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患会话中话语标记“就是(讲)”的顺应性
2018-09-11马艳,胡健
马 艳,胡 健
(安徽大学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近年来,话语标记的顺应性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Fraser指出话语标记只具有程序性意义,不影响命题的真值意义。话语标记是话语单位之间的连接成分,它指示前后话轮之间的关系[1]。董秀芳认为话语标记的形成,是由话语中经常连用的成分的组块化引起的,其意义是规约化了的话语意义。话语标记相对来说比较自由,在形态上可以存在许多变体形式。话语标记的变体可能会不稳定,这种不稳定性说明其词汇化程度还不高[2]。目前不少学者基于会话分析理论,探讨了日常会话中的话语标记“就是”及其变体“就是说”“就说”的话语功能和语法化动因。话语标记的使用顺应了交际时语境的需要,对话语标记顺应性的探讨有助于深刻地认识其在交际中的作用,提高会话参与者的元语言意识。本文以27段医患会话为语料,首先分析话语标记“就是(讲)”的不同变体间使用差异的原因,然后基于Verschueren的语言顺应论,结合医患会话实例,分析“就是(讲)”的使用在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中的顺应性,以加深对话语标记“就是(讲)”的认识。
一、文献综述
目前,不少学者对话语标记“就是”及其变体的功能差异进行了探讨。Biq指出,“就是”处于不断的语法化过程中,有不同的变体,如:“就是说”“就说”,其中“就是”更强调其前后连接的话语是等同的,而“就是说”作为口头话语中的衔接成分,其后的话轮是对其前话轮的解释、澄清;“就说”在交际中是起占有话轮的作用[3]。史金生、胡晓萍比较了文学作品和口语交际中的“就是”和“就是说”的功能差异,发现在口语中由于省力、随意等原因,人们使用“就是”更加频繁,他们认为“就是”和“就是说”的功能相近,“说”的出现与否,取决于谈话者的表达意图[4]。于国栋和吴亚欣将话语标记分为承上型话语标记、当前型话语标记和启下型话语标记三种类型。这些不同的话语标记反映了说话人当前话语与前后话轮之间的关系,他们指出说话人选择不同的话语标记,是为了顺应其在具体语境下的交际目的,即有逻辑地构建话语,从而方便听话人理解、推导自己话语的意义[5]。还有一些学者运用语言顺应论,对其他话语标记的顺应性问题进行了探讨。如:冉永平指出,在交际过程中,话语标记“吧”具有语用推进、语用缓和商榷等语用功能,并探讨了“吧”的使用过程中的语境顺应性特征[6]。许静基于语言顺应论,从元语用意识的角度出发,分析了法庭话语中延缓时间、打断、引发异议等五种不同元语用功能的话语标记[7]。顾金成指出,话语标记“well”的使用顺应了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和心理世界等交际语境,同时顺应了口语语篇中的语言语境[8]。
综上所述,学者们探讨了不同话语标记的顺应性问题,这证明了语言顺应论对话语标记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对“就是”类话语标记的研究,主要以北方方言中的日常会话或以文学作品为语料。汪维辉指出,汉语方言“说类词”可分为三类:北方话的“说”、南方方言的“话”和中部方言的“讲”[9]。就目前掌握的文献来看,对中部方言中的“就是讲”“就讲”等的探讨还比较少,且语料的选择没有涉及机构性会话,如:师生会话、医患会话等。在机构性会话中,一方代表机构组织,机构一方,如:教师、医生,在地位上高于非机构一方。一般来说,机构性会话在正式程度上高于自然会话,低于文学作品。话语标记“就是(讲)”在机构性会话中的使用情况如何,还不得而知。基于此,本文以医患会话为语料,首先统计“就是(讲)”不同变体的出现次数,分析其不同变体使用差异的内在原因,然后结合实例探讨话语标记“就是(讲)”在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中的顺应性问题。
二、语言顺应论
Verschueren指出,语言的使用是一个不断进行选择的过程,这种选择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可能涉及语言内部因素,如:语言结构,也可能涉及语言外部因素,这种选择可以发生在语言的各个层面上。会话参与者能根据不同的语言语境和交际语境,从可供选择的语言形式和语用策略中不断地进行选择,以此达到某种交际目的。语言的使用具有变异性、商讨性和顺应性,顺应性指会话参与者可以从众多可能的选项中选择语言,以达到交际的目的;变异性指语言在各个层面上都有可被选择的结构;商讨性指语言的选择不是以固定的规则进行的。语境关系可分为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交际语境指包括交际双方及其物理世界、社交世界和心理世界在内的语境因素,语言语境是指在使用语言过程中,根据语境因素的需要,而选择的各种语言手段或策略[10](P55-108)。Verschueren的综观论站在更高的理论层面上阐释社会、认知、文化等因素对语言使用和理解的影响,为研究话语标记的顺应性问题提供了有力的途径。
三、研究设计
基于语言顺应论,采用质化和量化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对医患会话中出现的话语标记“就是(讲)”使用的顺应性进行考察。研究语料为作者2017年5月初至10月中旬在某省级三级甲等医院心理咨询门诊收集的27段治疗录音,录音时间总计约5.9小时。患者共27人,其中男性14人,女性13人。对每段医患对话进行编号,如第一段对话编码为PSYC01(Psychological Counseling 01),第二段为PSYC02,以此类推。将27段医患对话进行转录,转写方式见注释①,语料中涉及的人名、地名等均已隐去。转录时,医生和患者的每次完整的发话(在未被打断的情况下),不论长短,均算作一个话轮,并依次对每个话轮进行编号。语料中的谈话者大部分操江淮官话,所以使用“讲”的情况很多。由于主要考察语义已经虚化的话语标记“就是(讲)”,故语料中有实际意义的“就是(讲)”不作考虑。在此提出以下两个问题:
1)在医患会话中,话语标记“就是(讲)”的不同变体的使用频率是否有差异?如果有,造成这一使用差异的原因是什么?
2)话语标记“就是(讲)”的使用顺应了哪些因素?
四、“就是(讲)”的变体使用差异及原因
在统计“就是(讲)”的不同变体出现次数后,得表1。从表中可以看出:首先,医患会话中存在“就是”“就”“讲”“就讲”“就是讲”五种不同的变体,江淮官话中的“就讲”和“就是讲”与北方方言中的“就说”“就是说”的情况相似,之前学者已对“就说”“就是说”进行了探讨。除此之外,也有学者阐述了话语标记“就”和“讲”的使用,如:吕叔湘指出“就”可当副词和介词使用,作介词时,可分为“引进动作的对象或范围”“从某方面论述”[11](P279-280);司罗红指出口语中的“就”具有引入话题和标记话题的功能,是典型的前置性话题标记[12];林华勇,马喆阐述了廉江方言中的话语标记“讲”的语法化现象。在所收集的语料中也存在“就”和“讲”的语义虚化现象[13]。
表1 医患的话语标记“就是(讲)”的不同变体的出现次数
从话语标记的使用数量上看,医、患共使用话语标记“就是”及其变体397次,患者共使用340次,医生共使用57次,患者远远多于医生。这主要是因为医生除了与病人交流,还要在电脑上写病历、根据患者的情况做出诊断,这导致医生总话轮数少于病人的总话轮数,所以其话语标记的使用次数也相应地少于患者。可以看出,医、患使用话语标记“就是”次数最多,共217次,占比54.7%,“就”使用141次,占比35.5%,“讲”出现的次数位居第三,而其他的“就讲”和“就是讲”所占比例比较小,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主要是:从语言经济性来看,“就”和“讲”都是单音节词,所以在表达时更加省力、更加经济,但是在表达意思的明确性上,“就”和“讲”不如“就是”的指示性强。方梅指出,“就是”可以使话题前景化,所以指示信息更明确[14]。在语言经济性和表达意思明确性的共同作用下,“就是”在使用数量上占有明显优势。医患会话中出现的话语标记的不同变体,“就”“就是”“就讲”和“讲”均是“就是讲”的语音缩略形式,只不过根据语境和交际目的需要,缩略的程度不同而已。
五、“就是(讲)”使用的顺应性解释
(一)“就是(讲)”对社交语境的顺应
1、对物理世界的顺应
物理世界指客观存在的世界,包括特定的主体、时间、空间等因素,这些因素的变化会影响说话人对语言的选择。Verschueren认为,时间是物理世界中的一个要素,时间指示词是个相对的概念,它包括事件时间、说话时间和指称时间[10](P95-97)。我们发现,医患会话中存在说话人使用话语标记“就是(讲)”来顺应物理世界中的时间因素的情况,请看:
例(1)PSYC19
41患者:就是我吃4份,没有一半
42医生:哦哦
43患者:那个就是:米米米氮平来,吃了大概是是70,一粒的70,就是这样吃的,反正睡眠也可以。
在例(1)中,医生询问患者现在药物的服用剂量,患者拖长话语标记“就是”,为自己接下来回忆药物的名称(“米氮平”)争取了时间,从患者表达药名时出现的重复(第43话轮)可以看出,患者缺乏医学知识,出现药名提取困难的现象,此处患者使用“就是”是为了保持话轮、拖延时间,向医生表明自己的话还没说完,为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做好准备。
2、对社交世界的顺应
谈话者选择的语言形式必须符合社交场合的交际原则和规范。社交语境涉及会话参与者的身份、权势关系、交际目的、社会文化等因素,这些因素会影响交谈者对语言的选择[15]。在医患会话中由于医、患在掌握的知识和身份上存在不平等,双方在话语权上也存在不平等,主要体现在患者作为低权势的一方,选择合适的语言来顺应双方不平等的权势关系。请看:
例(2)PSYC02
66医生:((不清楚))拿一瓶?
67患者:一瓶,对,现在我就问你啊,>讲讲讲<医生啊,就讲我这个啊,以后吃什么药能把它减退,>讲吃中药<行不行来?搭配其他药行不行来?
68医生:中药啊?
69患者:对。
在例(2)中,患者对医生使用“我就问你”这样的表达(第67话轮),鉴于医患的身份地位,这是不合适的。在机构性会话中,一般倾向于一方提问,另一方回答。在医患对话中,一般来说是医生提问,患者回答,此处患者违反了医患会话话轮转换中的规约。于是患者加快语速,连用了三个话语标记“讲”将“你”修正为“医生”这种正式的称呼。此处的“讲”可以看作是话语标记作修改时的用法,参见史金生和胡晓萍对“就是”的话语标记功能的分类[4]。患者连用话语标记“讲”来修改自己之前的话轮,是为了顺应医患之间不平等的权势关系。
语料中也存在说话人使用话语标记“就是(讲)”来顺应社会文化的情况。请看:
他纹丝不动,脸上尖锐的刺痛没能让他挪动分毫,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直到对方走到了数丈开外,他才稍稍扭了扭头,望向了它的背影。
例(3)PSYC02
22医生:你现在整体来讲,病情怎么样啊?
23患者:还好,现在感觉(3.0s)没有老早那种想死的念头了,[就是讲感觉]
24医生:[现在情绪平]稳了吗?=
25患者:=哎,情绪平稳了,对
26医生:噢。
在例(3)中,医生询问患者的病情恢复状况,患者在之后的回答中提到自己之前有轻生的念头(第22话轮),这是非常消极的回答。死亡在社会文化中属于禁忌语,所以患者随后用话语标记“就是讲”对自己之前的话轮进行修正,此处患者语言的选择是对社会文化的顺应。由于交际双方处于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所以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
心理世界涉及交际者的心理状态、个性、情感、意图等认知和情感方面的因素[15]。医患会话中的心理状态十分复杂,在语料中,发现医患双方尤其是患者有意识地使用话语标记来顺应彼此的心理世界。请看:
例(4)PSYC14
1 医生:现在怎么样啊?
2 患者:现在就这段时间啊,啊,好像又又又犯了,头脑老是讲话,控制不了。
3 医生:讲什么东西啊?
4 患者:就是,我就是第三次来这儿,就是以前都是第一次犯了,不是,第一次得了抑郁症不是好了嘛,好了以后,然后停药了,后来又吃药了,吃药过后呢,就好了,然后又停掉了,现在又犯了,现在就是头脑里面老是讲话,控制不了。
例(4)中的话语片段发生在就诊的开始阶段,医生询问患者病情时,患者提到“头脑老是讲话”,但当医生问及讲话的内容时,患者多次使用话语标记“就是”(第4话轮),但并没有回答医生的问题,而是故意搪塞,含糊其辞,患者这样做是为了保护隐私,顺应其正面面子。Brown & Levinson指出,“正面面子指每个社会成员希望他的愿望受人顺从,他的自我形象被人欣赏、赞许。负面面子指社会成员希望其行动不被人干涉,具有行动的自由和自我决定的自由”[16](P65-68),[17](P46-49)。国内学者钱铭怡指出,在治疗过程中会涉及来访者内心深处的活动,所以必然会遇到来访者有意或无意的抵抗[18](P104),此处患者使用话语标记“就是”来阻抗医生问诊。可以看出,此时话语标记在使用时语义更加虚化,融入了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情感。这一过程可以看作是话语标记的“主观化”。“主观化”是指语言为表现说话人的主观态度和情感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19]。
(二)“就是(讲)”对语言语境的顺应
首先,从语言信道来说,话语标记“就是(讲)”用作解释说明、修改标记、停顿迟疑、确立话题时,均起着衔接上下文,使其连贯的作用。在英语中也是同样,Levinson提到,有许多话语起始语,如:but, therefore等标明了当前话轮和之前话轮的关系[20](P87-88)。由于口头交际通常是事先没有准备的,会包含说话人的思考、犹豫等,所以“就是(讲)”的使用顺应了口头语篇的需要。请看:
例(5)PSYC19
58患者:哎,复查也还好,就是有时候感觉到,感觉天热了有点闷,走路走快着了,感觉讲,心率加快,但一会休息一会[就好了]
59医生:[你想啊],天热啊,咱如果这运动量跑快了,或者是这运动量偏大了=
60患者:=嗯嗯
61医生:它会出现这个额,就是心[心率]
62患者:[哎:]对对对
在例(5)中,患者使用话语标记“就是”引入新话题(第58话轮),即快走时,心率加快。“就是”起着衔接前后两个话轮的作用。另外,医生使用“就是”引入“心率”,对自己之前表述不清楚的地方进行解释(第61话轮),同时也呼应了上文中患者提到的心率。以上两次“就是”的使用,很好地体现了其在口语语篇中的衔接功能。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医患会话中,话语标记“就是(讲)”的使用,是说话人为了达到特定的交际目标,而采取的一种语言手段。说话人使用“就是(讲)”顺应了语言语境和交际语境,对推进医患会话顺利进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六、结语
学者们基于Verschueren的语言顺应论,分析了不同话语标记的顺应性问题。以医患会话为语料,对“就是(讲)”及其不同变体的量化分析发现:“就是”在语言经济性和表达意思明确性上占有优势,出现次数最多。同时发现说话人的话语标记“就是(讲)”的使用顺应了交际语境和语言语境。说话人使用话语标记“就是(讲)”顺应了物理世界中的时间因素,社交世界的权势和社会文化因素以及心理世界的面子、隐私等因素。另外,“就是(讲)”作为一种衔接手段,顺应了口语语篇中的语言语境,使得上下文连贯自然。本研究在选取和分析语料时存在一定的主观性,建议后续的研究在广泛收集语料的基础上,分析话语标记使用的动态顺应问题。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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