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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导向与“强制阐释”之后的文论突围路径

2018-09-28李圣传

文艺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文论诗学话语

○李圣传

近几年来,在全面反思当代西方文论缺陷与重建当代中国文论的学术潮流中,围绕着“强制阐释论”“理论中心论”“公共阐释论”等学理问题,学界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争鸣和研讨,不仅在“焦点议题”的争锋中摆脱了过去“自说自话”的文论尴尬局面,实现了学科话语的聚焦与对话,更在“热点问题”的总体反思中显示出学科不断克服“话语危机感”寻求“理论突围”的自觉走向。这种不断反思与超越西方文论话语霸权,并试图在中国传统文论以及当下现实基础上重构当代文论话语体系进而重建民族美学的理论自信,亦成为2017年文艺学研究的总体精神状况。适时回顾与总结过去一年文艺学各领域研究的新动向,既能有效捕捉“强制阐释”之后文论突围与建构的学理趋势,亦能为学科不断超越模式积弊、实现理论突围提供经验借鉴。

一、“意图”“阐释”与当代西方文论的方法论问题

2017年文艺学研究的焦点仍是对西方当代文论缺陷的辨识,尤其侧重对方法论的批判,并随着“强制阐释论”的不断纵深,逐渐延伸到“作者意图”和“阐释边界”这两个重要议题的反思中。尤其是围绕张江先生《意图岂能成为谬误》及《开放与封闭》引发的关于“作者意图”及“阐释边界”的研讨,激起学界广泛热议。

其一,“强制阐释”的相对合理性及其必由之路。早在“强制阐释论”提出之初,李春青教授便基于中西文论总体脉络指出了“强制阐释”与理论的“有限合理性”问题,①张玉能教授也十分警醒地指出强制阐释的“历史的必然”②。近来,张隆溪教授同样指出:“阐释是一种艺术,文学的阐释尤其如此,这当中没有一个机械硬性的规定。”文学阐释既是“多元的”也“不应各执一端”③。事实上,“强制阐释”的确指出了西方后现代文论的某些问题,却也是“文化转向”后西方文论建构的话语特征。无论是解构主义、女权主义、新历史主义还是文化研究,其突出特点就是要走出过去“文本中心主义”的模式,并在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层面上注重跨学科知识的“打通”。正是这种跨学科知识的流通与互动,一方面极大拓展了理论视野,另一方面也将阐释重心逐渐由文本过渡到读者。因此,应该看到:这种研究路径已然成为当前中西方文论的阐释常态,因而在反思其弊端的同时须在一定界限内看到“强制阐释”的合理性及其必然性。

其二,尊重“作者意图”固然重要,但切不可“唯意图论”。“意图”是英美新批评流派的关键词,尤其是维姆萨特与比尔兹利提出的“意图谬误”“感受谬误”影响极大,到罗兰·巴特“作者之死”的提出,更将“文学四要素”中的作者抛离了阐释视界。在张江等学者看来,正是对“作者意图”的放逐,导致文本无限开放并最终远离了文本。对此,周宪教授借用美国哲学家厄文教授关于“源作者”与“事实作者”的区隔,认为:“对文本阐释来说,要建构的不是这个事实的个体,而是透过文本语言所呈现出来的那个想象的或隐含的作者。”即“源作者”,如果在文本阐释的实践中忽略了这个差异,“对文本阐释就会采取一种简单的还原论,把事实的作者的某些话语、事件、活动直接当作文本意义阐释的根据”④。的确,作者意图固然在场,但文本阐释并非“作者还原论”,“作者中心论”“文本中心论”及“读者中心论”作为文本阐释的不同路径指向,也有其重要意义。

其三,“阐释的边界”与“文本的开放性”。张江先生曾指出,阐释有效性的依据就在于“对作者意图和文本自在含义的积极追索”,而不应“片面推崇阐释的无限开放与任意结果”⑤。对此,南帆教授回应认为,文本“始于作者”其意义却“终于读者”,尤其是“形形色色的阐释是读者对于作品生命不同方向的延续”,而解决的可行方案就是“恢复‘读者’的历史身份,亦即回到历史语境之中”⑥。有效性并不局限于作者意图,凡能在文本中找到依据的阐释都是有效的,这可以说是代表了很大部分学人的看法。

事实上,理论的阐释都有一定的倾向,作者、文本、读者、世界作为“艺术品——阐释对象”的钟摆,必然倾向到某一个要素上,这也恰恰构成了西方文论“心理学转向”“语言学转向”“文化转向”的不同侧面。这些“作者中心”文论范式、“文本中心”文论范式等不同阐释路径,无所谓高低,也不分对错,而是不同历史阶段哲学思想潮流在文论上的体现。正如艾布拉姆斯所言:“把握住一种批评理论的主要倾向,还只是恰当的分析工作的开始。这四个坐标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随着各自处所的理论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含义。”⑦因此,对于“作者意图”与“阐释边界”的研讨,也应置于更宏大的理论脉络和历史语境中予以洞悉,既要“防止拒绝作者意图、泛化读者阅读所造成的文学文本意义的消失”,又要防止“黑格尔式的逻辑主义强势话语对评者评论自由性的遮蔽,凸显文学评论的真理性、公共性和普遍有效性”⑧。或许,在文学文本阐释问题上,这种态度也显得更加开放与辩证。

二、“本质主义”“反本质主义”与当代中国文论的方法论问题

文艺学界的“本质主义”与“反本质主义”问题近期再次引发学者关注,尤其是杜书瀛先生与南帆先生关于“文学本质论”问题的通信发表后,部分学者对之加以了再思考,进而引发争鸣。相关争论大体可归为两类:

一是对“反本质主义”的反思,认为当前文艺学的“反本质主义”并不彻底,仍然陷入“本质论”的范式中。早在2016年底,单小溪教授与李自雄教授便对中国当代文艺学的“本质论”迷失进行了严厉批评,认为:当代文艺学的理论争鸣基本属于“本质论”范式之中的内部矛盾,而“反本质主义”主张(如“建构主义”“关系主义”“穿越主义”等理论模式)总体上也未能脱离“本质论”文艺学范畴,乃至当前反对“强制阐释”而主张“本体阐释”的“本体阐释论”,其理论根部也仍深藏着“本质论”的基本观念⑨;近期,孙秀昌教授也指出,尽管“反本质主义”在世纪初“营造出了一种文论狂欢的氛围”,但至今“对问题重重的中国文论界来说,问题依旧是问题”⑩。对此,王坤教授则更加理性地指出,“反本质主义”的成功在于以建构论消解本质论的僵化或固化对象的弊病,但建构论真正要消解的还是“本质论”的先在性及其背后的自然本体论,因此,“从学理层面看,本质论不应该就此消失、由本体论取而代之”,否则“现在取代本质论的本体论,将来也会发展为反本体主义”⑪。

二是对“本质主义”文论中国进程的反思,试图提供一种更加合理的文论建构方案。赖大仁透过“文学本质论”的历史、嬗变及影响进行了考辩:一方面,文学本质论是现代文论的核心问题,反映了文学理论的转型和发展;另一方面,通过文学本质问题的反思,也可获得经验教训并在克服反本质主义论争带来的消极影响和自我迷失的困惑中进行当代文论的探究。⑫部分学者还指出,解构当代中国“反本质主义”文学理论,需要摆脱传统、文化、政治的桎梏,并从历史的、现实的维度建构文学研究的方法论,以求重回文学的本源。

事实上,无论在西方还是中国,因直接关乎对文学特性与功能认识的判定,文学本质问题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重要而又基本的问题,因而才屡遭争议。在市场媒介与大众文化的促发下,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文艺学的学科反思与重建”浪潮下,便将“反本质主义”明确提出,力图在“去中心化”的“日常生活审美”中重建文学与社会、文化的广泛关联。然而,正如赖大仁先生所批评的,“反本质主义”在文学理论的“文化转向”中造成了当前“文学阐释对象的迷失”“文学理论问题的迷失”及“文学理论信念与价值立场的迷失”等消极后果。因此,无论是“本质主义”文学观,还是“反本质主义”文学观,均有其合理性,关键是如何将“是什么”与“不是什么”这种“实然性本质”转向到价值论层面的“应然性本质”的探索中,进而在对文学问题的“现实接地性”思考中探究与建构当代中国文论。

三、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问题与方法

在“新时代”语境中,马克思主义文论仍是文艺学学科的热点,尤其是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文艺的系列讲话以及“十九大”的召开,进一步激发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相关话题的研讨,既显现出鲜明的问题意识与现实关切,又在史案剖析中不断夯实与拓展了学科话题。

一是对“习近平关于文艺问题系列讲话”的理论探讨。董学文教授认为,习近平文艺思想是“构建和发展21世纪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有机组成部分,是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当代中国革命文艺实践结合的最新产物”,其特征不仅在于“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还表现在“实现了文艺理论从引进依赖到主体自信的认知模式转变”以及“全方位地提供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艺思想的新范本”两个方面。⑬丁国旗研究员基于习近平文艺思想创新发展基础上,对其理论贡献进行了五个方面的总结,即:“对文艺本质属性的新界定、对文艺功用的新阐释、对艺术家素养的新要求、对文艺精神价值的新期盼、关于文艺人才培养的新思路。”⑭范玉刚教授则围绕“人民性”这一核心概念,认为与此前“人民”作为“历史的主体”这一“集合性意义”不同,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强调了基于个体意义上的“人民”概念,这不仅“明确了社会主义文艺的人民性本质,阐述了文艺与人民的内在关系,重申了文艺创作的人民性取向,重新定位了文艺发展的人民坐标”,还“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人民性内涵”并“体现了对中华民族伟大历史复兴中个人的尊重”⑮。这些研究在习近平总书记系列讲话基础上,有分析、有论断,为当代中国特色马克思主义文论话语注入了活力。

二是对“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问题反思,这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反映论”“审美意识形态论”等马克思主义元理论问题的批判;二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中的方法论反思。高楠教授指出,当代中国文论的多元建构始终盘踞着“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在场性幽灵”,发展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论需要不断克服思维方法上的“简单化等倾向”,要注意从“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体系性问题”“审美意识形态问题”“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时代性与民族性建构问题”⑯等多元角度进行理论新构。范永康教授则将“审美意识形态论”纳入到中西文论发展史的脉络比较中,认为:中国的审美意识形态理论隶属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式”,当代西方的审美意识形态理论则归属于后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式”;前者的理论路径是“反映论”和“观念论”,后者的是“建构论”和“实践论”,更强调“政治干预功能、文化治理功能和社会区隔功能”⑰,这恰恰启示我们建构日常生活审美意识形态理论并为审美意识形态研究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三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方法的学理创构。阎嘉教授通过对哈维、威廉斯、伊格尔顿等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翻译、阐释和研究,认为新马克思主义不仅为马克思主义理论传统作出了重要的贡献,还深刻影响中国文学理论在百年历程中的发展和走向,因而急需进行“创造性的本土转化”,以防止出现“理论走向上的迷误”⑱,因此,建构新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并尝试构建起一门新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分支——“当代文化理论研究”则显得十分必要。

四是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及相关问题的个案考察。季水河教授对新文化运动时期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路径、传播主体、传播媒介、研究内容、研究特点、研究贡献进行了翔实深入的考察,有力辨识并澄清了相关问题上的分歧。⑲黄念然教授也对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译介传播途径进行了考察,尤其是对俄苏、日本和欧美三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话语系统进行了区分和考辨,并指出,由于“极端残酷的现实条件下难得拥有进行正常的学术活动所必需的客观条件与精神氛围”以及“救亡图存、不断革命的紧迫现实”⑳两方面原因,导致了中国理论家对马克思主义理解、把握与运用上的片面化和实用化。

以上研究围绕中西马克思主义文论,在现实关切、方法反思、史案剖析等路径上,鲜明突显出当前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构建思想体系、加快话语创新、凸显问题意识、介入文学实践的总体性倾向,也在基础理论问题的重视以及现实理论关切的回应中,预示着马克思主义文论学科建设的未来方向。

四、“强制阐释”之后的文论重建路径

“强制阐释论”对当代中国文论的重建与发展,影响难以估量。仅就当前学科发展趋势而言,受其刺激、启发或影响,文艺学各领域内皆试图从多条路径重新出发,借此不断突破西方文论话语霸权以及百年中国文学研究中的西方规范,以此重建当代中国文论。

(一)激活与重构: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研究

在深入批判当代西方文论话语霸权及其流弊影响的学术声浪中,唯有构建起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话语体系,方能真正摆脱“失语”症候、彰显民族文论话语的“合法性”。为此,“关键词研究”——对文学理论关键词进行不断清理、激活、重构与创造,成为“强制阐释”之后学界学人共同倡导的一条理论突围路径。

其一,通过“关键词”构建,返回原初根基,实现理论转场,重建中国文论合法性。关键词是学科最为核心的概念、范畴、术语和命题,也是学科发展脉络的灵魂线索。过去文论所谓的“失语症”,病因不仅在于“文学理论撤离中国火热的文学现实生活”“与中国本土文论传统自断血脉”“误读西方理论,食洋不化”㉑,更在于缺乏学科发展的本土性支撑,缺乏理论话语建构的逻辑支点。重现重视并积极发掘学科话语的理论支点,是当前文论摆脱困境的重要方法。通过“关键词”构建获取理论话语的支撑这一基本途径,则是实现当代中国文论的本土性、当下性和现实性,尤其是突破西方文论话语模式、重建中国文论合法性的有效策略。

其二,通过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在互文见义、互识互证中激活中国传统文论的生命力。当前文论的危机或困境,根源之一在于“身份焦虑”,这一焦虑的核心又在于“话语困惑”。近百年来,现代中国文论始终在西方模式话语、苏联模式话语、西方模式话语间游移振摆,甚而在“自我他者化”中纯然不觉、乐在其中。在“自我”与“他者”中,民族性文论话语愈来愈边缘,进而被“他者”所宰制。那么,如何借助“他者”理论话语,既实现本土文论话语模式的更新,又不断重建和丰富“自我”,则不仅是当下文论研究的诉求,更是创造中国文论话语系统的要求。这其中,通过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在“考其原始、释其内涵、辨其演变、别其异同”中“激活中国传统文论蕴含的多重面相”㉒,则是重建“自我”,激活古代文论现代意义、彰显民族文论理论品格的有效方式。

其三,“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研究”的实践尝试。在重建中国文论合法性、激活古代文论现代意义的层面上,诸多学人在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上进行了积极探索。如:李春青教授对古代学术的“体认”模式与19世纪后期以来西方哲学中的“体验、存在之领悟、默会”进行了沟通;㉓胡亚敏教授对中西“空白”概念在“空间关系”“读者关系”及“哲学本源关系”上进行了比较;㉔刘方喜研究员对中国古代诗学之“体用”与西方哲学诗学之“本体”范畴进行了比较,㉕等等。这些实践尝试,绝非牵强比附,而是十分注重关键词的概括性、代表性,并在此基础上强调关键词比较的“可能性”和“会通处”,真正实现为解决自身问题、为摆脱自身困境而寻找原初诗意根基的意旨。

(二)从“危机”到“突破”:发现传统文论的“当代性”

除“关键词”清理比较外,还有一批文学基础理论、古代文论领域的学者,试图从“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出发,通过对中国传统文论与美学话语的激活,克服当代文化无根性危机,破除西方话语的“强制遮蔽”及其“庭训的困局”,并在“文化自信”的时代回应中重建民族美学的理论自信,实现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整体突围。

其一,发掘传统的文论、思想、概念、话语方式、思维方式,参与当下文论建设。当前中国文论建构所面临的双重尴尬处境是:一方面源自西方文论话语的强势霸权而中国传统文论话语日渐淡出;另一方面源自当代中国社会文化转型而经典文论话语又无法有效回应和涵盖。据此,党圣元研究员提出以“当代眼光”“国学视野”“文化通识”意识对传统文论进行“现代阐释”“当代选择”和“大文论”话语体系建构㉖以应对其挑战。李春青教授则提出要“积极地、主动地”弘扬传统资源,“把传统的文论、思想、概念、话语方式、思维方式能够激活,进入我们当下的文论建设中”㉗,这才是当下文艺理论重建突围的重要任务。应该说,无论是“建构大文论”,还是“激活传统”,都是当前文论建设的必由路径。

其二,重视传统文论话语资源的选择、综合和重构。在“激活传统”路向上,如何选取对象,又该怎样激活?这些问题同样值得重视。张晶教授认为,“阐释选择”的基础非常重要,因为“有些问题是可以越过去的”否则“仅仅停留在原来的问题”便毫无意义,而选择阐释的对象后更要重视“综合与重构”,以便“同当代的、当下的文论建设结合起来”㉘,真正推动、发展与繁荣文艺理论。韩经太教授也认为现代、当代与古典之间并非简单的“新对旧的否定”,而是“交融与糅合”,因此,建构当下的文艺理论体系必须“更多地依靠中华民族五千年所积淀的丰富多彩的文艺理论思想,包括一些范畴、概念、术语等,不是全盘接受,是依靠,要结合我们当下以及西方的经验完成建构”㉙,同时还需积极回应“新形态样式”对文艺学学科的挑战和冲击,以不断重构当下文论话语。

其三,以科学的态度面对“他者”话语,冲破“规范”实现“打通”与“对话”。在当代文论建设中,必须借助“他者”,但需从“驻足于对西方的崇拜”中解脱出来,回到“汉语的思维”及“中华民族传统文化血脉”中,以建立“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体系”㉚。此外,在中西学观念上秉持“客观公允的理解”并在“比较、对话”中采取“真正科学的态度”而非扮演“裁判官”㉛,这一研究态度同样重要。或许正如刘毓庆教授所言,解决当下的文艺学的问题,重点要打破“西方概念对中国学术和文学研究的规范”,更要从“当下人当下需求的角度”将中西理论体系、话语体系视为“一个精神资源去接受”㉜,进而真正实现转换。

(三)重提“文化诗学”:一种行之有效的“文学阐释学”路径?

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先生逝世后,文论界在福建连城举行了“文化诗学与童庆炳学术思想研讨会”,会议就童庆炳学术思想,尤其是晚年倡导的“文化诗学思想”进行了集中研讨,由此将“文化诗学”这一世纪之交十分“时髦”近年却一直“不温不火”的学理思潮再次跃入理论视界。

其一,文化诗学为当代中国文论打开了新的视界。马大康教授认为,童庆炳基于“文学活动的基点”上提出的“文化诗学构想”,真正找到了将文学与历史相关联的内在机制,并在“各种资源有机整合”中为“文学理论建设打开了新视界”;江守义教授基于当前文论界在马克思主义文论、西方文论和古代文论之研究现状上,同样认为“童庆炳的文化诗学显出独特的价值,它是在和三种文论对话基础上提出的一种研究路径,是对当前中国文论走向的一种探索”㉝。客观说,文化诗学作为文化与诗学的互动互构,强调历史文化语境的重要性,关注文本内外之间的沟通交流,因而在跨学科的“互文性视野”中极大拓展了文学研究的视野,具有普遍有效的阐释力。

其二,文化诗学为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之“综合”提供了未来拓展的方向。赵勇教授在历史脉络中全面回顾与总结了童庆炳“文化诗学”思想形成的语境、脉络及思想内核,更在当前文论发展趋势下对“童庆炳文化诗学思想”进行了反思,直陈其思想在“文学、文化现实交往互动的通道”关闭中难于将“关怀现实”与“介入现实”落到实处,而这恰恰为拓展“文化诗学”提供了方向,即“把‘审美中心论’的单维结构变为‘审美/非审美’的矛盾组合(二律背反)”进而在“纯文学与大众文化的‘结合部’,在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之间”实现“文化诗学”的更新与发展。㉞因童庆炳先生对于“审美诗学”的情怀,其“文化诗学”基点也建立在“审美”的地基上,但正如李春青教授所质疑,“审美诗学”是前现代特征,“文化诗学”是后现代理论特征,两者存在根本差异,无法关联。因此,“审美/非审美”矛盾律的提出,既使得童庆炳先生的文化诗学构想具有了融通处,更在“文学/文化”结合部上具有了广阔的拓展空间。

其三,中国文化诗学作为一种有效的文学阐释路径,仍是文学理论发展的重要选择。作为中国文化诗学实践的重要代表,李春青教授曾反复指出“文化诗学不是一种理论,而是一种实践”,中国文化诗学作为一种有效的文学阐释路径,它不“预设立场与原则”,不标榜“解构与建构”,而是在学术史的流变中“呈现研究对象生成过程的复杂关联及其所表征的文化意蕴”,进而在文化语境重建中“对所阐释的对象产生新的理解,获得新的意义”,这种“历史化、语境化”的研究策略在当前文化语境中,㉟对于处理“古”与“今”、“中”与“西”的关系问题尤具实践意义。

可以说,无论是“关键词研究”,还是“激活传统文论”,抑或是“文化诗学”的拓展,都是“强制阐释”之后文艺学界超越西方文论模式积弊、实现理论突围所做出的积极回应,也在各自路径的探索中迈出了有益的尝试。综合看来,在问题与反思中不断调整、重构,在古与今、中与西的跨文化阐释中不断融通、交流与对话,仍是实现中国特色文论话语体系建设与发展的根本宗旨。

五、媒介、图像与当代中国文化研究的视听转向

随着“全媒体时代”之媒介社会的到来,媒介化生存一方面在“读图”中深刻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由媒介塑造的“视觉”“听觉”等“媒介观”与现实关系也变得更加密切,另一方面人们的生存生活也愈来愈“曝光”或“置身”于微信、微视频等“微时代”的“媒介区间”中,进而引发人们对“表象”背后之媒介逻辑的警惕。据此,媒介、图像与视觉文化、听觉文化日益成为文艺理论的增长点,并在“微时代”审美范式、语图关系、文学精神、媒介阅读、媒介文艺批评和视听文化政治等领域不断更新与拓展,预示着文论研究的未来。

首先,“微时代”之审美范型、空间意识及文学精神成为关注焦点。鉴于“微时代”空间体验方式的变化,王德胜教授提出“美学批评的空间意识建构”问题,充分利用“移动互联网”这一更大的场域,实现对“大众艺术经验”㊱的影响,进而实现美学批评的有效性。对于媒介语境中审美范型与文学镜像从“形象”向“拟像”的异变,胡友峰则认为“摆脱媒介的形式偏好,面向文学的实践召唤”并“恢复文学的想象和形而上学功能”进而“呼唤一种‘尊灵魂’的文学创作原则”㊲,是走出这种文学异变的有效途径。

其次,网络与媒介文艺批评标准日渐形成。随着网络文学日趋得到主流文学史的认可,网络文学中存在的问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尤其是当下网络文学中“作者匿名和主体性虚位”对“传统写作的责任、良知、使命感、意义追问等价值依凭和审美担当”㊳的消解,使得建构媒介文艺批评以便进行价值引导,成为发展网络文艺的重要任务。对此,单小曦教授认为,构建出一种与学者批评、读者批评、作家批评、编者(编辑)批评等形式不同的“契合网络文学批评”的“‘媒介存在论’批评”㊴,是有效建立网络文学批评标准和理论体系并对网络文艺现象进行有效阐释的重要方法。

再次,文学图像学转向以及文化研究的视觉转向、听觉转向成为新的文论增长点。后现代特征已然将时下的文学包裹于图像之中,或者说,文学、图像与生活愈来愈融为一体。为此,在所谓的“图像转向”的“读图时代”中,文学、图像、视听文化及其所表征的政治意识形态等问题,成为理论研究与反思的热点。诸如,基于图像叙事之“叙事趣味浅表化、图像话语权力化”的双重局限,龚举善教授提出建构“语图互文诗学”的构想,力图兼顾文学创作的既有传统和图像展示的现实情境,并“将批评视角由日常生活审美化延伸到了审美生活日常化”,以“响应全球化时代的生活风尚、艺术向往和价值取向”㊵。王海洲副教授则对瓦尔堡学派的“图像政治学”、米歇尔的“图像的政治心理学”、贝尔廷的“图像人类学”和彼得·伯克的“图像的历史人类学”等多条理路有关“政治”概念的详尽爬梳,提出了两条“图像政治学”研究路径:一是“政治史的方向”,即“侧重于从图像之中观测和评估政治体制的变迁与冲突”;二是“政治学的方向”,即“关切何种政治机制对图像产生何种影响,以及图像如何作为政治机制中的一种组件发挥作用”㊶。张伟副教授也对“图像时代”之视觉转向与视觉批评进行了有益探索,认为“图像对文学的挤压造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图—文’张力”并“孕化出视觉批评这一新的文本阐释形态”,这一视觉景观既“得益于速度社会、消费意识乃至日常生活审美化等多元文化因素的现实滋养”,也因“图像主导机制”而显露出“表意缺陷”㊷。近来,更有“视觉文化”向“听觉文化”转移的倾向,对“听觉有机体”“声音政治”、电影声响等文本关注㊸,亦成为一种趋势。应该说,“图像转向”“视觉转向”“听觉转向”之后,包括文艺理论在内的人文社会科学均面临着诸多新的课题,正如米歇尔的图像跨越人文社会实践而与认知、精神、语言、无意识、艺术等密切关联一样,图像思维模式取代语言文化模式后,不仅图像成为视觉的焦点,也成为文学与文化的表征方式,由此势必带来文学总体格局的转换,这也是文艺理论未来发展不容回避的课题。

总之,电子媒介的不断渗透、网络衍生品的不断涌现、技艺的不断复制、文学的审美形态与文学观念的巨大变化,均需我们对行之改变的审美范式、审美观念、审美精神予以反思,而图像、视觉文化、听觉文化对经典文学叙事的冲击也必然吁求人们对视觉性、视觉建构、图像政治,乃至听觉文化、声音政治予以理论回应。可以预见,在这样一个“泛审美时代”中,“微时代”的精神询构、媒介文艺批评的价值引导、视听文化形态下的视听话语建构,乃至城乡互动审美及公民社会的审美想象力等话题,仍是“新时代”文艺理论的话语趋势和增长点,也是当前文艺学学科重建与发展的一大现实方向。

①李春青《“强制阐释”与理论的“有限合理性”》[J],《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第8页。

②张玉能《西方文论的有效性不应该否定》[J],《青岛科技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第31页。

③张隆溪《过度阐释与文学研究的未来》[J],《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第24页。

④周宪《文本阐释与作者意图》[J],《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2期,第155页。

⑤张江《不确定关系的确定性》[J],《学术月刊》,2017年第6期,第120页。

⑥南帆《作者、读者与阐释的边界》[J],《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2期,第144页。

⑦[美]M.H.艾布拉姆斯《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页。

⑧张政文《文学文本的意义之源》[J],《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8期,第130页。

⑨单小溪《从“反本质主义”到“强制阐释”》[J],《山东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第97页。

⑩孙秀昌《“反普遍主义”的文艺学知识生产之反思》[J],《文艺争鸣》,2017年第12期,第103页。

⑪王坤《反本质主义和本体论学理问题》[J],《学术研究》,2017年第9期,第163页。

⑫赖大仁《文学本质论观念的历史嬗变及其反思》[J],《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1期,第25页。

⑬董学文《习近平文艺思想是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新形态》[N],《中国文化报》,2017年 11月 1日。

⑭丁国旗《习近平总书记文艺思想论纲》[J],《贵州省党校学报——习近平文艺思想的人民性研究》,2017年第6期,第23页。

⑮范玉刚《“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J],《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第9页。

⑯高楠《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研究的尴尬及问题性建构》[J],《山东社会科学》,2017年第5期,第80页。

⑰范永康、刘锋杰《后马克思主义的审美意识形态论》[J],《文艺理论研究》,2017年第1期,第141-142页。

⑱参看阎嘉教授近年来发表的《西方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文论研究的重要性和迫切性》[J],(《中外文化与文论》,2016年第3期)及《文学创作中的地域抒写》(《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7月24日)等系列文章。

⑲季水河《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与研究》[J],《求索》,2017年第7期,第29页。

⑳黄念然、李耀威《论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译介与传播》[J],《重庆山峡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第52-53页。

㉑张政文《当代中国文论“关键词”构建的基本途径》[J],《文艺争鸣》,2017年第1期,第24页。

㉒罗剑波《问题导向与中西文论关键词比较》[J],《文艺争鸣》,2017年第1期,第45页。

㉓李春青《在“体认”与“默会”之间》[J],《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1期,第131-132页。

㉔胡亚敏、刘知萌《中西“空白”概念比较研究》[J],《学术研究》,2017年第1期,第8页。

㉕刘方喜《诗学“体用”与“本体”比较研究》[J],《学术研究》,2017年第3期,第8-9页。

㉖党圣元《传统文论的当代价值与民族美学自信的重建》[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2页。

㉗李春青《百年“文学批评史研究”之反思》[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4页。

㉘张晶《传统文化与阐释的选择、综合和重构》[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5页。

㉙韩经太《漫谈百年研究中的三个“三十年”》[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3页。

㉚王秀臣《当代文艺学生态与古代文论研究》[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8页。

㉛侯文宜《现代早期批评史研究中的史观问题》[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9页。

㉜刘毓庆《百年文学研究中的西方规范及其弊端》[J],《山西大学学报》,2017年第4期,第10页。

㉝参看马大康《文化诗学——行为结构——历史化》及江守义《从文论格局看童庆炳文化诗学的研究路径》,见《文化与诗学》,2016年第2辑。

㉞赵勇《从“审美中心论”到“审美/非审美”矛盾论》[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第46页。

㉟李春青、程正民、赵勇等《中国“文化诗学”研究的来路与去向》[J],《河北学刊》,2017年第2期,第77-78页。

㊱王德胜《“微时代”:美学批评的空间意识建构》[J],《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第114页。

㊲胡友峰《电子媒介时代审美范式转型与文学镜像》[J],《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第111-112页。

㊳陈定家《试论新媒介文化的批评标准与叙事逻辑》[J],《中州学刊》,2017年第3期,第149页。

㊴单小曦《网络文学评价标准问题反思及新探》[J],《文学评论》,2017年第2期,第24页。

㊵龚举善《图像叙事的发生逻辑及语图互文诗学的运行机制》[J],《文学评论》,2017年第 1期,第 87页。

㊶王海洲《图像学的政治维度:兼论文艺理论中的“政治”概念》[J],《文艺研究》,2017年第 1期,第 25-26页。

㊷张伟《视觉批评何以可能:图像时代文学阐释的视觉转向与审美创构》[J],《河南社会科学》,2017年第3期,第91-92页。

㊸可参阅傅修延《“你”听到了什么》(《天津社会科学》2017年第4期)、周志强《声音与“听觉中心主义”》(《文艺研究》,2017年第11期)以及张聪、王姮《聚焦中国当代文化研究的听觉转向》(《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11月22日)等系列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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