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道歉信(节选)
2018-09-12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每个七岁的小孩都应该拥有一位超级英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所有不同意的人都需要去检查一下脑袋有没有毛病。
至少,爱莎的外婆是这么说的。
…………
外婆七十七岁,马上就七十八了。她也不是一位“称职”的七十多岁老人。她看上去的确很老,脸皱得像塞进湿鞋子里的报纸团,但从没有人说外婆太“老成”了。“活泼。”人们有时会这么对爱莎的妈妈说,表情不是很担心就是很生气。此时,妈妈会叹着气,问对方要赔多少钱。外婆曾經在医院里抽烟,触发了火灾报警器,保安强制她灭烟时,她咆哮道:“现在啥事都得他妈的政治正确!”有一次,她在布里特·玛丽和肯特的花园里堆了个雪人,就在他们的阳台正下方,还给它穿上大人的衣服,看着像是有人从屋顶摔了下来。还有一次,一群衣冠楚楚的人挨家挨户按门铃,宣传上帝、基督和天堂,外婆敞开睡裙站在阳台上,端着她的彩弹枪冲他们射击。布里特·玛丽说不清困扰她的是彩弹枪还是睡裙下的赤身裸体,但保险起见,她将这两件事都报告给了警察。
…………
不过话说回来:救人性命和把人逼疯都是外婆的超能力。这让她有点像是个“功能失调”的超级英雄。爱莎认识这个词,她在维基百科上查过“功能失调”的意思。外婆这个年纪的人形容维基百科是“一部百科全书,但在网上”,而爱莎形容百科全书是“维基百科的仿造品”。爱莎在这两处都查过“功能失调”,它的意思是“未能如预期地发挥作用”。这就是爱莎最喜欢外婆的地方之一。
但也许今天例外。现在是凌晨一点半,爱莎非常困,真的很想回床上睡觉。而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外婆正在朝一位警察扔屎球。
情况有点儿复杂。
爱莎环顾这个长方形小房间,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嘴张得很大,像是要把自己的头给吞进去。
“我告诉过你,别去爬围墙。”她边看手表边咕哝。
…………
外婆正坐在木桌前,忙着把烟草分成一个个小堆,然后用窸窣作响的烟纸把它们卷起来。
“我说,我叫你别去爬围墙!”
外婆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在她那件大得夸张的外套的口袋中找打火机。她看上去没把这一切当回事,主要因为她似乎从来不把任何事情当回事。除了想抽烟时,找不到打火机。
“拜托!那就是排小小的栅栏好吗!”她轻松地说,“别大惊小怪的。”
“你别冲我说‘拜托!朝警察扔屎球的是你!”
“别烦了,你说话的口气和你妈一样。有打火机吗?”
“我才七岁!”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用这个当借口?”
“等我超过七岁?”
外婆咕哝着什么,听上去像是“问问又不算犯罪”,继续在口袋里翻找。
“可是,我觉得这儿不能抽烟。”爱莎用稍微平静些的语气提醒她,手里把玩着格兰芬多围巾上长长的破口子。
“当然能抽,只要开扇窗。”
爱莎怀疑地看着窗户。“我觉得这种窗户打不开。”
“为什么?”
“上面有铁条。”
外婆一脸不满地瞪着窗户,然后看向爱莎。“所以,现在都不能在警察局抽烟了。天啊,简直就像《一九八四》。”
…………
一个警察拖着步子走进房间,看上去疲惫不堪。
“我要打电话给我的律师。”外婆立即要求道。
“我要打电话给我妈妈!”爱莎立即要求道。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先打给我的律师!”外婆坚持。
警察在她们对面坐下来,摆弄着一叠纸。
“你妈妈正在赶来。”他叹了口气,对爱莎说。
外婆夸张地吸了口气,只有她做得出那样的动作。
“你干吗叫她,疯了吗?”她抗议道,就好像警察刚刚告诉她,要把爱莎扔在森林里让一群狼养大,“她会气炸的!”
“我们必须打电话给孩子的法定监护人。”警察沉着地解释。
“我也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我是孩子的外祖母!”外婆怒气冲冲,从椅子上微微抬起身,威胁地晃着她没有点燃的香烟。
“现在是凌晨一点半,必须有人来照顾这个孩子。”
“是啊,我啊!我正在照顾这孩子!”她气急败坏地说。
警察试着友善地朝审讯室比画了一下,但动作不太自然。
“那你觉得你现在照顾得怎么样呢?”
外婆看上去有点被冒犯的样子。
“嗯……一切都很好,直到你开始追捕我。”
“你闯进了一家动物园。”
“那就是排小小的栅栏……”
“入室盗窃罪可没有‘小小这一说。”
外婆耸了耸肩,在桌子上方一摆手,似乎是觉得他们为这个争执太久了。警察注意到了香烟,怀疑地盯着它。
“哦,拜托!我能在这儿抽烟吧?”
警察坚决地摇摇头。外婆探出身,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你不能为我破一次例吗?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爱莎在旁边推了外婆一下,开始用她们的秘密语言说话。外婆和爱莎有一种秘密的语言,就像所有外婆和她们的外孙外孙女一样。外婆说,这是法律规定的。或者说,法律应该这么规定。
“别这样,外婆,跟警察调情,应该……是违法的。”
“谁说的?”
“首先,警察!”爱莎回答。
“警察是为了市民们的利益而存在的,”外婆小声地说,“我纳了税的。”
警察看着她们,做出任何一个人面对七岁小孩和七十七岁老太太大半夜在警察局里用秘密语言吵架时会做出的反应。外婆的睫毛妩媚地朝他忽闪忽闪,目光再一次恳求般指向她的香烟,然而警察依旧摇头。她靠回椅背,用正常的语言大声说:“多么政治正确!如今这个见鬼的国家,烟民的待遇比种族隔离还糟糕!”
“那个词怎么拼?”爱莎问。
“什么?”外婆叹了口气,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即使她付了税金。
“那个什么‘种族隔离。”爱莎说。
“a-p-p-a-r-t-e-i-d。”外婆说。
爱莎立刻用外婆的手机查了谷歌。她试了好几次——外婆一向不擅长拼写。与此同时,警察说已经决定放她们走,但过几天,外婆还会被请回来调查入室盗窃和“其他更严重的罪行”。
“什么罪行?”
“第一项是非法驾驶。”
“你什么意思,非法?那是我的车!我开自己的车不需要什么许可吧?”
“是的。”警察耐心地回答,“但你需要驾驶执照。”
外婆愤怒地挥舞着手臂,正准备大声控诉“独裁社会”时,爱莎突然将手机重重砸向桌子。
“这跟种族隔离的问题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把禁止吸烟和种族隔离相比,但这压根就不是一回事,根本连边都沾不上!”
外婆无奈地挥挥手。“我的意思是……或多或少像是……”
“压根不像!”
“这只是个比喻,天啊……”
“这比喻烂透了!”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维!基!百!科!”
外婆沮丧地转向警察,“你家孩子也这样?”
那警察看上去很不自在,“我们……不让孩子在没有监管的情况下上网……”
外婆向爱莎摊开双手,做了个“你看吧”的手势。爱莎只是摇头,在胸前紧紧地交叉着双臂。
“外婆,快跟警察说对不起,不该朝他扔屎球,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她用秘密语言轻声地说,仍然因为之前种族隔离的说辞很不开心。
“对不起。”外婆用秘密语言说。
“对警察说,别对我说,傻瓜。”
“我才不会对法西斯分子道歉。我纳了税的。你才是傻瓜。”外婆面带愠色。
“彼此彼此。”
接着,她们俩都交叉手臂坐着,赌气不看彼此,直到外婆朝警察点了点头,用正常的语言说:“能不能帮忙跟我这个被宠坏的外孙女说,如果她还是这种态度,那她就自己走路回家吧。”
“告訴她,我和妈妈一起回家,她才是要走回家的那个人!”爱莎立刻反击。
“告诉她,她可以……”
警察不发一言站起身,走出房间,关上了身后的门,好像是打算去另一个房间,把头埋进大大的软垫里,用最大的音量尖叫一番。
“这下好了,看看你干的事。”外婆说。
“看看你干的事!”
最终,另一名眼神犀利、体格魁梧的绿眼睛女警官走进房间,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遇见外婆,因为她的笑容苍白无力,就像那些认识外婆的人的典型反应。“你必须停止这种行为,我们还有真正的罪犯要操心呢。”外婆只是含糊不清地念叨了一句:“你自己干吗不停止呢?”然后,她们就被允许回家了。
在人行道边等妈妈时,爱莎用手指拨弄着围巾上的破口子。它正好穿过格兰芬多院徽。她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但没有成功。
“哦,行了,你妈妈能补好的。”外婆努力表现出欢快的样子,用拳头轻轻地击打了一下爱莎的肩膀。
爱莎不安地抬起头。
“嗯,我想想啊……我们可以跟你妈妈说,你试图阻止我爬围墙去看猴子的时候,把围巾扯坏了。”
爱莎点点头,手指再次划过围巾。它不是在外婆爬围墙时被扯坏的。学校里三个高年级的女孩在餐厅外抓住爱莎,打她,扯坏了她的围巾,还把围巾扔进马桶。这三个女孩讨厌爱莎,但爱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的嘲笑声还回荡在爱莎的脑海里。外婆注意到她眼中的情绪,靠近身来,用秘密语言轻声说:“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你学校的那些废物带去密阿玛斯,把她们扔去喂狮子。”
爱莎用手背擦去眼泪,微微地笑了笑。
“我不傻,外婆,”她小声说,“我知道你今晚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忘记白天在学校发生的事。”
外婆踢着路面上的碎石,清了清喉咙。“我不希望你因为围巾的事记住今天,所以,我想与其那样,倒不如因为外婆闯进一家动物园而记住今天这个日子……”
“还逃出了一家医院,还朝警察扔了屎球。”
“其实,那是土疙瘩而已!不管怎样,大部分是土啦。”
“改写记忆是一种很不错的超能力,我觉得。”
外婆耸了耸肩。“如果你摆脱不了坏事,就必须用更多‘好料去盖过它。”
“用词不当啦。”
“我知道。”
“谢谢,外婆。”爱莎将头靠在她的手臂上。
外婆只是点点头,轻声说:“我们是密阿玛斯的骑士,我们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
每个七岁的小孩都应该拥有一位超级英雄。
所有不同意的人都需要去检查一下脑袋有没有毛病。
(摘自《外婆的道歉信》,天津人民出版社,孟汇一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