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或废弃的养殖场
2018-09-20丰一畛
丰一畛
饭就在厦底吃的,一张小方桌,三个人,六个菜。这个冬天,有几天格外的冷,堂屋里的暖氣片冻裂了,没来得及修。屋厦封着玻璃,倒比里面暖和。往年,除夕的这顿,叔叔一家会过来。除夕在付俊伟家过,初一在付俊峰家过,这个传统,爷爷奶奶去世后,也在沿袭。本来是打算在堂屋吃的,冷是冷点,用个小太阳就行,关键空间大,坐得开。菜炒完了,饭桌和板凳擦干净了,叔、婶儿还没过来,付俊伟没去叫,爸妈也没说让去叫,他们就搬出了小方桌和杌子,将菜盘端到了厦底。
饺子吃完,撤碗筷的时候,狗叫了,是婶儿来了。她先在门楼矗了会,狗叫个不停,便直接进来了。她已吃过了饭,说过来坐坐。婶儿在外打工,前几天才回来的。聊的都是家常话。她还不知道付俊伟退学了,问了些读书的事。付俊伟含混了几句,爸妈也含混了几句。没人提付俊峰。爸妈在镇上的方便面厂上班,抱怨厂子效益不好。婶儿在上海一家大排档里烤串,煎熬的是时间。不提付俊峰,话很快说不下去了。沉默了一阵,婶儿说,结果下来了,张宇辉判了六年,王耀龙判了四年。他们没接话,婶儿也没继续。她把左手蜷了起来,按在左眼上,只是按着,没哭。说了张宇辉和王耀龙,也就等于在说付俊峰了。他们一块犯的事,两个当场被拘,一个逃了。说了付俊峰,话似乎更说不下去了。付俊伟起身去泡了杯茶,婶儿说不渴,但还是接过了杯子,抓得紧紧的。
她的手皴了。
付俊伟没坐回去,跨两步,拉住了玻璃门的把手。吃饭时,妈说,一会出去逛逛吧,丰镇也要办自己的春晚。他不想出门。但他离开屋厦,进了院子。他不想出门,也不想待在家里。他算是把父母的心伤透了。何况婶儿来串门了。他能说啥呢?他走出了门楼。
他其实根本不想回来。他爸叫他回来的。不知他如何获知了他的落脚地。彼时,他正在整理图书,一抬头,爸进来了,他盯着书架上的英语复习资料,许久,一字一顿地说,你妈让你回家过年。
夜里才到家的。早上起得晚,春联也不是付俊伟贴的。往年,贴春联是他和付俊峰的活儿。从爷爷奶奶家的老院子开始,他俩,一个抹糨糊,一个粘,门多,联多,着实要费一番工夫。付俊伟在巷子里的公路上走,他没想着去大街,到头了,他绕进另一个巷子,半截儿,他又转进下一个巷子。莫名其妙地,他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模模糊糊中,他看见了养殖场,张宇辉家的养殖场。
西边天上还残留着一小缕灰烬似的红色,头顶,眼睛的缥缈处,几颗星星已吐出了幽辉。养殖场只是团凝固的暗影子,兀自蹲蹴在离公路几十米远的荒地里。鞭炮声突然嗙嗙了一阵,付俊伟一晃神,犹豫着下了公路。他掏出手机,揿亮了手电筒。光发散出去,跟着他的脚步,一点一点往前蹭。光点落在了养殖场的空心砖上,付俊伟的手一颤。光点儿又落在了石棉瓦上,风一吹,掉下来,啪嗒一声,仿佛坠进了岁月的窖池。
付俊峰说,哥,这里宽敞吧?就是他家的。这是张宇辉,这是张宇辉的姐姐,张玲玲。这是王耀龙。你别跟那些大孩子混了,跟我们一块玩吧。
付俊伟听见了,啪嗒的一声,他咽了口唾沫,有些东西在往外涌,他咽着唾沫。他的手又颤了,心也颤了。是起风了,他茫然地环顾左右,转头,再转头。手机的光柱摇摆起来,凌乱着。他瞅见了个人影儿,在公路的昏暗处,挪得很慢。他慌了,见不得人般,摁灭了手电筒。黑暗瞬间罩下来——不是什么猝不及防的事,或许只是天黑了。他抽抽鼻子,又抽了抽,废弃多少年了,连味儿都没了。他安慰自己似的,喃喃地说。
公路上的人影近了,还多出了一个,人影更近了。南街的大喇叭这时发出了刺啦刺啦的提醒,晚会要开始了。街道办主任粗犷雄浑的声音里似堆满了痰意和烟腥。看来真有一个晚会,付俊伟轻咳两下,折返身,迈出了大步。
风不大,却是硬的,付俊伟扯了扯羽绒服的帽子,套在头上。他嘴里哈着气,双手插进口袋里,还是有点冷,该戴上手套的。他摸到了烟盒,抽出一支,点上了。烟雾的氤氲里,巷子和屋舍的轮廓,显得愈加凋敝。扔了烟头,跺了脚,付俊伟转向大路,去了镇政府。
政府对门是个新开辟的农产品批发市场,所谓的丰镇春晚,就在那里举行。进了院子,一簇通明的灯火猝然撞疼了付俊伟的眼皮。他拽拽帽檐,将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处,缩着肩,低着头,偎到戏台子下面。断断续续到来的人已积累了一些规模。人群里,多得是老人和小孩。付俊伟的旁侧,一个小孩由老人托抱着,小孩穿得像只企鹅,手里拎着灯笼,嘴里咿咿呀呀喊着什么。也有一些年轻人,染着头发,穿着时髦的廉价衣服,偶尔用尖叫和口哨起着哄。戏台子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正在唱《恭喜发财》。话筒跟南街的喇叭一样有些漏音。
付俊伟前面的人凑着头说起话。
“镇里领导照完相走了?”
“早走了,来去不到十分钟,那还是刚擦黑呢。”
“听说要在电视台播?”
“可能哩,你看,那个拿机器的人不正咔嚓咔嚓地照吗?”
付俊伟往台子角瞄了瞄,果然有个穿皮夹克的男人扛着台摄影机,他弓着膝,不时随着台上演员的移动调换着身姿。这个时候,中年妇女扭着屁股下去了,跟着上来个中年男人。他留着背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紧束的腰带捆扎着一个发福的肚子。付俊伟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外貌特征很鲜明的男人,还没细想,前面又传来了说话声。
“听说就蹦跶这一会,镇上就给了丧葬班子一万块?”
“那可不,你以为呢,要不,大过年的,他们穿这么少在这里胡嗷号!”
“丧葬班子可发了,要搁平时,他们要哭唱多少回,才能赚那么多。”
“那可不,你看那骚娘们下台时屁股扭的,乖乖的,挤出来的屁都是带响的!”
丧葬班子?付俊伟想起来了,大肚子男人是徐有才,有才的爹是拉弦子的徐瞎子。丰镇流传着许多有关徐瞎子啼笑皆非的掌故,那些笑话总是变戏法似的从老人们的嘴里说出,像童年的棉花糖般滋润着一拨又一拨在丰镇长大的孩子。徐有才组织了个响器班子,镇上哪家死人了,他们就去吹吹打打,哭哭闹闹。以前,丧事上很少唱歌,唱的话也是哭歌。但这几年,不论是八十的寿终还是二十的夭折,丧事上总有歌声飘来荡去。
徐有才挺挺不太合身的西装,唱了首《歌唱祖国》。临近结尾时,台下的人群忽然一陣骚动。付俊伟被后面的人恶意地往前推搡了两下。他瞥瞥,右后方的几个年轻人在搞恶作剧。
他听到了他们嘀嘀咕咕的话,迟疑片刻,挤到了他们的身后。
那个叫勺子的家伙的确在讲玲玲的事。
他努力克制着。
付俊伟站定,踟蹰了几秒,大声喊道:“俊峰!”付俊峰哭哭啼啼的小嗓音立刻回应了他。“哥,他们让我们吃地上的鸡屎,我们不吃,他们就打我们。”勺子斜着头乜了眼付俊伟,呸地吐了口痰。再抬头,付俊伟飞起的拳头已打在了他的鼻梁上。勺子趔趄着捂了捂鼻子,扑上来。他的跟班也骂咧咧围过来。
付俊伟摸起了墙角的一块砖。
许多福的拳头恶狠狠的,呼哨着越过了付俊伟的头顶。付俊伟踉跄了下,倒了。四五个人都倒了。一个小孩子咣叽一声蹾在地上,哭声顿时炸开了花。人群乱了,乱作了一团。老人们骂着,不绝如缕。台上角落里的摄影师朝台下转了转机器,又慌忙将机器转回台上了。
“这个南街的疯子脑子没长,个头和力气却长啦,嗨,拉都拉不动。”
“大过年的打什么架,这个疯子是不是又发病了?快把他拽回家。”
勺子和许多福被手忙脚乱的人们拖住了。勺子还想再扑过去,人们齐心协力摁住了他。“打什么打,都定亲的人了,不知道丢人现眼!”不知谁的话让勺子消了气,他扑打了身上的灰,揉揉脸,扭头对一个年轻人说:“日他娘的,真晦气。”又说,“妈的,走,去我家打牌。”
这一闹,南街的几个老人觉出了晚会的索然无味,要回了。他们围住了许多福,簇拥着呵斥着推着他走。一路上,哄不住的小娃娃的哭泣仿佛刚才的一场打斗发出的回音。不少人家在放鞭炮了,噼噼啪啪的,过年了。远处城里的烟火闪亮地划过夜空,小孩子的嘴还在惯性地咧着,不过,也都慢慢随着睁大的眼睛发出了另外一种带着泪渍的惊诧声。
付俊伟也往回走去。邮电局,农村信用社,三孔婚纱摄影,苏果超市,公路管理站,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漫长的路烟花璀璨。璀璨的星空缄默不语。风大了些,加油站的幌子忽闪忽闪乱动。路过丰镇中心小学,付俊伟跑了起来。读大学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去操场上跑步。平常都是五圈,大二下学期的那个晚上,他一口气跑到第九圈时,退学的念头惊雷似的爆在他的脑海里,他一下子瘫倒了。
身上出了汗,付俊伟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再直起身子,他错愕了。他不想来的,不想看到养殖场,可养殖场阴魂般杵在了他的面前。天已黑了,养殖场不过是一团更黑的影子。可愈加的黑暗里,它的存在却愈加清晰了。他没掏手机,径直走到养殖场门口。他使劲嗅,再使劲,他谛听,使劲谛听,真的没味了,只有风在烈烈地响。只有荒草在风里,烈烈地响。到底什么在响啊?
玲玲说,这是许多福,他爸在山上开石头被雷管炸死了,他跟着他妈从杨柳镇搬到丰镇来。
不是风,养殖场里传出了响动。确实不是风。付俊伟屏住了呼吸。不会是付俊峰吧?付俊伟摸出手机,养殖场的大门已被卸走,一束光射了进去。
又没动静了。
付俊伟俯身握住了半块空心砖,拎着,进了养殖场。养殖场不大,不过两排空心砖房舍。当然,小时候可不这么认为。房舍的窗户已成了一个个窟窿,顺着照进去,光柱被吃掉了。窗户离地不高,付俊伟攥了攥空心砖,陡地跳进去了。
谁?付俊伟举起砖,吓得吼了声。
灯光撞到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张露在棉被外的苍老的脸。
谁?付俊伟觳觫了几下,又喊一声。
棉被动了动,老人翻了个身。
你谁啊,鬼吗?闻到一股臭味,付俊伟愣在了那里。
老人又翻了个身。
照啥照?
声音恍若来自地底,瓮瓮的,远远的。
付俊伟看清了老人的脸。他松了手,空心砖扑通掉在地上。付俊伟认出了他。不,他只是猜到了。老丰头是丰镇唯一姓丰的人了。不,他或许不能算是丰镇的人了。
我是付清江的孙儿,小伟。付俊伟说。
老人用胳膊撑撑床,欠了欠身。
你怎么在这啊?老丰头家的老屋挨着付俊伟爷爷家,小时候,老丰头经常逗他玩。后来,老丰头去东北了,老屋也塌了。
有烟没?老丰头忽略了付俊伟的问题。付俊伟站着没动。
有烟没?老丰头又问。付俊伟递了烟,帮他点了火。
老丰头去了东北,在东北娶了媳妇儿。后来媳妇儿不知怎么死了。再后来,老丰头从东北要着饭、拾着破烂儿回了山东,回了丰镇。不过,回来了,他又走了,去了东北。他就这样走了回,回了走,无数趟了。起先还有人当个景儿,后来就再没人过问了。
老丰头怎么会在这呢?付俊伟照了照,棉被虽薄,还挺新的,应该是谁给的。棉被下面铺了麦秸。再看周围,黑森森的,光秃秃的,没个桌子也没个壶。
他的鞋穿在脚上,已烂得不成样子。
老丰头又要了根烟。抽完第二支,他说话了。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那秀才你解释解释,徐瞎子还没死就办了个葬礼,他图啥?他儿子就是揽死人活儿的,办葬礼还不请他儿子,他图啥?
你来来回回走,从山东到东北,又从东北到山东,图个啥?付俊伟抓了把麦秸,铺地上,坐下了。
老丰头问,还有烟吗?
付俊伟先给自己点了支,吸了口,索性将烟盒和打火机都丢了过去。续上烟,老丰头不说话了。他已坐了起来。他们两个人,一老一少,隔着一两米,抽着烟。他们有一点交集,多少年不见了,见了也相当于没见。他们问了一些话,问了也相当于没问。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就是两个人,一老一少,在除夕夜,在一个废弃的养殖场,抽着烟。是有点地狱的意思,也有点人间的意思,也有点天堂的意思。他们都坐在平地上,屁股底下塞了麦秸,他们又像是都掉进了井里,井里除了水还是水,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井应该还有个口儿。
以前这里养过鸡,也养过鸭。张宇辉的爸,就是大驴子,贷款办了这个养殖场。几个孩子常在这玩。那时候,进禽苗、出售成品鸡鸭,都在夜里。卡车超载,怕查。孩子也是劳力,他们干得更起劲,有时晚了就不走了……
付俊伟眨巴眨巴眼说,再给我根烟。
老丰头说,我不是鬼,可我已经死过了,别跟死人抢烟,你去外面买吧。
付俊伟起身,真出去了。走出了养殖场,他跑了起来。他没去买烟,他见到老丰头了吗?他跑回了家。他不该给老丰头端碗年夜饭吗?是老丰头吧?是那个给自己把过尿的老丰头吗?回到家,婶儿已经走了。他想问爸妈,老丰头是不是回来了?老丰头还活着呢。还没开口,顺手关上的大门砰地被踹开了。
三个警察荷枪实弹地闯进来,还在院子里就举起枪乱喊:别动!别动!正在看电视的付俊伟的爸妈吓傻了。三个警察蹿进堂屋,左右警觉地问:“付俊峰有没有藏这儿?”付俊伟的爸妈还没从茫然中反应过来,只条件反射似的说着,没,没。“有没有?”警察的头儿——一个四十多岁的斜眼男人又冲着付俊伟吼一句。“没有。”付俊伟答。“那你跑什么?”警察的头儿质问。“法律有规定我不能跑吗?”付俊伟觑了眼男人的斜眼,冷冷反问。“搜!”斜眼男人一声令下,两个年轻的警察钻进了里屋。
本来,付俊伟家的狗大豹已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吓得躲进了狗窝,警察进院后,它奋不顾身地跳了出来,声嘶力竭叫着。大豹的叫很快得到了众多狗同胞的响应,一时间,整个丰镇的狗似乎都叫了起来,狗吠织起的网浪花般一扑棱,转瞬吞没了鞭炮声缀起的涟漪。然而,也很快,大豹的挑衅惹恼了警察。那个正搜查西屋的看上去很英俊的年轻警察一跃而出,啪的一声,大豹的喊叫便倏地跌落了。大豹咕咕哆嗦着原地转了一圈,一仰头,一股浓血喷出来,溅到了英俊警察的制服上。警察慌忙退了步,他抬起胳膊,又朝大豹的身上补了一枪。
搜查继续,继续的结果依然是一无所获。劳而无功的警察们聚回堂屋。他们将枪塞回腰带间,显出了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那时,丰镇的狗吠在丢失了原因和目的之后已渐渐偃旗息鼓。斜眼警察晃了晃腰间的手铐,大获全胜般微笑起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八喜烟,递了只给付俊伟的爸,瞟了眼付俊伟后,又把烟扔给了后面的年轻警察。他伸出打火机给付俊伟的爸点火,另一只手拍了拍付俊伟爸的肩膀:“付大哥,这大过年的进来添晦气,您可要多包涵,咱也是没法子,谁愿意大过年的出来抓人,都是上边交代的任务,不照办不行呀。您也知道,俊峰他们几个小子在外面犯的事不小,当地死了个小年轻,人家爹妈有钱,又催得紧。”“那是,那是。”付俊伟的爸附和着,“你们也是办公案的,不容易。”“能理解就好。”斜眼警察吸了口烟又说,“既然付俊峰不在这,那我们就走了。临走前,我还想提醒一句,这话我跟俊峰的爸也说过,你们要知道他的下落,还是让他去自首,现在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付俊伟的爸点头:“您说的是,可自从出事以后,他一直没回丰镇,也没个信,我们家里人也着急,这个混小子不知死哪去了。”“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家里老婆孩子也都等着,我们也得过年啊。”警察们伴着话鱼贯而出。走到院子,斜眼警察突然止了步,他冲着堂屋喊了句:“过年好!拜年啦!”付俊伟的爸跟出来:“过年好,过年好!您慢走啊!”
付俊伟随着警察来到大门口。他从后面猛然推了把那个英俊警察。
“谁让你打死大豹的?”
英俊警察一个趔趄,脸扭曲着,受了从未有过的冒犯般,朝着付俊伟挥出一拳。
“我就打了,你他娘的能怎样?”
“能弄死你。”付俊伟也挥出一拳。
付俊伟的拳头被斜眼警察一把接过去。他握紧付俊伟的拳头拧了拧手腕,付俊伟疼得背过了身。
“你跟警察横什么横,活腻歪了?信不信我把你铐走。”斜眼警察一用力,付俊伟的胳膊咯噔了声。他再一用力,付俊伟就摔到了地上。
警察们扬长而去。
哥,他们去耀龙的出租屋查暂住证,走的时候,顺走了耀龙的钱包。不是一次两次了,不是两次三次了,这样不行。哥,他们凭什么收这些打工的保护费?这样不行。
付俊伟坐在水泥地上揉着胳膊。门口挂着的两个灯笼里透出的红光照亮了他的落魄。大红灯笼高高挂,多么喜庆的日子。他明白这两团红色的含义。他的退学伤透了爸妈的心,但他们的心还没有碎,即使碎了,他们也不会最终放弃他。“你不上学了,没人怪你。你不愿走那条路,咱换一条。咱们输得起。你这个年纪,在丰镇,早该相亲说媒了。这样更好,娶个媳妇生个娃,一辈子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好。”回来还不到一天,妈的这层意思已明里暗里表达了不止一次了。在那个陌生城市的陌生书店里,付俊伟的爸看着一面墙的复习资料说,你妈让你回家过年。当然,回来以后他就明白了,回家不是仅仅为了过年。丢掉了一条路就同时意味着走上了另一条路。不是他的爸妈为难他,他们在他面前谨小慎微,甚至唯唯诺诺,他们怎么可能为难他呢?
“你不上学了,又不去找个姑娘成亲,你让你的父母怎么办?”
借着灯笼里满含寓意和寄托的光芒,付俊伟盯了会儿大门上新贴的春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这是从集市上买来的对子,模具印出来的。贴春联似已不再是一种风俗,它变成了过年时的一次简单消费。小时候,每年进了腊月十几,爷爷就忙起来了。找爷爷写春联的人踏破了门槛。亲戚邻居们放下红纸,喝着茶,说完哪些门上贴哪些联子就离开了。却苦了他和付俊峰。爷爷写的时候,他们负责兑墨、念字、抻联子。爷爷写完一副,他们要小心抬着去晾晒。有些人家图省钱,把陈年的旧纸送过来。陈年纸不沾墨,每次写之前,只能用湿毛巾先擦一遍。每次擦完,满手都是红的——陈年纸不光不沾墨,还掉色。
天增歲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付俊伟写上句,付俊峰写下句。写几天,换过来。付俊伟写下句,付俊峰写上句。这副联子,他们练了一个冬天。后来贴上了外门,年就到了。
付俊伟蹒跚地站起。胳膊还有些酥麻,他甩着手臂走回院子,过去摸了摸大豹已冰凉的尸体。他抹起地上的一摊血,用鼻子嗅,一股腥骚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逃避似的,他沿着狗窝旁的楼梯上了平房。平房和门楼是连通的,他来到门楼的边沿,抬腿跨过了镂花瓷砖。尿液冰雹一样砸在红灯笼上,又似烛泪般淌下去。红灯笼在摇,像是躲避,像是忸怩,又像是挑逗。付俊伟抖了抖家伙,连尿也不争气,很快没了。红灯笼在摇。付俊伟提上了裤子。他坐在平房上,抬头仰望着满天繁星。他想抽烟,不停地抽烟。他想起来了,不是要去给老丰头端碗年夜饭的吗?不应该再给老丰头送点烟吗?他起身,门前的马路上,一簇黑影倏忽闪过。付俊伟一机灵,脑子空了半秒,他以为是付俊峰或者抓付俊峰的人,下了楼梯,他追出去。
只追了一会,付俊伟犹疑了。是许多福。他奔跑的姿势没变。很多年以前,他就是这样奔跑着闯进他的视野的。很多年以前,天就一下子黑了。
付俊伟睁开朦胧的睡眼,许多福正冲着他笑。他指了指被单上一摊湿粘的污迹,面露幸灾乐祸的神色,俊伟,你遗精啦。许多福又捏起被单上污迹的边缘,拎到付俊伟惺忪的眼前,俊伟,你遗精啦。付俊伟斜低着头,养殖场的窗外,张玲玲正站在下午和煦的阳光里喊,开饭了。
付俊伟还是追了上去。
许多福去了西街。他拿了把菜刀。菜刀砍在勺子家的大门上。金属与金属的撞击声剧烈而空洞,引得不少人探头探腦。
有胆大的邻人站在自家门楼前嚷嚷:“多福,大过年的这是干什么,快回家。”也有邻人怯懦地呼唤:“快来人呀,疯子要杀人啦。”越来越多的人出来远远观瞧,可能畏于许多福手里的菜刀,并没人上去制止。
付俊伟跑上去抱住了许多福。许多福回了下头,挥舞着菜刀拼命挣扎。他猛一用劲,将付俊伟甩出去老远,许多福也摇晃着倒了。付俊伟倒地的一刻,听见勺子家的门楼里飞出来一句咆哮的话,“出去干什么,神经病杀人不偿命的,你跟他逞什么能!”
付俊伟躺在地上。许多福也躺在地上。付俊伟躺在地上听着狗吠和鞭炮声。许多福也躺在地上听着狗吠和鞭炮声。似乎过了很久,付俊伟爬起来去拉许多福,拉不动,他索性一屁股栽地上。
他们说玲玲的坏话。许多福说。
他们说玲玲的坏话。许多福又说。
秋天的傍晚,凉风拂面。丰收的季节,所有盎然的绿意都蒙上了一层沧桑的深灰色。许多福俯下身,张玲玲抬起头。他亲吻了她,她亲吻了他。
付俊伟隐没在玉米地里,他听见,身后,张宇辉的爸跑得吭哧吭哧的。
夜深了,天黑得透彻,是一种粘稠而阴沉的黑。零星的几颗星星眨着。付俊伟深喘着气,闭上了眼。狗是静的,鞭炮是静的,星星落下来了,晃在他眼皮上,像雪花,纷纷扬扬。这就是故乡的除夕夜啊,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通宵打牌的另一个除夕夜。不记得那时许多福是否来了丰镇。黎明时分,玲玲想要去院子里上厕所,她推开门惊叫一声,下雪啦!所有人都摊开牌跑出来,是啊,好大的雪啊!他们站在新年的第一个早晨里,欢呼雀跃。不知谁提议,我们堆雪人吧,于是,他们开始堆雪人了。雪人堆得很大很大。雪人的眼睛是两只鸡蛋,鼻子是根胖胖的红萝卜,嘴巴则是个香烟盒子。他们嘻嘻哈哈,忙忙碌碌,往雪人的身上点缀着生搬硬套和奇思妙想。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很快,一尘不染的雪地被他们的脚印弄得凌乱而肮脏……付俊伟抹了把冰凉的脸,睁开眼,付俊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旁。付俊峰拉了拉付俊伟,付俊伟站起来。付俊峰又拉了拉许多福,没拉动。付俊伟搭了把手,许多福也站起来了。
付俊峰说,老丰头住进了养殖场。
付俊峰又说,他再也不去东北了。
天空忽地一亮,勺子家放起了烟火。火光闪耀。
他们三个却低下头,惊愕地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彼此的影子。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