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不减光芒
2018-09-12简媜
简媜
我记得那位废寝忘食的小学校长,在1960年饱受水潦之苦的穷村小校,给了我们树荫下的“林间教室”,给我们一只两个男生才抬得动、只装几本课外书的“活动书箱”(于今回想,即是推动阅读),给我们订晚一天到的《国语日报》。我记得大台风次日,水淹至膝,我坚持做一个“尽责”的学生必须上学,涉水行路半小时到学校,见到一个同样“尽责”的校长站在校门口亲自向我宣布停课。我鞠躬:“谢谢校长,校长再见。”他点头回礼:“走路要小心。”
我记得唯一一位外省籍老师视我们如子女。我记得为了“为校争光”,那位平日笑容灿烂板起脸却足以吓跑鸦雀的老师,不知从何处借来录音机,陪我一字一句修改演講稿,纠正发音,定抑扬顿挫,烟抽掉大半包。
我感谢另一位懂得尊重隐私的老师在千钧一发之际为我保留退路。那是个糟透了的寒冬早晨,连日来我心中积累愤怒、怨憎,几乎只要一点小摩擦即能引爆,于是我在纸片上写上憎恨语句,更指名道姓写了数遍某某老师我恨你。朝会铃响,我匆匆折好纸片塞入外套口袋。唱歌、升旗毕,校长例行讲话后,只见训导主任气急败坏地上台,训斥近日连续发生的破坏行动,愈说愈火,竟要搜查口袋。那年代,发禁、衣禁、情禁当道,搜书包查口袋算不得什么。所有学生必须掏出口袋内物件让老师一一过目。宛如天意,她竟负责检视我这一列。我的手上除了手帕就是那张折成四方形的纸片——四角微开,谁都能判断里头写了字。她好奇地拿起纸片问:“这是什么?”我勉强答:“没什么!”她似乎想看,略一迟疑,还我。我猜测她一定以为那是男生写给我的纸条,遂在不破坏少男少女情怀的善念下不窥视。我感谢她的善念使我与她不至于陷入可怖的泥淖。因为,她恰恰好就是纸片上所写数遍“我恨你”的那位老师。
有时,不拆穿比拆穿更具力量。
我也记得离乡背井只身来到大屯山城的高中时期,那位雍容华贵、气质高雅的老师在课堂上诵读我的作文,仿佛赞赏我不是孤女是缪斯的女儿。我记得北方口音浓厚的爷爷级老师主动问我:“你今天要问什么问题呀?”我记得那位看出我的文学倾向的老师送我托尔斯泰作品,隐含一份深沉期待,他说他愿意给予一切奥援直到我自立。
光阴流逝,物换星移,温暖的语句如钻石,不减光芒。
十六载青青校树、萋萋芳草,我带着老师们塞给我的光亮独自穿过命运派给我的黑暗密林,带着爱与信任,相信自己一定能走到星光灿烂的所在。
(摘自《青年博览》2018年第5期,稍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