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起
2018-09-20王亚
王亚
北牖闲坐,煮水烹茗,待茶烟起时,正好读诗。
焙茶烟暗
喝茶,读一卷诗,正翻至张继这首《山家》。
板桥人渡泉声,
茅檐日午鸡鸣。
莫嗔焙茶烟暗,
却喜晒谷天晴。
严格说来,《山家》该是田园诗,算不得茶诗,只“莫嗔焙茶烟暗”一句太打动人了,生生将至拙的农家生活写出至雅来。能将田园诗写出雅境,自古也就屈指数来的寥寥几位,诗书画俱佳的王维自然算得,张继亦然。
提及张继,大约人人都能背那首耳熟能详的《枫桥夜泊》吧。不加雕琢而自饰,又字字皆清迥。《枫桥夜泊》《山家》皆如此,只前者清气间一抹清愁,而后者清明而典雅。
如何清,又如何雅?一一来看。
大约诸位早已看出一些端倪,《山家》与我们日常读的绝句略有不同,绝句大多为五言七言,《山家》为六言,便称“六言绝句”。前两句写环境,看似各样意象一一罗列,其实如另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散曲《天净沙·秋思》一样,以纷呈的意象铺陈出意境。“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六个连用,都是山家意象,如此铺陈开来却毫无山野气,竟有些出尘感。
眼见得一位清隽儒士信步踱来,过木桥,桥上亦有其他行人,相视一笑。桥下流泉涓涓,儒士轻快的步伐亦如泉响,也不知是泉水和了他的履迹,还是他踩着泉的节拍。这句中并未出现一个“山”字,却暗合了山行的情致。又以“人渡”“泉声”衬出山间幽静,颇有出尘感。
若首句是出尘,次句则直接入世,两句间的转换,看似毫无道理,其实只是移步换景而已,有时间和空间上的跳跃。“茅檐日午鸡鸣”,山行半日已近午时,眼见得村庄就在跟前,远远已闻鸡鸣。这句仍旧三个连贯的意象,“茅檐”“日午”“鸡鸣”穿山跨坡,如画面一般,将深山农舍的世间情味生活气息一帧一帧推出。茅檐低小,阳光正好,鸡在周遭闲步,偶尔自在叫唤几声。虽并未见人声人影,一幅山村闲居图已然在心间。一切都明朗而轻快,几乎可见诗人脚步轻盈,面容慈和。
三四句便写农家生活,一写焙茶,一写晒谷。“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这是深入茅檐之中的日子。屋内昏暗,而能闻见茶香袅袅,适应了光影再看时,那灶上正焙着新茶,茶烟在阒闇里略有行迹,俨然是隐在日子里的仙人,渺杳又毕现。那质朴的农人将客人引入屋内后,频频致歉:“哎呀,正是焙茶烟暗,莫嗔莫怪!”“却喜晒谷天晴”一句与前句一晴一暗,似乎隔着光影,其实连成一气。继“莫嗔”之后,又用“却喜”二字再一次将农家山农的淳朴和爽朗和盘托出,文字蕴藉而意图憨直。咀嚼两句时,几可见农人在茶烟昏暗氤氲的屋里满脸歉意挠头的模样,而出得门来,泼面一地阳光,他那得意喜兴的劲儿也是如光一样。
读至此,实在有了些道家气象,是入世也是出世,是俗世生活也是仙家风味。浑如隔了重叠山川走了遥迢山路方寻得一处世外桃源,你以为逢着仙家,其实这才是人间最自然自在的生活。全诗二十四字,寥寥几个意象,呈现四个镜头,一路缓行毫不经意。正是这不经意足以让人们捡拾起久违的自然之态,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模样。司空图《诗品》中有“自然”一品,即“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张继《山家》当归“自然”。
俯拾即是的“自然”里,还有白乐天的《即事》,两首诗还都与“茶烟”有关,一个“焙茶烟暗”,一个“笼暖焙茶烟”。且看——
见月连宵坐,闻风尽日眠。
室香罗药气,笼暖焙茶烟。
鹤啄新晴地,鸡栖薄暮天。
自看淘酒米,倚杖小池前。
以诗风而论,此时的白居易大约已迁至晚年的居所履道里。履道里在洛阳城中,谓之“竹木池馆,有林泉之致。”雅致的居所,自在的晚年,品茶饮酒赏月看雪……正该是你想象中的乐天晚年模样。来看看白乐天诗中的晚年生活,时坐时卧,有香笼有茶烟,晴天薄暮,鹤啄鸡栖,小池前还有淘漉酒米的家人。似乎一切自得其乐。
细细读来却又多了诸般滋味,字字句句都能品咂出些许衰颓。首联就已见端倪,“见月连宵坐,闻风尽日眠”。“见月”可解为“成月”,而非看见月亮,一个月来都整夜整夜地坐着。夜晚如此,白天呢?任门外风声呼呼,我自整日长眠。难不成白乐天就爱睡懒觉?白居易的贪睡似乎也有据可考,他那首《食饱》就直接写“食饱拂枕卧,睡足起闲吟”。便是如此,仍旧不难看出,《食饱》的白居易是真自在,饱食过后拍拍枕头就睡了,睡足之后闲来吟吟诗饮饮酒,再抚琴几曲。哪里似这般整夜不睡整日眠?
这等昼夜晨昏颠倒,是愁?是病?次联渐渐解开谜底——“室香罗药气”,身体有恙便有药气满堂。室雅方显药香,在药香里,前面的“连宵坐”与“尽日眠”似乎都没那么膈应了。譬如冬日里炉灶上坐一个砂罐,罐口水气袅袅亭亭,暖香慢悠悠漲满了屋子,连犄角旮旯都挤进去,也生念想。贾宝玉就曾说:“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最妙的一件东西。”他自是因为黛玉常年在药里煎着,闻药香也雅了。乐天室内的药香是真雅,衬着这雅的还有手边熏笼炉上茶烟。关于熏笼,乐天《宫词》里有句子云“斜倚熏笼坐到明”,陈洪绶就取其诗意作了《斜倚熏笼图》。古代熏笼用以取暖或熏衣,可以想见,美人如花,深夜独倚熏笼,寂寞不言而喻。在高墙深院的宫闱里,愈是七窍玲珑心,愈显寂寞苍凉。乐天屋里的熏笼该是取暖用的,因此作“笼暖”,也与首联里“闻风”呼应,北风正紧,依笼取暖。与前面尽日眠不同的是,这会儿似乎精神头起了有些闲情了,于是灶上茶烟与屋里药香交缠。乐天的茶烟与张继前往农家的茶烟自然不一样,农家是制茶焙茶,乐天是焙茶以待煎茶,唐人煎茶前须将饼茶炙烤后才碾成茶末来烹煮。此时,焙茶烟起,初始尚还被四下里填充了的丰腴药香裹挟,嘤嘤韵韵抽丝剥茧般释出一些些茶气,纤细又有韧性,你需要仔细用鼻子去寻才寻得。你以为转瞬即被药香再度裹挟而去,没成想它竟渐渐破局,从十面埋伏里突围出来,与药香分地割据。久之,更有夺权篡位之虞。你方才惊诧于这纤细茶烟,竟然有掠城攻地的本事?药的丰腴香这会儿也收敛了,茶烟香气则高扬着。焙炙过的茶使茶碾碾碎就能烹煮了。
烹煮时亦讲究,水只可三沸,第一沸唤“蟹目”,第二沸为“鱼鳞”,第三沸腾波鼓浪谓之“松风”,这叫候汤。三沸过了茶汤就老了,决不堪用。也有将烹煮时的汤气唤作“茶烟”的,如宝哥哥给潇湘馆拟的对联上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又如朱熹《茶灶》里“饮罢方舟去,茶烟袅细香。”一本正经的朱熹老儿写出这样闲情致的茶诗,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用字上规整了些。都是题外话。
茶烟袅起时,大约乐天的病体也舒泰许多了。出得门来,门外一片响晴,仙鹤在晴地里自在踱步啄食。古人养鹤历来有之,最早的记录是《史记 ·卫康叔世家》里的卫懿公,苑圃宫廷,处处养鹤。卫懿公不但爱养鹤,还给鹤“乘轩”“禄位”,也就是说嗜鹤如命,视鹤如臣,他的宝贝鹤们出行有车坐,还有爵位,称之为“鹤将军”。一国之主以养鹤为要事,不理朝政,不顾民怨。最终以养鹤遭致杀身亡国之祸,成为史上笑谈。古代文人养鹤大约更多是因为鹤仙姿不群,白乐天和后世的林和靖都是养鹤达人。一个求“无尘坊、有水宅”安置一对华亭鹤,还作数首“鹤诗”。一个独自安然在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鹤啄新晴地,鸡栖薄暮天”,看似两个物种两个时间,全不搭界。细想想,大约鹤立鸡群,鸡也自得其乐罢。鹤在暖阳下闲庭信步,傍晚薄暮时分鸡安然栖于埘,各得其所各有自在。人如何呢?“自看淘酒米,倚杖小池前。”乐天拄着杖立在小池前,看家人淘漉酒米,也看鹤啄鸡栖。也是一番自在天然。
两首诗都好在一个“自然”,素常日子而已,茶倒成了点缀。也正因其自然才能“着手成春”。
小饮碧螺春盌
镇日莺愁燕懒,遍地落红谁管?
睡起爇沉香,小饮碧螺春盌。
帘卷,帘卷,一任柳丝风软。
——清·吴伟业《如梦令》
饮碧螺春时有两样作伴最相宜,一样是昆曲,一样是吴梅村这首《如梦令》。若非得讲因由,大约可以说,都是苏州“生产”。碧螺春产自苏州洞庭山,昆曲产地在昆山,吴梅村出生地亦是昆山,这首《如梦令》写的便是碧螺春。
三者之间的牵系自然全不是这等的牵强。昆曲是水磨腔,一句念白一个唱腔都有水的姿媚。花旦的声腔更在水韵中简直流出风来,风又曳起一折柔柳,于春水面上轻轻一掠,皴皱了一些涟漪,渐次荡开。你听呵,听呵,就也跟着那风那柳那涟漪荡着,心被揉搓得软软糯糯,忍不住也要叹一声“呀——”,吴梅村这首小令怕也只愿给昆山的小旦们来唱,执红牙一拍,便悠悠缓缓唱来,那声腔徐徐捻至最细微处,又略略开阖,惊喜又收敛着,直听得春色合了水韵,铺面便至。碧螺春呢?碧螺春就是那水纹,那风,那开阖又收敛的唱,是铺面而来的春色,春色里又有一股子暖香,熏得人融融软软,正是“莺愁燕懒,遍地落红谁管”,你也悠悠缓缓饮着,它撩拨搓挼你的肠胃,又渐次荡开,直至五脏六腑渐渐妥帖。
因了这牵系,我竟一时混不清昆曲、碧螺春、梅村小令三者相异处了,只一味品咂着,韵脚也有了,格律也有了,回甘也起了,齿颊也生香了。浑身懒懒得通泰了。
就着昆曲就着碧螺春再来品梅村词。
起首便写春懒,慵惓至镇日思睡昏昏。春情难遣处看莺也愁燕也懒,落红遍地也无人理会。其实,燕照旧喃喃软甜,莺也呖呖脆圆,蝴蝶儿飞舞,蜜蜂们逐趁,红桃呈艳,绿柳垂线,分明是姹紫嫣红开遍,奈何他只见得“莺愁燕懒”。
慵睡半日,起来且焚一炉香。香是沉香,“爇”为点燃。混沌间点一篆沉香,是古代文人雅士的日常。一炉沉香屑燃起,香气幽微,烟气翛然有致,日子也迟迟缓缓地挪移了。沉香是常客,你时常能于诗文画轴里得见。李易安钟爱焚香,瑞脑、沉香,一直在闺阁、枕边焚炙,不但闻香还用以熏衣。晏殊也熏衣,无奈“水沉香冷懒熏衣”。苏轼苏辙两兄弟夜烧水沉香,还和陶渊明拟古诗。世人皆以火焚香,董小宛偏不。她觉得将沉香焚炙,烟扑油腻,顷刻而灭。香的性情都没显现出来,且闻一闻襟怀衣袖,尽是焦腥味。她拨一些活火灰来放在香炉中,上置砂片,将沉香片搁在砂片上。如此以些微暗火使得沉香氤氲,既得了和缓香气,又无焦烟逸出,竟至有了奇香。冒辟疆描述如在“蕊珠众香深处”,想必此香与董小宛肌肤之香亦纠合,渗透到冒氏的魂梦之中了吧?沈三白的芸娘也得了真味,她的方法似乎更家常些。芸娘将沉香放在饭锅里蒸透,然后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来烘,香气幽韵而无烟。
只是如董小宛来看,吴梅村的焚香怕也是俗人方式了。再回头看吴梅村。香既燃起,还得来一盏碧螺春才好。“小饮碧螺春盌”,“盌”即小茶碗,敞口小腹浅盏。那么便斟一盌来,小口徐徐啜饮。啜一口莺啼,再饮一口燕歌。哎呀,赶紧起身卷帘,柳丝风软软暖暖地袭来,柳丝一拂水面,水光和着春光暗自流转。这次第,不是一折昆曲模样又是什么?都是碧螺春之功。
“小饮碧螺春盌”,还有一处地方最宜,它产地洞庭山上的陆巷古村。我這就引你去一遭。
洞庭山分东西两岛,一曰东洞庭山,一曰西洞庭山。陆巷古村就在东山半岛,太湖之滨。记得袁中郎曾写《东洞庭》,言主峰莫厘山“缥缈差卑”,竟直欲“抛牛马”“友麋鹿”做一个山居之人。我往东山时,放眼一望,不禁哑然失笑,又赶紧敛了。以我湘南山野来客看着,整个东山不过是伸入太湖的小山包而已,中郎久居江南陡然见一山,自然惊奇些,不足为怪。
我不爱看山,便看陆巷。一进村,劈面便是一条小河,沿河走几步,有小津渡,上书牌匾“寒谷渡”,一副联曰“落霞渔浦晚,斜日橘林秋”。大约是陆巷特色之景,只我去的时节是暮春的上午,落日橘秋两样美景皆不可得。陆巷就在寒谷渡的前景中缓缓呈现,清净又古朴。
陆巷,大约以巷得名,行来果然一条条深长的小巷,粉墙黛瓦,石雕木镂。越往深里走,越几乎以为走回到某段旧光阴里,扑面来的日光晃得人更有些恍惚了。
老屋院墙内探出半树枇杷,嫩鹅黄的果实在宽大密实的叶底簇拥着,偶有一两个早熟的已经橙黄,引得鸟儿雀跃不已。对面院墙干脆满壁爬山虎,绿得虎虎蹬蹬。我曾一度觉得绿是风姿绰约的尤物,有盈碧的眸子和笑涡,这刻看满绿的爬山虎,一丝妩媚也不得见。倒是墙杪飞出去的翘檐,竟在风中有了摇曳感,一直曳到半天,在檐下仰着看时,云从翘角梢掠过。
村里巷陌交通,屋舍错落,每一道屋檐下都住着一样俗世里的绝俗人生。老媪坐在竹椅子上晒太阳打盹,几个孩子从巷头蹿到巷尾。这家正拿了木柴一点点往煤炉子里塞,眼见着烟火就起了。那户门口老头儿正拎了半导体听《荆钗记》,随了王十朋一声声哼着,另一只手还拽了学步的小孙子,一老一小均怡然自得。我正疑心是否误入“桃花源”时,迎面又见裹了花头巾的采茶妇人背了满满当当一竹篓新采鲜叶由后山返来。另一家院落里则已经大炒锅架上,一双手叉开了翻炒新茶,鲜馥味飘了大半个巷子。这便是洞庭山碧螺春了。
陆巷正宜饮碧螺。就找一家院落坐着,问主人买半斤新茶,一边看他炒茶,一边坐喝。他那手张开似笊篱,探入锅底,再翻出来,鲜茶叶又从指缝间糤至锅底,便再探再翻再糤。他说,这叫“杀青”。青杀完了,便是揉捻,炒一回再贴了锅底揉一回,还得双手搓揉,揉得久了才能揉出碧螺的模样。
新炒制的碧螺春果真如一颗颗蜷着的小田螺,还银毫披纷,绒绒嫩嫩的。未经水的碧螺春并非一袭春色,而是银白里隐了一些些翠,浑似欲将美好的内质都敛了。一旦遇见水,它们便一叶叶舒开来,舒展成翠色可人的小兰花,还一并“开”出了香气。大约东山满山花果,碧螺春茶香里也氤了花香果味,实在是古人说的“吓煞人香”。
碧螺春的形制茶香与龙井、黄山毛峰种种均不相类。大约都与它们的生长地相关罢,龙井在西湖周遭的山间见惯了书生小姐的爱情,有老老实实的书生气,模样俊俏,香也端丽。黄山高旷秀颀,黄山毛峰则略高古,香韵绵长悠缓。碧螺春在这一半湖光一半山色里,有花香果树间杂,又有曲巷幽人宅,便生性内敛。你以为它就是那实诚的村姑了,待得泡上一杯,全然换了模样,婷婷袅袅间,连腰肢连裙裾都婉婉然。再举杯至唇边,一股甘香直灌入鼻翼,丰腴而又清爽,香气极微妙独特,不知名的花香未曾识的果味与茶气杂着,让你依稀莫辩。赶紧深啜一口,那股鲜味更将要使得唇齿舌头暗自惊呼了,顿时由心的缝隙里飘飘悠悠渗出一种自足。仿佛是憋闷了好些日子后突然来了一阵新雨,万丈红尘千种俗事都在里面涤净了拭干了擦亮了。再吞落肚,一挂肚肠也换了似的,都鲜活起来。
这时节,足可以曼声一叹,再击节哼着熟知的昆曲,混过一日了。
我坐的小巷对过有一座尚未修缮的院落,一树蔷薇从门旁蔓延到了门头,粉红的小蔷薇花闹喳喳开满了,精雕石刻的门洞前两个残缺不全的抱鼓石各自杵着,那黑漆斑驳紧闭的大门后,不知保存着怎样的过去。
歇好了便往深里走,愈见高堂巨宅鳞次栉比。此地是明代宰相王鳌故里,与此时陆巷清静相比,几乎可见彼时车水马龙之势。王鳌晚年辞官返乡,居陆巷十六载,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治生产,惟看书著作为娱,旁无所好,兴致古澹,有悠然物外之趣。”我们如今来看,陆巷的街巷牌坊、故居宅邸、亭台楼阁,小巷里提着菜篮的老媪,以及对面太湖的波痕里,都有王鳌的悠游光影。
王鳌弟子唐寅曾以“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评价这位解元、会元、殿试一甲第三名于一身的天下奇士。这刻站在陆巷的光影里来看,似乎并非过誉之言。
吃茗粥
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滋味》,浑如在人世里边走边吃,春韭冬菘干丝豆腐和豆汁儿……手把肉腻了就来一碗茶粥,清清爽爽“喝”落肚,再走着,品下一道。
书中写《俳人的食物》里说俳人小聚,食物极简单,但“唯茶粥”一品,万不可少。曾见奈良人言,大和的早晨从茶粥开始。大约不错了,在奈良朴素清远的布景前,一碗温热茶粥端上来,一日便起始。
人世间有许多清远的念想,譬如外祖母早起熬粥。铁鼎罐在柴火灶上坐了,黢黑的鼎罐里咕噜咕噜冒热气,灶口噼里啪啦爆出火星,旺相得喜兴。木柄勺不住攪动着,熬大半个清早,粥就稠得能扯出丝来。外祖母还有一个让粥软糯的招,调些碱倒入鼎罐里,隔会儿粥就又稠又软了,还香,香也稠滑,在屋里骀荡。我们若在夏天去了外祖母家,她也煮茶粥,粗粝的茶末泡了水,拿纱布隔了滤出茶水来熬粥。茶粥的香里多了层次感,温厚的,有米香,有茶气,还多了一层日子里的琐屑滋味,无从寻觅无处不在。许是外祖母的粥养熟了胃,母亲也爱喝粥,外祖母在世离世,直至如今她自己成了外祖母。母亲脾性爽利,熬粥无非大米小米熬得便罢,为图快还用高压锅熬粥。她从不熬茶粥,经不起那样的细滗慢煮,她年轻时吃茶泡饭。也是夏天,往往中午回家晚了,就盛大半碗饭茶水泡了,夹两根辣萝卜条,吸溜吸溜咯吱咯吱地吃,似乎很好吃的模样。她如今还爱嚼辣萝卜条就白粥,还是吸溜吸溜咯吱咯吱。茶粥我就喝过一两回,母亲不熬茶粥,我年轻些的时候也嫌麻烦。一样粥养一样性情,温厚的外祖母熬温厚的茶粥,爽利的母亲吃爽利的茶泡饭就辣萝卜条。
茶粥并非俳人独有的饮食,外祖母熬,往上更早还有她的母亲,祖母,曾祖母……据说能看到最早关于茶粥的记载为晋代。
《茶经》“七之事”里引晋代傅咸《司隶教》曰:“闻南市有蜀妪作茶粥卖,为廉事打破其器具,后又卖饼于市,而禁茶粥以因蜀姥,何哉?”
这是晋代司隶校尉傅咸在教导、训诲下属的“教示”:听说市南有一蜀地来的老妇在卖茶粥,被廉事粗暴执法,打破了她的器具,还禁止销售。后来该老妇又被允许卖饼。傅咸因此提出疑问,既然可以卖饼,何以不能卖茶粥呢?
我们自然更无法追究“禁茶粥”的因由,只晓得了人们吃茶粥已经吃了近两千年,只是而今式微罢了。
茶粥宜暑天,如外祖母夏日熬茶粥,又如王维的“长安客舍热如煮,无个茗糜难御暑。”(《赠吴官》)“茗糜”就是茶粥,也唤“茗粥”。糜是粥的别称,古代南方称粥,北方称糜。王摩诘此诗实在可谓之对茶粥的相思,炎夏里正寄居在长安的客舍中,热得不行了,便思念一碗消暑的茶粥。“热如煮”与后句“无个茗糜难御暑”生动又衔接无隙,暑热思茗糜恰如睹物思故人呵!
写茶粥还得数唐代另一位诗人储光羲的《吃茗粥作》:
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
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
数片远云度,曾不避炎晖。
淹留膳茗粥,共我饭蕨薇。
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
一样的溽暑,连鸟雀都热得安安静静躲在树丛间连动弹一下鸣叫一声都懒。友人家门前有高大的梧桐树,便是隐在树荫下纳凉,仍旧须宽衣解带方得一些自在。天边几片白云缓缓移动,也遮不住头顶的烈日。摩诘写炎夏只用三字“热如煮”,储光羲则连续六句均写暑热,层层复层层来敷衍,热可想而知。如此铺垫的热,有人淹留并一同吃茗粥食野菜,就更显出恣意来。热啊,热得不行了啊,热得几乎要光膀子了啊!“家中煮了茗粥,还有山野菜蔬,最宜消暑,干脆留下来吃点,待得傍晚日落暑气消退了再回家不迟!”于是,二人袒胸露腹,梧桐树荫下坐着,一手执蒲扇一手持茗粥,一口茗粥一口野蔬。那热气一贯肆掠,几曾见它的“淫威”之下还有这样自在的人?气一泄,也就倏然消弭了。话虽如此,暑热自然不会自己泄气的,总是茗粥的功效,一口口啜饮下来,人就通泰自在了。此处的“膳”与“饭”都作动词,“蕨薇”为野蔬,也指代隐者之食,古之隐士采蕨采薇以果腹。联系前面的“高梧”,诗人这位友人该是一位山中隐居高士。与隐士友人且食且饮且扇扇且絮叨,眼见得半日过去,天色已昏黄。道一声“告辞”,便缓缓归家。也是一种自在。
炎夏就熬一锅茶粥吧,连燠热也驱走。午睡起来,吃一碗茗粥,读半卷书,此谓“日携一卷书,潇洒送炎燠。”这是清代诗人唐孙华的句子,他便边吃茶粥边读书。
在宋代,茗粥也指煎茶时表面形成的粘稠状茶汤薄膜,也代指茶。如北宋大学士、茶学专家蔡襄《茶录》里说的:“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粥面”就是茗粥。秦少游被贬处州时,曾作《处州水南庵》,其二有“偶为老僧煎茗粥,自携修绠汲清宽”的诗句。少游要为老僧煎茶,便自己拿了汲水的长绳到溪边去取水。可知此时的“煎茗粥”就是煎茶。
如今要想吃茶粥,只可往寻深山寺庙。前两年一个人往川滇,到了楚雄州龙川江上游河谷中一个叫黑井的古镇,此地居民历来以井盐为生。只是随着盐业发展,它却逐渐没落,甚至繁华落尽,被世人封存了一个世纪。黑井古镇整个就像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红砂石城墙,悠长的巷道,明清时期滇中高原特有的低矮飞檐民居,木板门木格窗,背篓里背了各种野菌山菜的山民,驼了日常用品乃至建筑材料的马帮,戏台文庙节孝坊,半山上零星缀着一些小寺庙,古盐井豁着空洞的口告诉外来的人们它曾经的热闹繁华……黑井的日子似乎比光阴慢了许多,人们讲话也缓。逾九旬的老太太讲她那被枪毙的前国军将领丈夫和如今近五旬还啃老的小儿子,苦难在她口中轻描淡写,眉眼间也并无许多苦楚。再去寻那半山的寺庙。盘踞在山腰的唤飞来寺,从山门向下看,深深的峡谷中,龙川江从中穿过,红砂石黑瓦背翘角檐的民居星罗棋布于两岸。山脚还有一个庵堂,唤香山寺,极小,却是明嘉靖年间建造。造访香山寺时恰正午,寺里老尼与居士们一场逝者法事正结束,邀我一起吃斋饭。斋堂的粗瓷钵里盛了满满一钵茶粥,温厚的深茶色,让我直生出亲近感。大约是熟普洱茶水熬就,比外祖母的绿茶粗末更融软。老尼与那些年老的居士们静静地啜饮着茶粥,清静得连夹菜碟里的咸干菜搁到嘴里咀嚼时都几乎仅见嘴巴蠕动。我竟仿佛看到外祖母的模样,初一十五她时常到庙里帮忙,大约吃斋时也是这般模样吧。
在云南如临沧这类茶区还有茶煮饭的习俗,与茶粥类似。取适量茶叶加水冲泡,待茶叶泡开后,滤去茶叶取汤煮饭即可,泛着金红的茶饭就做得了。临沧地区还有“好吃不过茶煮饭”的山歌,足见茶饭滋味。
母亲的茶泡饭虽简,却也并非全无出处。《红楼梦》四十九回里,恰是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景象,湘云们正割腥啖膻,宝玉却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急忙忙的咽完了。看来,宝玉也是我母亲这等急慌慌性情。难不成性子急的人才爱茶泡饭?殊不知,静雅的董小宛也好这一口。董小宛生性淡泊,于甘肥之物一无所好,就爱以温茶淘饭。
似乎俳人也好茶泡饭,叫“茶渍”。
我这两天得闲也熬了些茶粥。取明前龙井若干,用适宜龙井的水温来泡,得了青绿茶水一大钵。大半杯粳米略掺些糯米,过水清一下,便倒入茶水,砂煲里文火熬两个小时就得了。龙井茶粥熬出来也是粘稠的茶色,一层米香,一层粥甜,一层茶甘,一层淡薄之后又复一层回味。我的龙井茶粥自然比外祖母和香山寺里的用茶好了许多,米也多了些子清香,温厚总欠了点。大概是电砂煲的缘故吧?没有了性情。外祖母拿纱布细细过滤了粗茶水,一点点拣去米里杂质,慢慢淘漉干净。而后端坐在灶前将柴火塞进抽出,以斯文慢火点点煮沸,又缓缓搅动。柴在鼎罐下哔卜响,她也不急不緩不焦不躁。熬茶粥亦性情修为,我的火候远未抵达。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