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幻想真实的种子
2018-09-17周千愉
周千愉
想象不是虚空的,幻想也必然要有所依据,任何导演技法的使用都需与文本紧紧相依,作为幻想的种子,文本是导演一切出发的起点,在今年静安现代戏剧谷展演中由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艺术总监、立陶宛籍导演里玛斯·图米纳斯带来的《假面舞会》,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真实与幻想,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对文本的重新解读
该剧是19世纪俄国文学巨匠莱蒙托夫所创作的诗剧,剧本的套路在今天来看已有几分落俗的嫌疑。如何实现经典剧本与当下社会意义的对接是每一位导演都会遇到的难题,昔年能称为不朽的故事,在今天早已不能引起观众的新奇和反思。图米纳斯在2011年受邀参加由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主办的“国际导演大师班(俄罗斯)”的工作坊中曾表示,导演是“肮脏”的职业,因为导演的工作就是同死亡打交道,剧中的人物在生活中是存在的,但现在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导演需要去挖掘他们的坟墓,寻找在他们死后所残留下的东西。毋庸置疑,这所残留下的不腐之物,就是经典作品中可以与今天进行对接的精华。
生活在变迁,但人的本性并不会变,图米纳斯将对文本的重新解读放在对阿尔别宁性格矛盾点的开掘上,与此同时弱化了对其他人物性格深层次的展示。在演出进行的过程中,经常能看到十多位贵族紧紧簇拥成团状队伍,他们将头朝向观众,带着极具模式化的夸张表情,以近似戏曲中碎步的方式横穿舞台,在荒诞戏谑的配乐下让人不禁联想到“乌合之众”;亲王和男爵夫人是被空虚寂寞支配的情欲动物,偶尔承担一下插科打诨的任务;阿尔别宁的宿敌虽铺陈了复杂的前史,但最终不过沦为工具,带着告知阿尔别宁真相的任务匆匆出场,让阿尔别宁陷于对自己行为的忏悔后草草退场;至于女主人公尼娜,除却懵懂少女对声色犬马的向往和被阿尔别宁一误再误的悲惨结局,她似乎并无进退两难的内心纠葛。这些人物就如同戴了面具一般,有特指的性格符号,却无更具体的人物灵魂,相比之下,阿尔别宁则被填充了丰满的血肉,让人不禁想要为他魔鬼般的杀妻行径寻找只言片语的托词。
男女主人公的结合以双方社会地位、人生阅历的巨大差距为前提。阿尔别宁早年在赌场发迹,习惯了尔虞我诈,当他遇到尼娜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爱她的纯洁,这份纯洁被导演具象化为满天飞雪中的一袭白裙,他爱她的天真,这份天真被导演形象化为笨拙群像中的芭蕾舞姿。他爱的是她,又不是她。尼娜只是阿尔别宁心中一份美好眷恋的投射,当这份对美好的渴望因流言和猜忌反过来给了他极为讽刺的当头一击时,他选择亲手毁掉。尼娜的天真中有着阿尔别宁的苍老所不可承受的重量,这份重量来自于二人不对等的社会阅历,压死了尼娜,也注定压死阿尔别宁。
幻想现实主义
瓦赫坦戈夫所提出的“幻想现实主义”理论,融合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现实主义风格和梅耶荷德的假定性戏剧理论,要求真实与表现并存,强调以高度风格化的外部动作表达角色真实的内心情感。瓦赫坦戈夫曾这样解释:“演员应该流真实的泪,以戏剧的方式呈现给观众”,之后图米纳斯进一步做出了形象的诠释——“恶臭的牛粪在挥发后会结成星星一样的水滴,看在眼里很美,落在嘴里已经纯净”,而这一滴水,就是幻想现实主义。1这样的诠释浸润了浪漫与温柔,所以也不难理解这样一出满是讽刺、悲戚与残酷的爱情故事何以被呈现为一部近似于童话的诗作。
按照剧本的设定,本剧至少需要三个场景:赌场、舞会与阿尔别宁的家,但在本剧中,这些具体场景被撤销,图米纳斯既不追求现在时兴的科技感舞台装置,也没有刻意还原故事背景时期上流阶层生活的极尽奢华,所有的一切都默认发生在雪地中,仅仅一片被置于黑色幕布之中的茫茫雪地便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调——那来自于人性深处的孤冷与疏离。这样的舞美设计既紧贴主题,又不会喧宾夺主,更与导演一贯秉持的幻想现实主义的手法紧紧交融。
具体场景的淡化使得日常生活被消解,从而避免了该剧陷于模仿生活的窠臼和可能因流于日常生活再现而给观众造成的平庸与冗杂。甚至《假面舞会》中最重要的“面具”和“舞会”也没有出现在舞台上,配合着哈恰图良的同名组曲,那恢弘音符下的沉郁风格已然让人窥见华丽舞会下的无尽空虚,而贵妇绅士们也并不需要真正的假面,因为他们在生活中就早已极尽虚伪与防备。
诗意不仅来源于图米纳斯对极简的追求,还来自隐喻手法的使用。剧场的无尽魅力就在于它从来不存在唯一精准的解读,一个人甚至可以看出一百个哈姆雷特。比如该剧中多次出现的随时间推移而越滚越大的雪球,有如阿尔别宁对尼娜误解的渐深,有如阿尔别宁性格中魔鬼面暴露的渐多,有如尼娜所遇危机的渐重,有如流言的渐起……这颗雪球最终被仆人推着将阿尔别宁挤出了舞台,这种怪诞手法出乎意料,却又在真实的情理之中。另一个充满多重象征意味的手法是对雕像的运用,一开场女神雕像就被立于舞台一隅的高台,滑稽的众生在她身畔不知疲倦地享乐,一动一静、一高一低构成了鲜明对比,而之后这尊雕像却被众赌徒当作将死人沉尸的工具。当尼娜死后,她双臂交叉静静立在高台之上,成为了白雪中的第二尊雕像,而大雪吞没了本就无人在意的真相……
在《假面舞會》《三姐妹》中图米纳斯惯用的导演手法随处可见:重复的音乐贯穿全场、华丽热闹的过场戏、具有高度表现力的形体动作、充满隐喻象征的道具使用、具体场景和生活日常的淡化……而在《假面舞会》漫天的诗意氛围中,处处流淌着象征与隐喻的艺术力量,这些象征与隐喻则来自于导演对人物性格和事件矛盾的精准把握。感谢静安现代戏剧谷,感谢图米纳斯,让今年上海的戏迷们享受了一场不可多得的幻想现实主义盛宴。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在读硕士)
注释:
1.杨申:《幻想现实之间相差的不仅是主义》,北京青年报,201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