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曹禺在现代性主题下的困境
2018-09-21高靖凯
高靖凯
【摘 要】曹禺先生是中国现代杰出的话剧剧作家,他创作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戏剧作品,在中国现代话剧史上具有极其深远的影响。本文试图以分析借鉴现当代外国戏剧中的剧作元素,以及剧作技巧运用的方法,从现代性意识的角度出发,从外及内,从曹禺的作品中,尤其是人与人自身关系和“狭的笼”(个人与世界的关系)中,试发掘曹禺与同时代中外剧作家的异同及其局限性,再结合我们国内戏剧剧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说明戏剧创作应有的且要不断随时代进步的根本性的思维方式,并以此来贯穿整个创作过程,最终通过在“现代性主题”下的思索与发现,不断实验、挖掘、拓展戏剧的艺术表现力,使戏剧作品在具有美学和艺术价值的同时兼具社会价值与时代思考。
【关键词】曹禺;现代性主题;困境
中图分类号:J82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19-0022-02
戏剧艺术自传入中国以来,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总体上是以一个上升的态势发展着,它在人们生活中占有着重要地位,同时也丰富了人们的精神文化需求。随着时代的推进与国内戏剧发展水平的不断提高,戏剧作品的需求量大幅增多,我们也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外国戏剧剧作翻译、出版,同时观众对戏剧作品的质量要求也越来越高。
吸引观众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的好故事,剧作中的时代主题与人性思考同样影响着整个作品的高度与质量,更是很多观众决定深入与否的关键参考因素。那么仔细研究不同戏剧作品中的创作方法与价值观念,会让剧作更具有时代精神与人文思考,同时从时代与文化的横向角度比较戏剧作品,更会让我们发现问题、产生思索。
一、个性独立的生命生存价值意义的多元与单一
在曹禺创造力最丰沛的那几年,从国外看,我们或许会联想到现代派戏剧,尤其是荒诞派戏剧所表现的主题。但是,作为同时代的中国剧作家曹禺,却与之有着区别,并且二者之间的区别是根本性的。其中荒诞派作品中的人物所面对的是自身的困境,着重表现的是“人”与“自身”的关系;而曹禺先生的戏剧作品所展现的是“人”与“外部环境”的关系。在曹禺笔下,不论是都市的大酒店、现代的家庭,还是旧时的大家族或是茫茫的旷野,均化为“狭的笼”意象,均是残忍、冷酷宇宙的一个缩影或一个象征。这些不仅指代那时的中国,更是包容着自远古以来就存在着的人类的一种普遍的不自由的生存状态。他笔下的人物不是生活在某个居所中,而是被困在此,这个世界不过是徒劳挣扎于其中的人们的“狭的笼”。因而,纵然人发现生存的无价值无意义,现代派戏剧中这亦是人自身的事,是主人公独立自主面对自己的残酷命运;而曹禺戏剧中的无价值无意义是外在世界黑暗的本性,而且,这一本性规定了生活于其中的人们,由之也彻底丧失了生存的价值意义。
为了更能说明问题,不妨试举一些西方当代荒诞派作品进行比较,一则因为他们与曹禺基本处于同时代;二则因为荒诞派戏剧作品不关心作者内心世界以外人物的问题或命运的表达与信息的传递。这可以和曹禺先生的剧作作一个较明显的对比。
“《等待戈多》中发生了一些事情,但是這些事情并未构成情节或者故事;他们只是贝克特直觉的形象,这种直觉就是在人的存在中没有真正发生什么事情。”[1]《等待戈多》的整体就是一类复杂的写意存在,这个写意存在又由相关的情景和主旨的驳杂组合构成。它其实不是去阐释一个论题或阐述一种意识形态命题,并且它不关心展现故事的整体,不关心刻画人物的局面或姿态,而是毫不修饰地去展现一个个小我的原本处境。与存在主义相对比,如果法国作家加缪激情宣告,在我们这个疏离绝望的时代里,世界不再具有意义,那么他用的是结构巧妙、内容有条理的呈现方式,用的是18世纪那种严肃的理性主义和严密的论证文体。如果无神论存在主义者萨特说“存在先于本质,人的个性可以归结为在任何时刻重新选择自我的纯粹潜力和自由。”[2]那么他用的是以讲求刻画人物与以整体构造为根本的剧作,一种柏拉图式的观念。而荒诞派剧作家们想要通过自在的意识和直觉,而不是主观意识的思索加以推敲和解决。
总之,荒诞派剧作不再费力讨论人类状态的荒诞性。其中,尤奈斯库的《椅子》或《秃头歌女》、阿达莫夫的《滑稽模仿》向观众传达的就是这样一种体验。它表现了荒诞派剧作嘲讽的、谐仿的对象,它想要查看在一个信仰破灭的现实中人的处境,它的无情批判与审视让一个伪善的、迷失的社会当众受辱。
那么,与曹禺的剧作相类比,我们可以发现,曹禺早期花了近十年的时间,把“人”放在黑暗的匣子里,不断表达自我的主观创作想法,那个时候的“人”的生命价值的意义表现在对黑暗世界的弃绝的情感态度上。尔后多年,曹禺先生不能不转向与政治意识形态相密切的戏剧创作中。那么,上述尤奈斯库、阿达莫夫、贝克特等人的剧作与曹禺的作品相类比,所批判的,不仅仅是世界的无意义与非理性,更多的是探寻到“人”的精神深处的活动里,在更深层上表达了对人性的焦虑和批判。而在曹禺的大多数剧作中,“人”的内在生命价值意义却是要由现实的社会政治主题所决定,且阻隔了个性独立的生命生存价值意义的表达。
二、民族习惯与时代视角造成的创作局限
戏剧界著名学者丁涛曾说:“几千年来,我们民族习惯于以社会的标准来作为家庭和个人的准尺。”美国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孟旦(Donald J.Munro)指出:“在中国文化里,是没有私人状态的自我这个概念的;西方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前提是认为人的主要特色正是独立于社会系统之外的那一部分,而社会是无权控制个人的私人状态的;至于中国式的人的概念,却赋予社会和国家对他进行无穷尽的教育与塑造的权力。”[3]这种被弱化了的“个人”,从古至今,无不严重影响着每个人,如《庄子》一书也提出:“为了做到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4]老子也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5]这些对当前的中国现实而言,也都有巨大的现实意义。鲁迅也曾说:“中国人向来有点儿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6]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论!所以,中华民族的民族个性是崇尚“弱者道之用”[7]的,是“自我压缩”的,正如巴金笔下的高觉新,鲁迅笔下的阿Q、祥林嫂、孔乙己,以及钱钟书笔下的方鸿渐,都是被“弱化”了的个人形象。
与西方相比,他们对悲剧的定义与中国人完全不同。如古希腊人对“悲剧”的定义是:“一个人还未出生以前已经有先定命运,对凡夫俗子来说,这种命运不会酿成‘悲剧,只有当一个功业彪炳的英雄,在这种先定的命运面前碰得粉碎,故事的情节才达到‘悲剧的地位。”[8]西方人对“悲剧”下的定义则是:“一个具有个性美的人,在面临一个不适合他的环境条件下,他的人格的完整性遂变成了他的局限,以及他败亡的原因。”[9]至此,再舉曹禺作品中的具体例子,如《北京人》中愫方的人物形象,她舍弃与文清一起“出走”的机会,坚定选择“留下来”,这大概就体现出了创作者的思想倾向,这是轻视个人的、私人化的情感。之后曹禺的作品中此倾向更为激烈。可以看出,我们民族因时代堆砌而沉淀下来的集体作用的文化习惯,是造成阻隔人的个性独立生命价值意义“盛开”的一大方面。
曹禺先生生前委托别人死后才肯出版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多年来,我写戏都是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写了几个,有的没写出来,像河北省的抗洪斗争,像私营工商业改造,都搜集了不少材料,没有写出来。……我77岁了……我真想在80岁的时候,或者是80岁之前,写出点像样的东西来!”[10]“我想我快要死了,不行了……我76岁了,不行了!我还要写点东西,写点新的,我老是开头,开了几次头,都放下了,一些熟悉的朋友,一个又一个走了。这太残酷了!”[11]从这些话中可以明显看出,曹禺先生在晚年的时候是有些焦虑和苦闷的,他的艺术信念为时代大环境所不容,也与自己生存的小环境格格不入,当时的时代风向应该是影响了曹禺许多的。
总之,现实主义戏剧也好,荒诞派戏剧也好,这艺术总归是要真正深入到人的最深处,去体会和把握时代气息,甚至去批判主流话语,可是,曹禺先生所处的时代可能有这样的外部条件吗?如果当时有如今更开放的社会条件,曹禺先生应该是可以创作出更多无愧于自己与时代的作品的,时代的条件也制约了这个伟大的剧作家。
所以,文艺作品能不能具备现代性意识或说能不能从人与世界关系的角度上升到人与自身关系的角度看问题,这大概是很重要的。南京大学戏剧学教授吕效平老师这样说过:“不要把大团圆当作中国人的特性,它只是中世纪特性;很多贴上中国化标签的东西,当我们把标签撕掉之后,我发现底下实际上写的是三个字:中世纪。”[12]至此,可以发现,不同民族的文化习惯特性和特殊时代的特殊变化,对一个艺术家的影响是巨大的,且个性独立的生命价值意义对艺术本身来讲是泉源与根蒂。中国现代戏剧乃至文学创作都比较缺乏这方面的关注,而是否关注也是戏剧与文艺是否真正进入“人”与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
参考文献:
[1][2]马丁·艾思林.荒诞派戏剧[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3][9]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5.
[4]庄子.庄子·养生主第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5]老子.老子·检欲第十二[M].长沙:岳麓书社,2011.
[6]鲁迅.热风[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7]老子.老子·第四十章[M].长沙:岳麓书社,2011.
[8]亚里士多德.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0]田本相.曹禺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33).
[11]田本相,刘一军.苦闷的灵魂——曹禺访谈录[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12]吕效平.考狄利亚的结局[EB/OL].一席访谈,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