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戏剧图鉴
2018-09-17张黎韫
张黎韫
《学院》是一张关乎人性本身的拼图。正如壁虎剧团艺术总监阿米特·拉哈夫(Amir Lahav)此前采访中所讲:“壁虎剧团的创作是用任何可能的方式去诠释故事。”创作者将所有能想到的元素拼接在了一起——光影、多重空间、音效(包括那不时响起的警报)、作为布景的档案,当然,还有演员的肢体和舞蹈表达。
先来谈谈身体语言,它是这出戏当之无愧的灵魂,占据着这张人性拼图中心的位置。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全剧放弃了叙事。不容忽视的是对话和多重空间及布景补充了身体语言触及不到的现实片段。全剧有多场现实场景中治疗师和患者的对话场面,使得叙事的完整性得到了保障。这些现实场面为整出戏提供了最基本的戏剧叙事,通过身体语言所表现出的心理细节和角色状态勾勒出了更意味深长的人性姿态。
《学院》在身体语言的探索中运用多种不同的舞蹈形式、步伐,以及演员之间的肢体游戏进一步探索人际关系的边界以及心理行为的复杂。全剧一开始,丹尼尔机械地翻着档案柜,音效不时响起,记忆中的片段就这样从档案柜里鱼贯而出。档案柜作为线索,串起了丹尼尔的心理旅程,他被超负荷的工作和家人对他所持有的寄望所压迫。另外一个人物马丁始终纠缠于破裂的情感关系中,他不断重复演绎他和情人在餐馆度过的那一個晚上。这两个人物又同时出现在心理治疗片段中。丹尼尔和马丁之外,以他们为中心,连带出现了其他多个角色,譬如丹尼尔的经理、心理诊疗室的医生护工、丹尼尔的家人以及马丁的女朋友等等。
再来谈谈《学院》中的男性视角。这众多角色由四位男演员演绎,导演团队也是男性,自然是展现了男性眼中的男性关系。作为女性观众,一开始确实很难直接进入状态,但随着片段与片段之间的有机互动,一群笨拙的沟通无能却又情感脆弱的男性群像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一张略带抽象意味的人性及情感地图变得触手可及。
男性是一种外刚内柔的奇妙生物,他们的情感像是拼图中最容易被忽略的留白的那块。现代社会中,男性与男性之间渴望相互关怀,却又刻意保持距离,男性与女性之间渴望相互依赖,却又彼此对立。男性的情感世界被现代生活撕裂,《学院》通过抽象的身体语言讲述了男性与朋友、老板、医生、恋人以及家人的关系,最终指向了一个抽象的情感困境:现代社会中关怀和亲密感的必要。
《学院》通过运用身体语言建构人物关系,回到了身体和关系本身;通过解构叙事,又回到了故事和人物本身。乍看,满场的“魔鬼步伐”,时空被割裂重新组接,看似叙事被消解,但定神回想,那一个个人物不正是在这看似碎片化的场面调度中慢慢鲜活,而所谓叙事性也并非仅仅字面意义上的讲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学院》中没有一个人是社会定义下正常状态的人,每个人都在漩涡中寻找出口,《学院》也并非要明确一个具体的常态故事,它并不想遥控观众走向同一个结局。
至少,作为观众的我,看到了有能量的身体语言,接收到了有穿透力的气息,感受到了真实的情绪。这些有效的感官传达,巧妙地淡化了故事本身的重要性,并且使我真正感受到“人”的存在,感受到这出戏与“我”的生活也如此接近。当看到马丁一次次回到那个餐馆,一次次和回忆中的女友或者心理医师引导并扮演的那个女友会面时,我的脑海中闪现的是曾经有过相似经历的朋友的故事。《学院》结合多重元素的创作方式,使得作品被解读的空间更大,无形之中,观众和表演者的关系不再是前者被动接收后者的诠释,而是前者通过后者的想象力激发后者结合自己的感性经历进行再度创作,虽然这种创作大多数情况下仅限于大脑或者笔头。
最后,回到壁虎剧团的创作方法。
因为笔者曾经与英国导演戴维·格拉斯(David Glass)有过合作,他曾经与壁虎剧团长期共事,对于他们的创作方法和演员训练方法并不陌生。首先,在创作过程中,演员长期合作,彼此之间十分默契,在做即兴片段时候,通常无需过多语言交流,大致肢体架构便会初见雏形;其次,通过集体创作即兴出肢体片段的过程漫长,通常会出比最终演出片段多得多的量,最终根据片段之间的节奏来做衔接,而并非按照故事线。《学院》从创作到上演历时2年多,这在西方肢体戏剧创作以及集体创作(ensemble)戏剧中并不是罕见的现象。不只壁虎剧团的创作周期如此,欧洲的其他剧团譬如法国的太阳剧团、丹麦的欧丁剧团等等,创作周期通常亦以年为单位。在演员训练方面,多种肢体训练方法相融合的同时,注重开发演员的肢体和情绪连接点以及想象力,找到人与人的连接点,找到亲密关系,帮助演员用带着饱满情绪和能量的身体进行表演创作。壁虎剧团的剧场作品并不曲意逢迎观众,也不灌输阐释,而是将阐释的自由还给观众。这点非常轻松而诙谐,像是在和观众做猜谜游戏,谜底却是留白的山水画,使其不再被作品本身的意义所束缚,进入留白,而是进行关乎自身存在意义的追问。《学院》以在昏黄灯光下的充满象征意味的仪式性舞蹈收尾,引导观众进入了探索人性的感性旅程,解读自己的人生。
如壁虎剧团一贯的创作风格,《学院》用了任何可能的方式去诠释故事内核,内核是人,故事成了人的附属。通过演员身体语言构建的拼图美观度如何并不重要,完成它的过程才是关键。当然《学院》在笔者眼中也并非尽善尽美。在通过各种舞台元素与观众一同践行着这一场想象力实验的同时,也出现了曾经使用过的舞台装置、曾经用过的肢体表演桥段等等,过于全面的舞台语言不时带给笔者一丝洛可可式繁复的滞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