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保转税，中小企业如何应对？

曹柠

中小企业日子不好过已经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凛冬将至的论调不时传出。然而，出乎很多小企业主意料的是，让他们雪上加霜的竟然是社保。

2018 年7月20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方案》，按照时间表，2018年年底合并国税地税机构、接收社会保险费和非税收入征管职责，2019 年1月1日起，五项社会保险费将由税务部门统一征收，运行20多年的社保“分征”模式即将退出历史舞台。

这项被称为“社保费改税”的政策将规范企业社保缴纳行为、提高就业者社保待遇，为社会保障体系的可持续发展提供制度保障。但在执行过程中，一些地方操之过急，个别地方的集中清缴行动让企业主很是担心。其间还传出，8月江苏省常州市裕华玻璃有限公司被税务机关追缴10年的社保费共180 万元。

据测算，半数行业补缴费用占利润的比重超过10%，其中电信和软件行业占比超过40%，酒店、通信设备、医疗服务业占比超过30%，物流、商贸、纺织制造行业占比超过20%，半导体、农林牧渔、家用轻工和电脑硬件行业占比超过10%。

上海财经大学公共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朱为群表示，严格按照社保政策征收会导致企业由于缴不起社保而倒闭，甚至出现大批企业马上倒闭的情况。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没想到一查缺口这么大！”深圳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透露，目前人工成本约占总成本的40%，如果社保合规缴纳，则人力成本会上升到70%，将会导致利润在短期内严重下滑，甚至引发裁员。

“公司现在有150多人，若社保缴费全部合规，公司每个月需多交60余万元，接近我们一个季度的营收了，这对我们的现金流造成很多冲击。”一位北京科技创业公司的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社保费用增加将加剧创业公司的运营压力。

创业公司不好受，传统行业更艰难。太原一家连锁餐饮企业目前有近50位员工，但只有15%的员工按照最低基数缴纳社保，如果所有员工全部按规定足额交五险一金，一年的成本要增加约160万元，而企业年净利润才200多万元。“说危在旦夕一点都不夸张，我们还在观望下一步，如果没有任何松动，只能关店裁员。”该企业负责人郭先生表示。

税务师刘先生给记者算了一笔账，一家100人的公司，按照10000元的月平均收入、原来申报的社保基数为5000元计算，公司应交社保费约为22万元，一旦按照员工实际收入交社保费后，社保费升至约43万元，也就是每月公司需多缴纳20万多元。

然而危机不是突如其来的，改变早在意料之中。2018年2月28日，《深化党和国家机构改革方案》就已提出了“为提高社会保险资金征管效率，将基本养老保险费、基本医疗保险费、失业保险费等各项社会保险费交由税务部门统一征收”，眼下各地的举措正是这一政策落地的体现。

各地税务部门开始了行动。6月，黑龙江省在全省开展基本养老保险费征缴专项整治，要将劳务派遣公司、物业保安公司、建筑施工企业、季节性用工较多企业列入重点，“严厉打击应参未参、应缴未缴行为”。

在调查中，多数企业主都对少缴社保的道德风险有所认识，企业和个人心照不宣，他们认为问题的关键是法定的高费率。

据海通证券姜超团队测算，税务统一征收后，按照目前全国各省社保费率均值38.8%计算，企业、居民分别多缴2.02万亿元和7400亿元。2017年全国企业利润12.1万亿元，多缴部分占其利润的16.7%。

这对原本就不堪重负的中小企业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让意料之中的改革措施看起来有点“不讲情理”。

75岁的三全食品创始人陈泽民先生表示：“原来社保金大多以最低工资计算扣缴，纳税人和企业已经感到不堪重负，今后要按实际工资扣缴，这一规定将大大增加企业和个人的缴税金额，增加企业尤其是当前困境中的中小企业的负担，严重影响其健康发展和引进高端人才。”

从“跑冒滴漏”到“颗粒归仓”

其实，社保缴纳的“跑冒滴漏”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我国社保体系创立于 1951 年，此后经过多次修改。1986年起，社保基金的征收、管理、支付全部由劳动保障部门负责。1995年开启了双重征缴模式，为缓解部分地区社保基金的支付压力，允许将社保费转交税务机关征管。这一试行模式在国务院1999年颁布的《社会保险费征缴暂行条例》中得到立法确认，全国范围内社保机构全责征收、税务机关全责征收、双部门征收等多种征收模式并行的局面延续至今。

在调查中，多数企业主都对少缴社保的道德风险有所认识，企业和个人心照不宣，他们认为问题的关键是法定的高费率。不同的研究得出的具体结果有差别，但都指向了过高的法定费率。

清华大学经管学院教授白重恩的研究发现，中国五项社会保险法定缴费之和相当于工资水平的40%，有的地区甚至达到50%，这一比例超过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按照世界银行2009年测算的实际承受税率，中国的社会保险缴费在181个国家中排名第一，约为“金砖四国”其他三国平均水平的2倍，是北欧五国的3倍，是G7国家的2.8倍，是东亚邻国和邻近地区（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的4.6倍。

高税率之下必有空子可钻。

“51社保”发布的《中国企业社保白皮书》显示，2017 年仅有 24%的企业按全部工资缴纳社保，且这一比例在逐年下降，从2015年的38.3%下降至2017年的24.1%，足额缴纳社保的企业不足三成。其余22.9%的企业按最低下限缴纳社保，22.9%的企业按企业自行分檔，11.3%的企业按部分工资缴纳。

一些地方政府为了鼓励创业、促进就业，默许企业按照最低工资标准或者低于实际工资的基数缴费。珠三角某税务部门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缴纳社保的主要过程是基数核定和征收，人数和工资决定了保险数额的高低。由于两个数据都是由企业向人社部门主动申报的，人社部门按照人头征管，个体工商户、流动人员漏征现象十分普遍。但转由税务来核算征收后，因为企业要缴纳所得税，税务部门就掌握了企业比较真实的员工人数和工资总额。

由于国有企业社保缴费相对规范 ，而资本密集型行业人力成本比重相对较低，社保缴费也比较规范，所以改革影响最大的就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中小企业。记者调查发现，目前许多地方的中小企业是按照社会平均工资的60%或最低工资标准来核定。考虑到成本压力，多选择一部分企业员工不交保险，一部分企业员工按照低基数交，完全按照员工工资总额为基数交社保的企业并不多。

改革的步调与意图

稍加梳理便可发现，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环环相扣，大势不可逆：减间接税、加直接税，减企业税、加个人税是未来税制改革的方向。

《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方案》出炉后，按照改革方案，国税地税征管体制改革有三个突破方向：新税务机构挂牌、制定落实“三定”方案、社保费和非税收入征管职责划转。目前，第一关顺利完成：6 月15 日，全国 36 个省级新税务机构统一挂牌；7月5日，全国 535 个市级新税务局集中统一挂牌；7 月 20 日，全国县乡国税地税机构正式合并，全国县乡国税地税机构正式合并，标志着全国省市县乡四级机构分步合并和相应挂牌工作全部完成。

近年来，世界各国在社会保险费征管方面有一个显著的变化趋势， 税务部门逐渐成为征收社会保险费的主体。一般而言，社保部门与税务部门为征缴社会保险费的主要机构，世界各国征缴体制主要有 “分征 ”“代征”“混征”这三种模式。税务部门在征收力度、统筹层次 、征收和协调成本上具有优势，是全球各国税务部门逐渐成为征收社保的主体机构的主要原因。全国社保基金理事会理事长楼继伟近日指出，原先的社保管理体制、社保费征管方式存在不公平、不可持续之处，合规交费的企业反而吃亏。改由税务部门征收后，公平性和可持续性都会提高，如此才能有条件在统筹精算的基础上适当降费，并实现精算平衡。

由于国有企业社保缴费相对规范 ，而资本密集型行业人力成本比重相对较低，社保缴费也比较规范，所以改革影响最大的就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中小企业。

税务征缴社保早有试点，并非有些媒体所称的“晴天霹雳”。地税代征或全责征缴社保已有多省市试点，全国接管征缴是进一步深化。截至2016 年底全国已经有18个省份由地方税务机关代征或全责征缴社会保险费，包括内蒙古、河南、湖北、江苏、浙江等。以武汉市为例，该市的社会保险费已全部归并到地税机关进行集中收缴，并建立起“地税征收、社保发放、财政监管”的社保征管体制。

看似简单的国地税合并，其背后是中央和地方收入的重大调整。合并之后，原来省以下垂直管理的地税部门划入中央垂直管理，税收划入中央，中央和地方再进行收入分成，地方可自由支配财力大大减少。山西省太原市一位税务局工作人员甚至表示，划归税务后，社保征收会越来越规范，地方政府再难有空间降低企业成本了。

未富先老，社保缺口绝非无虞

为何一定要改？实际上是不改不行。

此次社保基金制度改革的大背景是人口老龄化的长期趋势将会导致养老保险持续承压，社保基金供需失衡。中国政法大学法与经济学研究院教授胡继晔表示，占社会保险基金支出近65%的基本养老支出难以为继，倒逼中央政府变革社保费征管模式，提高社保费征收率，增强社保基金的可持续性。

我国人口年龄结构的拐点出现在2010年，老龄化的加剧将会增加社保支出、减少社保收入，导致社保资金收支压力。根据中国社科院金融所教授李扬的测算，按照目前的生产效率和人口老龄化的速度，2023 年城镇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将出现收不抵支，2029 年累计结余将消耗殆尽。

与此同时，近年来财政对城镇职工养老金的补贴占养老金收入比重逐年上升，人社部的数据显示，2017 年财政对城镇职工养老金补贴规模 8004亿元，占养老金收入的比重达18.5%，相较于2013 年增加了5.2个百分点。根据人社部每年发布的《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过去五年，全国五项社会保险基金的收支差额分别是7337、6825、7024、6675、10009亿元，当期征缴收支差额正在不断扩大，当期征缴收支的差额，主要依靠地方财政、全国社保基金的统筹调剂来弥补。

另一大困难是社保基金严重的区域不均衡。

由于我国社保统筹层级一般只到省级，社保基金无法在全国范围内统一调剂使用，落后地区只能依靠财政转移弥补社保缺口。造成的后果是发达地区由于流动人口大量流入等原因存在大量基金结存，而欠发达地区却捉襟见肘，基金收不抵支，这也是2018年开始推行中央调剂制度的重要原因。

从数据上来看，当期结余超过百亿的10个省份中有7个处于东部地区，当期结余为负的7个省份中东北三省悉数在列；累计结余超过千亿的有11个省份，占全国累计结余的75.1%，主要集中在东部和中部；累计结余在500亿以下的省份除天津外全部处于西部和东北。

以上文提到过、都在进行清查的广东省和黑龙江省为例，2016年广东省养老保险基金当期结余超过千亿，而累计结余更是超过第二名北京一倍多，占全国城镇基本养老保险基金累计结余的19.8%；而黑龙江省连续四年为负，连续六年垫底。

企业“自救”

从国家层面来看，降低税率和循序渐进是希望所在。

“社保费转税”出台以来，已有多位专家呼吁：必须将税率降到合理区间。复旦大学教授、公共经济学系系主任封进利用微观企业数据的实证研究指出，在缴费率较高情况下，适当降低缴费率可以提高企业的参保程度，提高实际缴费率，从而抵消繳费率下降导致的基金收入下降。

9月6日，国务院常务会议针对税费不降反增的争议，提出“抓紧研究适当降低社保费率，确保总体上不增加企业负担”，同时“按照不溯及既往、确保总体税负不增的原则，抓紧完善进一步支持创投基金发展的税收政策”。

税务征缴社保早有试点，并非有些媒体所称的“晴天霹雳”。地税代征或全责征缴社保已有多省市试点，全国接管征缴是进一步深化。

其實养老金费率已在逐步下调。4月，人社部、财政部联合发布《关于继续阶段性降低社会保险费率的通知》，自5月1日起继续阶段性降低社会保险费率。调整内容简单来说就是，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单位缴费比例超过19%的省可以降至19%，已经在19%的省份，继续执行19%的缴费比例，一直到2019年4月30日。

但人社部副部长游钧也表示，阶段性降低企业养老保险费率的地区是有条件的，要求基金累计结余可支付月数在9个月以上。“挤牙膏”式的降税比率传导至企业端自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对企业来说，宏观经济低迷，“开源”空间有限，更多中小企业主以所谓“节流”自救。

《劳动法》规定，如果双方之间不形成常规的劳动合同关系，则可不缴纳社会保险费。因此有分析认为，劳动密集型行业的企业会更倾向于使用外包、劳务派遣、灵活用工等措施，以便减少人力成本。

北京一家物流公司负责人黄朔表示，公司管理层正在考虑将雇员结构作出大规模调整，通过外包的形式缓解用人成本的压力。劳务外包是指企业将部分业务发包给外包公司，由外包公司自行安排人员完成。和传统的劳务派遣不同，外包企业独立运营，发包企业不再对外包企业员工承担连带责任，外包员工由外包公司承担社保。以达达快递为例，其给快递员缴纳意外险等商业保险，但并不提供社会保险。

另一个办法是灵活用工，大多数岗位属于基础劳动力输出型岗位以及基层脑力劳动岗位，公司无需承担职工社会保险。根据世界就业大会（CIETT）的报告，2017 年在中国人力资源行业中灵活用工占9%，而日本占比高达42%，提升空间巨大。

政府显然也注意到了民间的反应。在9月18日召开的国务院常务会议上，李克强总理明确要求，“在社保征收机构改革到位前，各地要一律保持现有征收政策不变”，“严禁自行对企业历史欠费进行集中清缴”。9月19日，国家税务总局发布关于稳妥有序做好社会保险费征管有关工作的通知，提出要遵循弄清接好历史欠费账目，不得自行组织开展清欠工作的原则，稳妥处理好历史欠费问题。

一部新中国的社保征收演进史就是从无到有、从乱到治的社会福利制度构建史。如今又到利益格局转型的重要关口，中小企业生存维艰，社保新政将何去何从，一场改革大戏才刚拉开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