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刚的诗
2018-09-19
杨刚,1980年生,陕西汉中人,2006年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居昆明。
老根
不叫发小。从小光屁股长大的
在我们老家那边,叫老根。就像一棵树
最初生出、最后不知所终的那些根
小学毕业就未见的国明,是其中之一
听说镇上读初中时,他砸了拦住村道的
那扇大门的锁,被七八个混混暴打
然后辍学去东莞打工,至今在外
他哥哥则在昆明做活,至今未婚
军娃哥略大几岁,整天带我们抓黄鳝
烤青蛙,婚后去山西挖煤,据说挣了大钱
半夜醉酒被碾死在马路上,脑浆迸裂
那是后来;老婆改嫁、孩子改姓,那是
再后来。都只是听说,我记得他妹妹
真的叫小芳,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喜欢她
而她早已远嫁湖北——她在汉江尾
我已不在汉江头。涛涛比我小一岁
沿海工厂、山北工地、新疆棉田,都去过
他统统去过,然后告诉我火车站坏人
的险恶,阔老板呼风唤雨的神通,以及
信哪些佛才能保一生富贵平安。他老婆
新婚不久就跑了,甚至未留子嗣;他弟弟
喜欢车,后来给别人修车,跟了一个
二婚女人。长娃大大辈分大、年纪轻
带着我们漫山遍野放牛、拾柴、割猪草
在汉江里游泳、捉鱼。他种过西瓜、烤烟
当过泥水匠,去过山东淄博的陶瓷厂做活
一干十几年,现在在镇上开店,卖些小东西
他说这些年山里的到了镇上,镇上的
到了城里,城里的到了汉中,汉中的
到了西安,西安的到了更大的地方
当年的老根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
年轻人一茬接一茬,走的走、散的散
地都荒了,留下一村的老弱病残幼
望着他眼,我不敢回答老时一定回来
远处的汉江,被无数淘金船挖得千疮百孔
再也看不到儿时的平水长滩
逝者
血亲的、远房的,邻里的、寥寥照面的
年近不惑,他总想把那些逝者一个个记清
在心或脑的底部,立碑、刻字、存照
他们中的一些像是从未离开,昨晚
还隐在对面的暗处,轻声唤他
一些失落了姓名、面容和死因,如电影中
短促的闪回,或布满虫洞的画像
高矮胖瘦,真假好坏,他终于无暇顾及
只是眼看那些关于他们的回忆的线索
被风化,剥蚀,直至碎如齑粉
当可供檢索的日益模糊,他像当年听闻
噩耗一样茫然失措:原来诀别不是终了
在反复证明曾与他们站在同一轮月下时
他卡在时空的缝隙里,再也无法脱身
成都,成都
他很少再向人提及成都,以及那里的你
偶尔醉话,也有意隐去一些细节
一如你的来、你的去,他只剩下剧本梗概
他坦白有时还会忆起成都,那一年
他只身走下穿越整个冬夜的列车
再穿过那些无关紧要的街道、人群
却始终穿不破那片将散未散的雾
唯有你说的华兴街鸡蛋面,让他稍觉暖和
从府南河畔的旅馆到春熙路,他只是走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节点一直延后、拉长
变成只有他了的仪式。就这样,那几天
他不去想酸辣粉、钟水饺,也不怀古
只是用双腿,朝你可能会来的方向走
他有的只是现在,只想和你肩挨肩
吃完一整碗你说的华兴街鸡蛋面
陷在快与慢的泥沼里,他一个人剪辑不出
想象中的画面,直到开始诅咒相对论
然后,你终于来了,记忆中的模样
保持在他伸手够得到的距离之外,你笑
你低头,你喊他大叔,你隔着一整张桌子
一口喝下一大杯用酒点燃的咖啡
他像昨世就认识你那般望着你,看你起身
转身,瞬间被春熙路的人潮淹没
他摁下秒表,让四围恢复来时一样陌生
最后的照面,这些年被他剪辑成片段、粉末
有人曾那么想要一个世俗不堪的结局
如今却只记得那一碗华兴街鸡蛋面
我们
那时我们还未生出华发,还未
戳破胸中理想的热气球,还幻想
我们个个能如蒲公英一般
勇往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
那时,于坚已从蛇山下来
雷平阳刚刚出名,余地还未
用钝刀割向自己的喉管,我们
还在驼峰酒吧,用最长最短的头发
喝掉第三杯免费啤酒
时光是不是太锋利?斩首每个人
的青春,又在每个人身上
刻出一圈又一圈啤酒肚
那又怎样?电话号码还是唯一那个
我们肩头的手掌,依然那么滚烫
重逢那刻,我们真的不再流泪
可是我们仍旧坚信
彼此像婴儿一样,赤裸
评:
杨刚的叙事诗偏于陈述,也止于陈述。其中的时间与场景,像一个小说的流水席,但它终于何处,诗人是有所考虑的。(方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