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题
2018-09-20聂鑫森
聂鑫森
盛都管
在古城湘潭的寻常巷陌,谁家有了婚丧大事,首先要找的人是都管。都管不是什么官职,只是一种民间公认的称谓,有学者考证都管是督管的谐音,传之久远。婚丧礼仪过程的各种事宜,都由都管来进行管理、督察,直到圆满结束。都管有专业的,干的就是这一行;有业余的,主业之外走“穴”玩“票”。但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在城市专司此业并赖以为生的都管少之又少,毕竟是三教九流中“下九流”的人物,何况是新社会了,故而多为业余性质。
但对这类人物,有约定俗成的评判标准:具备丰富的江湖阅历,熟悉婚喪礼仪的规矩;有广泛的人际关系,诸如司礼、厨师、杠夫、乐手各色人物,可以招之即来并尽心尽力;还要有应付突发事件的能力,不至祸起萧墙。因此,都管都是男性,而且上了一点年纪。
且慢,都管都是须眉男子吗?不见得。在平政路的灯笼巷,就有一位女都管姓盛名谷英,四十来岁,人称盛都管。虽是女流之辈,却是天生的男儿相、男儿身,体量武高武大,黑红宽脸,喊一嗓子如击鼓打雷,走起路来铿锵有力。
她的主业就让人惊诧,在街道办的“红光机械厂”当锻工,也就是打铁的铁匠。打铁用汽锤的,在那个年代只有上规模的国营大厂,街道小厂的锻工只能甩开膀子抡大锤,技术好还要力气大。盛谷英一进厂就爱上了这个行当,图的是两个字:痛快!掌钳翻动锻件的老师傅,小锤点到哪,她的大锤便落到哪,呼呼生风,快、缓、重、轻,无不得心应手。全厂上下几十口人,对盛谷英又敬又怕。钳工班有个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杨成,小白脸,细胳膊细腿,干活偷奸取巧,盛谷英早就看不惯他了。有一次杨成当着众人的面,说盛谷英不像个女人,盛谷英猛地蹿过去,给了他两巴掌,大声说:“我就用这男人的手,打你这像女人的脸!”杨成知道她的厉害,只能忍下这口气,悻悻地走了。
盛谷英是女锻工,还说得过去,妇女半边天,欲与男人试比高呵。偏偏还是个女都管,这就奇巧了。说起来也顺理成章,她的父亲就是个业余都管,从小耳濡目染,跟着父亲看过多少大场面,回来就偷着练习。加上她上无兄下无弟,只她一个独女,上学时和男孩子一样顽劣,父母也懒得管她了。她对父亲说:“我学了可以帮人应急,还可以赚点小钱,也算是女承父业了。”
新中国成立时,盛谷英二十五岁,成了家里的老闺女。街道上办起了机械厂,她就去当了工人。接着经人介绍为父母找了个上门女婿,并生下一个胖小子。几年后,父母因病相继辞世。这块地方不能没有都管,盛谷英慨然承当,父亲留下的人脉资源,她早已熟悉,加上她为人热情、公正、有胆识,能照顾到各方面的关系,于是她在都管这个圈子里,声名鹊起。
她的丈夫是孤儿院长大的,后来在一家屠宰场当杀猪匠。他们的儿子诞生时,盛谷英说:“你是上门女婿,我爹说让孙子姓盛,你同意吗?”丈夫连连点头:“姓盛,应该。我姓时,他就叫盛时好不好?”盛谷英说:“取名是你的权利,行!”
灯笼巷的男女老少,一律尊称盛谷英为“盛都管”,称她的丈夫为“盛家男人”,称她的孩子为“盛家伢子”。
住在灯笼巷尾端的马大婶,在华灯初上时,急急忙忙走进了盛家。还没等马大婶开口,盛谷英一边泡茶,一边说:“大小子要结婚了吧?请我当都管,没说的。”
“你怎么知道?盛都管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我能不知道吗?你未来的亲家就住在不远的瑞云巷,你未来的儿媳叫杨璇,和你家大小子马小刚是雨湖公园花木队的同事。选了什么吉日办喜事?”
“下个星期天。唉,只怕不会清吉平安呵。”马大婶眼圈红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下是一九六四年的春天,三年困难时期刚过去不久,经济稍稍出现复苏的兆头,谁家办喜事都不是一件易事。
“是缺钱?我来帮你邀人‘打会,邀街坊邻居二十人,每人十元,你拿‘头会,不就是两百元吗?你有竹器社的固定工资,每月还上十元并不吃力。平常你总还有点小积蓄,凑起来办事不难。”
“这个不劳盛都管操心。我和儿子各在自己的单位‘打会,钱差不多了。”
“你就在自家办酒席,让我家老时去农村给你买一头猪来杀了,厨师我来请,接亲的鼓乐班子我一招手就来了,工钱决不多要。你丈夫去世多年,依仗你守寡带大两个孩子不容易。我家老时的工钱,还有我当都管的酬谢费,保证一分钱不收。”
“谢谢,谢谢。我担心的是杨家在那一天要闹事,搞得人财两空,还让我丢个大脸。”
盛谷英突然仰起脸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猛地止住,说:“马大婶,你放心。有我在,出不了事。杨璇的哥哥杨成,是我一个厂的,他嫌你们家贫寒,只想妹妹找个有钱的主,他好摆格当大舅爷。只是他没想到,你家大小子和杨璇在单位开了证明,把结婚证领了,杨璇的爹虽然一百个不愿意,还是拗不过女儿的吵闹,默认了。杨成哪忍得下这口气,在厂里多次说要拆了这桩婚姻。”
“盛都管,我怕呀。”
“我当过多少回都管,你还信不过我?谁敢闹事,那是拆我的台,我会答应吗?你放心去做你该做的事!”
马大婶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一个星期呀,盛谷英忙得风风火火。让丈夫去乡下买回一头猪、二十几只鸡和鸭、一大筐活鱼,置办粉丝、香干及各种蔬菜、调料;订下鼓乐班子、司厨班子和司礼人选;主要酒席五桌,安排在马家小院,其余几桌酒席分散在隔壁邻居家。她让上初中的儿子盛时,裁出几十片尺来长、五寸宽的红纸,用毛笔写上“祝贺马小刚、杨璇喜结良缘”一行字,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贴到瑞云巷、灯笼巷和平政路的醒目处,还特意在“红光机械厂”的大门上和车间墙上贴了几张。
别看盛谷英文化程度不高,却能随口编出押韵的快板,叫做“白口调子”。这回她又编了四句话:“杨璇妹子顶呱呱,一嫁嫁到马婶家。丈夫名叫马小刚,明年生个胖娃娃。”她让儿子盛时背熟后,交代他再去教给巷中的小孩,巷中的孩子又扩散出去,连杨家所在的瑞云巷的孩子也会念了。
新社会有新气象,城里接亲不提倡用轿子了,也不可能骑马(城里哪里有马),用小汽车更不可能,那时候本地最高行政长官都没有小汽车。一般来说,是新郎用自行车来推新娘,但马小刚还置办不起一辆自行车。好在瑞云巷离灯笼巷不过二三百米远,步行很方便。盛谷英是这样安排接亲队伍的:打头的是四人持长竹竿挑起的大红灯笼,灯笼上各贴一个金字,合起来是“迎亲大吉”一句话;其后是新郎马小刚,他的弟弟马小强,还有他和杨璇的年轻同事;继而是鼓乐班子,锣、鼓、胡琴、笙、箫,演奏的民乐曲子是《醉太平》《新婚乐》。走在最后的,是抬着礼盒的几个精壮小伙子,礼盒里放着猪肉、鱼、鸡、鸭和糖果之类的东西。
这一天阳光灿烂,春风和煦。上午十时零八分,灯笼巷响起火爆的鞭炮声,马家的院门敞开,迎亲队伍在鼓乐声中缓缓走出马家,再走出巷口,上平政路,向右,走向瑞云巷。
盛谷英把迎亲队伍送出巷口后,马上转身,大步流星回到马家。大门上的横额、门两边的对联,红得喜气。院里的空坪上已摆好五张八仙桌,碗、筷、杯齐备。厨房正忙着洗菜、切菜、蒸饭、炒菜,奏着锅、盆、碗、盏的交响曲。盛谷英看了厨房,再去看小两口的“洞房”,马大婶一直跟在后面。
“盛都管,还过得去吗?”
“好得很!”
“接亲会顺利吗?”
“我相信会平安无事。前面四个举灯笼的,都是民间拳师,先去塞开门包封,叫喊开门,如果主家不懂味,他们随便用身子一撞,那木门栓肯定断裂,门自然开了。再放鞭炮,送上大礼。杨璇会配合的,想出嫁的女子,她的家人拦得住吗?马大婶你去好好坐着,你家是婚宴的主场,我已交代这几桌的客人在十一点之前,都要落座。十一点一过,接亲的就回来了。”
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主家一席,坐着马大婶和几个远房亲戚,上亲席是留给杨家的,其余三席是巷中德高望重的老辈人物,还有几个膀阔腰圆的汉子。
十一点刚过几分钟,巷口响起了鼓乐声。盛谷英跑到马大婶面前,说:“接亲的回来了,等他们进了院门,你站起来,我领你上前,表示欢迎就行了。”
“都听你的安排。”
盛谷英大声喊道:“迎新娘迎高宾啊,门外站立——”
几个大汉蓦地离座,站到院门边去。
“燃万子鞭炮啊,子孙绵延——”
鞭炮声立刻在院门外响得地动山摇。
四盏灯笼先入,接着是鼓乐班子,然后排列在院子一侧。马小刚和杨璇并排上前,满脸喜气。其后是送亲的杨家人:杨璇的哥哥杨成,杨璇的叔叔婶婶和闺友,还有抬着嫁妆的人。压后的是马小强和接亲的一干人马。
盛谷英领着马大婶,走到杨家人面前,双手抱拳行礼,再大声说道:“各位高親,这是新郎之母、杨璇的婆婆——马大婶,谢谢各位高亲驾临,灯笼巷有幸,马家蓬荜生辉!请入座——”
刚停下的鼓乐立刻亢奋起来,于是掌声也随之而起。
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蓄着大背头的杨成,突然大喊一声:“静场!”
满院子喧闹戛然而止。他斜着眼睛问:“马家老人是哑巴吗?怎么由你来猫叫春!”
众人愕然。杨家的大公子闹事来了,而且要给盛都管一个下马威。盛都管的脾气谁人不知?这小子是讨打来了。
马大婶脸色发白,嘴唇哆嗦起来。
盛谷英冷笑几声,大步上前,说:“我是主家请的都管,主家让我说,我自然要说。今天是你妹子的出阁大喜,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但想让我妹子出嫁得风光!你是都管,那我问你,这灯笼巷怎么不挂灯笼?”
“马家门上贴了对联,院子里挂了灯笼,喜气盈盈。灯笼巷必须挂灯笼,哪一本礼仪书上规定了,你说说看!”
杨成噎住了,眼珠子一转,说:“这寒门破户的,在家里办酒宴,怎么不去饭店办?”
“你爹娶你娘时,是在饭店办的酒宴?现在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你家是地主还是资本家?住的是金屋还是银窝?”
“我家是世代工人,成分好得很。”
“那就是说你家也是寒门破户,和马家本应该心气相通,怎么叫驴子自称高头大马了!”
杨成受了这等侮辱和讥讽,一把无名火从心头烧起,突然掀起外衣,从腰间掏出一块长条板钢,冲向近处的一张桌子,要去打砸那些桌上的碗、杯。盛谷英蹿上前,伸出粗壮的双手,一只手抓住长条板钢,一只手卡住杨成的喉咙,厉声吼道:“这是马家,岂容你来打砸,你想犯法去吃牢饭了!我告诉你杨成,老娘收拾你,小菜一碟!杨家的高亲看见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在厂里上班吊儿郎当,人见人厌。今天居然来拆亲妹子的好婚姻,禽兽不如。我相信杨家长辈是懂事理的,看在你们的面上,我放过他!”盛谷英夺下长条板钢,把杨成往空地上一推,让他摔得趴在地上。
杨成赶快站起来,说:“杨璇,你将来怎么在马家过日子?跟我回家去!”他跑过去,抓起杨璇的手,死命地往院外拖,杨璇挣也挣不脱。
立刻有几个精壮汉子蹿上去,准备动手拦阻。盛谷英挥了挥手,说:“是好婚姻,拆不开!是真金,不怕火烧!奏乐——”
盛谷英把马大婶领到主位坐好,让客人都稍安勿躁。她叫来儿子盛时,轻声说了几句话,盛时一蹦一跳地走了。
鼓乐声中,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盛都管怎么收场。
盛谷英先到各桌敬烟、敬槟榔,笑容满脸。然后回到马大婶座位边,抱拳施礼,鼓乐声停,全体肃静。
“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马大婶大公子马小刚结婚吉日,我是都管,有礼数不到的地方,请各位原谅。刚才杨家的杨成无理取闹,让大家看笑话了,请各位担待。马大婶守寡带大两个孩子,不容易,小刚能喜结良缘,更不容易。对方要悔婚,自有他的理由,强扭的瓜不甜。我受主家之托宣布,到了十二点二十八分,照常开宴。杨璇回来,是喜宴;她不回来,就是答谢宴,所送礼金一律奉还,谢谢各位对马家历年来的关照。”
坐在上亲席上的一位长辈,蓦地站起来,说:“难得马家的大度,我去把杨璇喊回来,他爹娘是明白人,要不,杨家这个丑丢大了!”说完,大步出了院门。
盛谷英平静地坐在马大婶旁边,喝着茶,和马大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心里明白,为了这桩婚姻,不得不用点江湖手段,实在是急中生智。刚才她教了儿子几句“白口调子”,让他领一群小伙伴,到瑞云巷杨家的大门外高声喊叫去了。这几句话是:“领了结婚证,就是马家人。悔婚害妹子,杨成坏门风。”杨家真要悔婚,在这块地方是没法待了。再说杨璇离婚后又去结婚,黄花闺女成了二婚人,不让人看扁才怪。杨家父母想清了这一点,只有一个结果:痛斥杨成的愚蠢,然后让杨璇回到马家来。
马大婶急得眼圈都红了,悄声问:“盛都管,杨璇会回来吗?”
“会回来!”
“即便杨家放我儿媳妇回来,她一个人走着来这里,这脸往哪里放?”
“媳妇还没正式圆房,做婆婆的就疼惜人了,好人呵。”
“叫马小刚去瑞云巷巷口等着,两个人一起来,体面。”
“不可。杨璇的爹娘会把她送回来,他们如果爱惜女儿,只能这么做。”
果然,过了一阵,盛时跑进了院子,大声说:“新娘的爹娘和叔叔,送新娘来了!”
盛谷英站起来,高喊一声:“鼓乐班子去巷口奏乐迎接!我和马大婶、马小刚也去巷口迎接,要给杨家一个大面子,也是给杨璇长脸。”
……
盛谷英这次当都管,在古城传为佳话,一是两次接亲,可说是个创举;二是高亲闹事,居然可以化险为夷,做到了功德圆满。
值得一提的后话,是杨成从此在厂里抬不起头了,大家看他的目光变得尖锐,上班干活再不敢耍滑使奸,也不再敢夸夸其谈,变成了一个被人冷淡的角色,连找对象都成了大问题。只有盛谷英看出了杨成的忏悔,看出了他正在悄悄改变自己,努力做一个脚踏实地的人。
几年后的一天,杨成的父亲由女婿马小刚陪着去拜访盛谷英,因她认识的人多,请她为杨成介绍个女朋友。
这已经是一九六八年了,文化大革命正闹得天翻地覆。杨成已经二十八岁了,成了被人议论的“老伢子”。
盛谷英热情接待,又是泡茶又是递烟。
“这个忙我愿意帮!杨成在厂里表现不错啊,上班发狠做事,一不去贴大字报,二不去游行喊口号,有空就看技术书籍。我有个远房侄女在商店当会计,当然不是我这个模样,漂亮!不搽粉,三分白,不束腰,细如蛇。我这当都管的,就来当一回红娘!”
“劳你大驾了,盛都管。”
“我这盛都管是什么事都管,我答应的事,就要管到底。侄女敢不听我的,我先给她两巴掌,杨成这样的好伢子哪里去找?哈哈……”
夫唱婦随
在古城湘潭的当铺巷,老辈子训导儿孙时,一开口便要说:“你们看看莫家夫妇,又能干又贤惠,相濡以沫,夫唱妇随,要好好学学人家。”
儿孙们点头如鸡啄米,说:“应该!应该!”
莫家住在巷子中段,门楣上挂着一块横匾。说是匾,其实就是一块刨光了不上漆的长方形木板,用毛笔写了四个粗黑的颜体字:“小匠之门”。
为什么自称“小匠之门”呢?因为户主姓莫名小匠。他是干什么的?木匠。莫小匠说名字是父亲所赐,木工行当中,大匠是鲁班,徒子徒孙不过是小匠而已。他挂这块匾,为的是雇主便于寻找。
莫小匠体量高大,脸上的络腮胡硬如钢针,说话声宏响如钟吕,还带着膛音。他的技术很全面,大木(建房子)、细木(做家具)之外,还兼做粗木(做棺材),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但他也有规矩,除建造房子、做棺材上门之外,家具只在自家打理,客户可自运木料来,也可由莫家配备木料。
莫家的院子不栽花种草,到处堆放着木头,用剩的边角废料、刨花、木屑,空气里永远飘浮着芬芳的木香。院子内还搭着一个很大的木棚子,里面叠放着漆色老旧的十几张四方桌、几十条长板凳,是他已故的父亲留下来的。那年月谁家有了婚丧大事,都是自办酒席,便要到这里来租赁桌、凳,付一点租金。这是莫家安身立命的法则:既当木匠也搞租赁。莫小匠不到公家单位去任职,当的是自由职业者,有手艺赚钱,还有租赁的收入,他可以不让人管,江海任平生。
他的妻子叫友大秀,模样和丈夫很相配,粗腿、粗腰、粗胳膊,大脸膛、大眼、浓眉,是典型的女人男相。她有一身好力气,在公家的关圣殿码头搬运社当装卸工,扛百斤大包上船、下船奔走如飞。
他们只有一个儿子,高中毕业后参军了,分在后勤部门,因有木匠技艺,服役期满也没让他转业。还在部队成了家,只有探亲时才回到当铺巷来。
莫家两口子感情是真正的好,没见红过脸、吵过架,彼此体贴入微,相敬如宾。大秀下班回家,赶忙做饭、炒菜、洗衣服,到处是她的笑声。丈夫要把圆木头用大锯剖成木板时,锯过来锯过去必须两个人齐心合力,大秀便拉开架势当下手。
大秀说:“我们像是拉琴。”
小匠一笑:“这叫琴瑟和谐。”
小匠在家做家具,累了,便散步出巷口到平政街,然后插到下河街关圣殿码头,见大秀在扛包,亮嗓高喊一声:“大秀,你歇歇,我代你来扛几包,松一松筋骨!”
“好咧——”
小匠为人实在,技术又精,雇主常把活交给他,让他成为名义上的包工头。比如建造房子,他会合理安排大木匠、细木匠、泥水匠、石匠、漆匠,各司其事。有人说,你何不少请些人,这些活大家都会,可以兼着干。他脸一板,说:“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赚。我爹生前就叮嘱过:要记得给别的工友留碗饭吃。”若是某家老人辞世,请他上门做棺材,他也要召来三四个木匠,还有闻讯而来的,他也表示欢迎。他说:“亡人入土为安,这事怠慢不得,人多做事快,我们不过少赚点工钱,有什么要紧?”
大秀就非常崇拜丈夫的这种做派,曾作古正经地说:“你应该写申请书,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单位都没有,往哪里送申请书?”
大秀哈哈大笑:“我是党员,你把申请书交给我,我正好当你的直接领导。”
“你领导我,我领导斧、锯、刨、凿和那些旧的桌、凳,你威风八面哩。”
“谢谢。”
小匠在家里做各种家具,货被拉走了,剩下不少刨花和边角碎料。隔一段日子,大秀用箩筐装好,一担担挑到巷中人家去送发火柴。那时候家家烧煤,发火柴不容易买到。大秀来了,不但不收费,连茶都不肯喝一口,只说:“我家老莫派我来的。莫嫌弃,将就用。”
一九六六年夏,莫家夫妇都年近半百了。文化大革命突然来临,气氛灼热得如火山爆发。
有一天深夜,莫家传出雷鸣电闪的吵架声,两口子都是大嗓门,谁也不让谁,一声比一声高。声音破门而出,顺着巷道流淌,嗡嗡作响。
一条巷子的人,都从梦中惊醒了。莫家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两口子感情好得像巴酽的牛皮糖,怎么会闹矛盾?再细听,是大秀怀疑小匠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了,这个月就瞒报了应该上交的钱。
“莫小匠,你说钱到哪里去了?”
“喝酒了,抽烟了!”
“屁话!酒、烟都是我买的。你怎么买起雪花膏来了?”
“给你买的!你不是总想把黑脸变白吗?”
“我从不用这种东西。你说,是给哪个女人买的?”
“你说谁就是谁,老子先揍你这蠢婆娘!”
“只怕由不得你,老娘正好跟你比比力气!”
莫小匠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又吼道:“你只知道钱钱钱,我先不揍你,老子把这些出租的桌、凳通通打烂,断了你的财路!”
果然不一会就传来斧头砍桌、凳的声音,下力又猛又狠。大秀哭了起来,听得人心痛。
有几个老辈子,赶快来到莫家门前,急急地敲门、喊门。
没有人来开门。只有打砸桌、凳的声音不断,只有哭声不停。
半个小时过去了。门突然打开,莫小匠冲出来,向大家拱拱手,说:“惊扰各位了,对不起。”然后大踏步走了。
大家赶快走进去,只见那些桌、凳破裂了一地,大秀坐在地上满脸是泪。
“莫小匠,你这条蛮牛!砸了桌、凳,你要出大事了!居委会的造反派,明日要在雨湖边的空坪上开批判走资派的大会,指定要借桌子搭台,借凳子跪人。怎么得了呵……呜呜……”
大家赶忙安慰大秀,待她止住了哭声,才离开莫家。
老輩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禁不住笑了:夫唱妇随,好!
相对无言
稀疏的秋雨忽下忽停,夜色里的这条小街,远离车流喧腾的交通要道,远离高楼大厦的层峦叠嶂,树影婆娑,灯影朦胧,静中还透出一点微冷。
这条小街叫栖云街,街尾端有一家叫“相对无言”的咖啡馆。
二十八岁的谈巧巧,在下班后草草吃了份“盖码饭”,回到旅游公司的单人集体宿舍,洗漱、换衣、化点儿淡妆,然后和正在大声说笑的姐妹们道声“再见”,急匆匆赶到这里来。她是听一个闺蜜说起这家新开张的咖啡馆:手机要调成静音,人也不可说话,要说话就用纸笔交谈。
谈巧巧打从旅游学院的导游专业班毕业,接着是到旅游公司走马上任,“国外游”“国内游”“本地游”,率领一个个的旅游团队连轴转,将烂熟于心的解说词,不厌其烦地说了又说,说得喉干舌燥,说得自己都想呕吐,还不时地要回答游客们稀奇古怪的问题。即便在她可以不说话的时候,游客们的大声喧哗与夸张的惊叹,持续地击痛耳鼓。中国人太爱说话了,有的是职业,有的是对话语权的渴求。休假日她想回到家里去讨个清静,父母亲又来轮番“轰炸”了,永恒不变的主题是问她有不有男朋友了,别太挑剔,赶快成个家。她真的渴望有个既在人丛中,又能彼此都不说话的好去处。
谈巧巧的鼻翼忽地翕动,有一种甜甜苦苦的气味,静静地飘过来,是咖啡特有的香气。她追着香气来到“相对无言”,推开了雕花的木制玻璃门。
别看这家店子门脸不大,里面的厅堂却不小。在柔和的灯光下,错落地摆着单人沙发、双人沙发和矮几,还有二人相对的卡座。挨墙立着一个个的小书架,书籍、杂志、报纸,安详地等待着光顾者。来的人还真不少,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沉思,有的在笔谈,除从内间传出老式咖啡机和手磨咖啡的细小声音外,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缓缓移动脚步,一是为找个座儿,二是要感受一下这种特有的氛围。墙上挂着国画小品,山水、花鸟、人物,都从中可以拈出“静”的意味。还有小品书法,选的皆古人话语:“大音稀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静生慧”……
她来到一个双人卡座前,有一个小伙子正在看书,书是竖端着的,遮住了他的脸,桌上的咖啡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说明他来得不久。她有些尴尬,只有这个位子了,别无选择,也不知道人家欢迎不欢迎?
那本书忽然放下了,露出一张并不帅气的脸,但嘴角的笑淡而静。他站起来,做了个请她入座的手势,再点点头,然后坐下来又端起了那本书。谈巧巧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她看见那本书的封面上,有《鲁迅杂文选集》的字样。
谈巧巧招手让服务员送来一杯热腾腾的咖啡,并付费一百元。服务员送上一本《笔谈册》和一支圆珠笔,对她笑了笑,走了。她端起杯子,先嗅了嗅,然后喝了一小口,香气浓郁,味道纯正,好。她再看《笔谈册》,封面印的是齐白石的蔬果图,两棵白菜、几只辣椒,题款是“此中有真味”。内页全是白纸,是供笔谈的。
对面的人一直在看书,有一点矜傲,或者是个呆瓜,怎么就不再看她一眼?他是干什么的,坐在这里喝咖啡还读鲁迅杂文?也许是第一次来到这种环境,静得让她还不适应,这真是贾府的焦大,站惯了还不能坐着。她忍不住用笔在内页上写下一行字:“可以放下书本谈谈吗?”然后,把册子推到对方的面前。
书本放下了,对方对她抱歉地一笑,把册子倒过来看了看,又顺手缓缓推过来,再在自己的册子上飞快地写字:“谢谢。我很愿意和你笔谈。”写完了,把册子转个方向,再推到谈巧巧面前。这个细节让她感动,她可以一眼就看清对方写的字。这个人的字写得太好了,又漂亮又清晰,是练过书法的。她调皮地合掌,竖起来,表示作揖致礼。对方忙抱拳回礼,还特意晃了几下。
有了这个简单的仪式,他们似乎成了老相识,两个册子一来一去,谈得很有兴致。
“你为什么选择到这里来休闲?”
“我上班说话太多了,听别人说话也太多了,心浮躁,人变蠢,到这里来静滤自己。”
“你喜欢鲁迅的杂文?”
“对。因为他讲真话。可我每天说的多是假话、空话、废话。”
“不可能吧?”
“我是搞房地产销售的,为了把房子推销出去,按照老板的口径,胡说建筑质量如何好,建筑面积的公摊如何合理,附近的小学、中学可优先让住户的孩子进去。其实,都不是真话、实话。”
“看得出你很痛苦。”
“可又无可奈何。我不能没有这个饭碗,父母都在乡下,已经够苦了,我不能再拖累他们。哦,你在哪里供职?”
“旅游公司,导游。”
“每天得说多少话呵。”
“都是现话,重复来重复去的,还要当作新鲜话来说。”
“你比我好,毕竟在湖光水色之中。”
“说的听的都是俗话。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一俗人。”
“人不能抓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
“是啊。要避俗只能到庙里去受戒。”
“那倒未必。有时间了,可以到这里来领取一份安宁。”
“我也是这样想的。”
……
谈巧巧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快子夜了。明天,她还得为一个“本地游”的五十人团队作导游。她抬起头来望着对方,对方的目光也正对着她。目光相触,似有清亮的金属之声。她急速地写下一行字:“后天是星期日,夜八点,你来吗?”
小伙子看过后,响亮地说:“来!”
周围的人都把目光射向这里。
小伙子慌忙用手扪住嘴,向周围点头致歉。然后提笔写下一行字:“莫放春秋佳日去。”
谈巧巧脸红了,也写下一行字:“最难风雨故人来。”放下笔,向对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她知道他的目光聚焦在她的背影上,那地方热得沁出了汗。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