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
2018-09-17郭慧中
郭慧中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老舍的作品名气响,受欢迎度高,这现象很好理解:他笔下的人物概括起来都不复杂,他写一个人能吃苦,那个人就是方方面面能吃苦;他写一个坏人,写那个人做事,便只做坏事。从前时候,老舍干脆利落的写法,很容易让读他作品、看他作品的人感到畅快。观者毋需读懂老舍最突出的风格,比如中国戏剧理论家张庚评老舍时所说的“悼念的心情太重”,又比如老舍研究者孙洁所说的“保守主义”,再比如新加坡学者符传丰所说的“对‘善的追求”。老舍夸张的白描、轻松的笔调已经足以吸引过去的人。
我们只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推想,即可发现今天的观众和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观众是不同世代的人。由此我们会遇到一些问题:老舍那夸张的手法在今时今日是否已经过于常见了?创作者若想引起观众的反应是否需要比80年前付出更强劲的力度?将老舍在1934年至1942年写的作品改编成话剧能否打动今天的观众?
方旭主创的话剧《老舍赶集》正面回应了上述问题。幕布拉开前,话剧《老舍赶集》以老舍1942年创作的《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开场。此一段落改编结束后,幕布拉开,1934年至1935年间面世的小说《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依序上演。话剧最终落点落在老舍1936年写就的散文《我的理想家庭》。
起和落的足音
《老舍赶集》的起点在《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文字少,内容短,俱是反话、怪话,如“观剧时务须打架一场”,话剧舞台上,独一位演员提着篮子站在台上将老舍的话念出来,话剧改编者活儿做得很细,“务须”和“毋须”两个词读音相同、意思相反,台上演员专门在每一个“务须”后面都紧贴一句解说——“务须”就是“一定要”,由此,观众可以了解得更清楚。演员不只自己念,还走到台下请观众念,大人和孩子都可以念,都可以懂,明白老舍写得都是反话,且明白自己可以怎么来一个老舍式的表达。
话剧《老舍赶集》给了一个观众可以看得懂的开篇,再加上老舍本就是在给观众写“须知”、写“行事指南”,真的观众和老舍便得以变得更亲近了一些。
相较而言,从文本创作的时间顺序上,1942年面世的《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也比其他五篇文本距离今天更近。《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我的理想家庭》都可归于老舍创作的“山东时期”,这一阶段,老舍在济南,在青岛,处于安定的生活中。“山东时期”始于1930年夏,31岁的老舍开始交出大量幽默的短篇小说,写青年知识分子的婚姻问题和家庭生活。《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乃至散文《我的理想家庭》中都有“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也都少不了“婚姻问题”和“家庭生活”这两个话题。
1937年的中国,抗战爆发,老舍创作的“山东时期”随之结束。他再一次回归幽默的创作风格是在1941年。1942年的《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的幽默美学曾经连接起老舍和他“山东时期”的创作。再到今天的舞台上,它又将老舍的创作和台下的观众连接起来,它体量虽小,意义却不单薄,它是老舍的一阵脚步声,能带观众入境。《话剧观众须知二十则》中虽然没有明写,但隐隐含着老舍的“我”。这个“我”到话剧《老舍赶集》的结尾再出场,从一个演员变成全体演员,全体演员又做一式打扮,许多个“我”在舞台上,一人一段朗然唱诵出《我的理想家庭》,“因为中国是顶文明顶平安的国家;理想的家庭必在理想的国内也”。
观众不一定都学习过《我的理想家庭》背后的历史和文化符号,这篇杂文曾经超拔于1936年时人的所思所想,“五四”一代创作者在关注知识分子脱离传统家庭时,老舍又往前一步,去勾勒人人不可获取的具体生活。再往下讲,《我的理想家庭》乃至整个“山东时期”的创作都是妙趣天成和世相百态的叠加,幽默外显,哀愁深藏。
今天的人看《我的理想家庭》有今天的價值,很多人能够看到一份干净,这似是从另一个角度在跟随老舍的脚步,跟随一份对“真”和“善”的追求。《我的理想家庭》那清亮的呼唤声可以进入人心,留下回响。话剧《老舍赶集》以此场景收尾,好看开阔,有人有情。
幽默者和悲剧家
老舍喜欢引用沃波尔的一句话,“幽默者‘看事,悲剧家‘觉之”。将老舍的小说作品往话剧改编,即是一个想办法让观众“看”和“觉”的过程。“看”在前,话剧《老舍赶集》的起始都在带着观众去看。针对《创造病》《牺牲》《黑白李》《邻居们》四个故事的改编,各有不同,却都好看。
《创造病》中只一对青年夫妻,话剧舞台上,夫妻二人心里的“小疙瘩”变成说给观众听的对白和独白,他们各自渴求的皮包和大衣忽然从天而降,平凡心事变得可见、可感。不仅如此,“全男班”演青年夫妻更合适,更老舍。老舍写人,鲜少突出外在美,他几乎不写外貌,一旦写外貌也是更为趋向丑,他笔下的人多夸张、彻底,男扮女装的意义在于“不美”。老舍提出另一种舞台追求,不美但是干净利落,观众可以没有压力地投入其中。
《牺牲》和《黑白李》之间存在一组有趣的互动。《牺牲》名叫“牺牲”实则是讽刺一个不愿为了结婚乃至任何事牺牲的毛教授。《黑白李》则实实在在讲了一位兄长为自己的弟弟牺牲婚姻、牺牲生命。话剧改编者将这两个故事组合在一起,自然合拍。
话剧《老舍赶集》做了一些减法。小说《牺牲》中的场景很多,三个教授各自碰面。话剧舞台只留一个场景,三把椅子,三个教授凑到一起,对话更能碰撞到一起,搬动椅子改编椅背的方向,人物之间的冲突关系也有了热烈呈现。《老舍赶集》的创作者在《黑白李》的故事上做了另一种减法,删掉小说中的叙事者,让兄弟二人自己站出来说话,家里的车夫王五做补充。
话剧《老舍赶集》的加法给了《邻居们》,一个舞台上两个家庭并行,话剧给了青年知识分子家庭更多戏份。由此,再去勾连最后结尾的《我的理想家庭》,达成了一种自然的效果。
《老舍赶集》这一出戏集中交给观众可看的事,只是“夸张”不再是一个突出的特色,创作者亦不需要过度强调夸张。剥离了夸张以后,观众仍能感受到老舍作品的好看,因为他借现实生活写市民性格,现实生活很细,市民性格很透彻。《老舍赶集》好看,亦是因为它设计得细致、表现得明白。
所有观众都看得懂,一些观众还可以自己再去深究。这是老舍之好,亦是《老舍赶集》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