姐妹情深。“闷制风雨词”的是黛玉,然背后还隐藏了一位重要人物——贾宝玉。《情真意切释猜嫌》选文只到宝钗答应黛玉晚上再来一叙。既是选文,便不能不顾原著。原来当晚,宝钗未能如约而至,反是“无事忙”宝玉“不请自来”——“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仍歪在床上,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知宝钗不能来”,黛玉遂写下《秋窗风雨夕》,“吟罢搁笔,方要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宝玉的出现,看似突兀,细细看来不免让人惊叹曹公之笔力。“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黛玉一句话,引出这两层意思,宝钗探黛玉在白天,宝玉白天竟也来过;宝钗因下雨晚上未来,宝玉风雨无阻。宝玉在白天,是隐性存在的。两相对比之下,再说宝钗待黛玉情真,视为知心姐妹,过于勉强。在精神层面上,宝钗永远也无法成为黛玉的知心人。甚至可以说,铺陈“金兰契”,只为引出这场风雨夕的探视。
再者,宝玉的出现,使得黛玉、宝钗二人刚刚消弭于无形的矛盾,又渐渐横亘。谈及“钗黛”的关系,永远也无法绕开贾宝玉。“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是《红楼梦》中始终对立的两种关系。宝黛二人自是情投意合,大观园中共读《西厢记》,互引为知己,但带着一股反叛封建的意味。宝玉对宝钗,有对姐姐的敬重,有对其美与端庄的赞扬,却从未有过精神上的交流。宝钗不懂宝玉,总是一味劝他走正道,宝玉知宝钗非一路人,“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然而,“金玉良缘”之说在大观园中从未停止过,而流言的散播不外是薛家出的力,在一百二十回通行本中,贾母说过这样一番话:“再者姨太太曾说,宝丫头的金锁也有个和尚说过,只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宝丫头过来,不因金锁到招出他那块玉来,也定不得。”宝玉、宝钗的婚事亦是如此定了下来,二人终成连理,而黛玉却魂归离恨天。宝钗在其间所扮演的角色在此不细谈,但是黛玉和宝钗二人的矛盾对立,并非是宝钗一席话和一包燕窝就能抹煞的。
谈及“燕窝”,可以说这是许多人认为宝钗探黛玉是为真情的原因,其实不然,恰恰是这“一碗燕窝粥”,明明白白点出了黛玉、宝钗之间的隔阂。表面看来,宝钗的确挂念黛玉身体,提议黛玉吃燕窝滋阴补气;同时,还能顾及到黛玉在府中的处境,应承下来送燕窝给黛玉。黛玉此后确是“吃惯了”燕窝,但宝钗却不是那个一直送燕窝的人。且看后文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的一段对话:“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她要,太也托实……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曹公借宝玉之口说出了“客中”“托实”两词,点明宝钗“外人”的身份,冲淡了黛玉、宝钗的姐妹情。亦把读者从金兰契的美好之中拉回现实。其实每日一两燕窝,以薛家的富贵而言,算得什么呢?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何况黛玉、宝钗二人也未亲密到如此不分彼此的地步。
宝钗对黛玉,虽不至情伪,但有隔膜;黛玉对宝钗,至此,实是展现出她一颗单纯、直接的真心。往后的故事里,虽再不见黛玉对宝钗的刻薄讽刺,其实是作者将二人矛盾由明写转为暗写之举。这也是《情真意切释猜嫌》一文置于原著之中,其关窍所在。若只是着眼于教材选文内容,恐有断章取义之嫌,也无法通过课堂教学使学生真正地了解《红楼梦》。
参考文献:
[1]袁行霈.中国小说欣赏[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
[2]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3]俞平伯.红楼心解——读《红楼梦》随笔[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
[4]周远斌.薛宝钗[M].北京:中华书局,2006.
[5]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作者简介:徐若珊(1995—),女,天津師范大学在读研究生,主研方向为语文学科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