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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沮以为善”解诂

2018-09-10张萍

关键词:墨子

张萍

[摘要]《墨子·尚贤下》“沮以为善”多被解为“阻止他们为善”,其中“沮”解为“阻”,“以”解为“其”。事实上,这一理解不符合上下文语句衔接的连贯性。“沮以为善”结构与同篇“疾以助人”“勉以分人”“劝以教人”相同。其中,“以”都是表示修饰关系的连词,“沮”、“劝”与“疾”、“勉”性质相同,都是形容词,表示进行某一行为时的主观态度,“劝”表示“积极的、努力的”,“沮”表示“消极的、懈怠的”。由此,“沮以为善”的意思应当是“不积极地去做善事”。在古书注解时,当尽量避免“语义先入为主”,而要把语义与句法分析有机结合起来,正确解析句法结构,从而准确理解并把握语义。

[关键词]《墨子》;“沮以为善”;句法结构;语义辨析

[中图分类号]H14 [文献标志码]A

《墨子·尚贤下》有一句“沮以为善”,一直以来,多将“沮”解释为“阻止”,将“以”解为代词“其”。然而,本文认为,对这两个词的词性及用法的判断值得进一步商榷。对“沮以为善”的正确理解,离不开对实词“沮”的语义与虚词“以”所在句法结构的正确把握。

一、“沮”为“阻”、“以”为“其”的看法

例1是以使百姓皆攸心解体,沮以为善,垂其股肱之力,而不相劳来也;腐臭余财,而不相分资也,隐慝良道,而不相教诲也。若此,则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乱者不得治。(《墨子·尚贤下》)

谭家健将例1的第一句译为“这样就会使百姓人心涣散,阻止他们为善。舍弃其手足之力,而不相互勉励帮助”;[1]58姜宝昌释“攸心解体”为“攸心懈体”,“谓悬乎其心、懈怠其身也”,并将整句译为“这样,使百姓皆悬危其心,懈怠其身,不啻阻遏其修德行善,即使有强劲身体,竟徒垂手足,不能慰勉别人”。[2]149,151“沮以为善”对应译为“阻止他们为善”或“阻遏其修德行善”。前面“攸心解体”主语是“百姓”(实际是“使”字兼语式中的兼语),后面“垂其股肱之力”主语也是承上的“百姓”,为何中间的“沮以为善”主语发生了变化?从语意连贯来看,这不符合语句表达的规律。由此,“沮以为善”是否解为“阻止他们为善”,还需要进一步推敲。

上述两种译文具有代表性,显然都是将“沮”译为“阻止,阻遏”,相应的,“以”似也看作了代词。王焕镳《墨子集诂》引王闿运云:“以,其。”并案“王说是”,[3]210《墨子校释》中直接注释“以”为“犹‘其”。[4]72将“以”看作指称代词,与对“沮”用法的判断直接相关。谢德三《墨子虚词用法诠释》“以”词条下列出“以”有“指称词”的用法,“作三身指称词用,意与‘其同,如口语之‘他们”。其所举例句即例1一例,并按:“《古书虚字集释》‘以犹‘其也。是也。‘以字在句中为动词‘沮之止词,又是‘为善之起词。”[5]81可见,其看法源自《古书虚字集释》。“止词”即宾语,“起词”即主语,《墨子虚词用法诠释》实则指明了代词“以”作兼语。

将“沮”直接注为“阻止,阻遏”,“以”注为“其”的,也多见于《墨子》译注中。周才珠、齐瑞端注“沮”为“阻遏”,“以”为“其”;[6]83路德斌、赵杰注“沮”为“阻止”;[7]34于永玉、郭守信释“沮”为“阻止”,“以”为“其”。[8]501确实,“沮”在上古汉语中主要作动词,其义为“阻止、阻遏”。《墨子》共载14次“沮”(其中一例,《非命上》篇:“是故古之圣王发宪出令,设以为赏罚以劝贤”,据王念孙校,补为“设以为赏罚以劝贤沮暴”)。《墨子大辞典》“沮”词条,将14次“沮”一概释为“阻止”,其所列诸例中即有“沮以为善”。[9]173通过一一考察辨析,《墨子》其余13次“沮”均与“劝”对举使用,语义相反,“劝”为“勉励、鼓励”义,“沮”为“阻止、禁止”义,唯有“沮以为善”一例中,“沮”不当作动词,而当作形容词解。

二、“沮”为形容词、“以”为连词

“沮”解作“阻止、阻遏”义动词,直接导致将“以”解作代词。“沮”作“阻止”义解,前后句意不连贯;“以”作代词解,亦未关照到其他类似结构中“以”的功能。

观察“沮以为善”句所处的前后语句,可见“沮以为善”是“使百姓VP1VP2VP3……”式兼语句中的一个VP,其主语当是承接前面的“百姓”,小句可补足为“使百姓沮以为善”。当把“沮”解为“阻止,阻遏”时,如上面所列,谭家健译为“这样就会使百姓人心涣散,阻止他们为善”,这里“阻止”的主语显然不再是“百姓”,割裂了兼语句结构。“沮”解作“阻止,阻遏”导致前后语意不连贯,而姜宝昌的译文“使百姓皆悬危其心,懈怠其身,不啻阻遏其修德行善”中加入“不啻”,正是对语意衔接的一种调整。于永玉、郭守信译为“这样就使老百姓人心涣散,做好事也被阻止,百姓就会不用手足劳动,变得懒惰,更不会勉励帮助别人”,[8]501其中,使用被动句式来译“沮其为善”,打破了原句兼语引领后续一系列VP的连贯性。由这些译文可见,“沮”作“阻止、阻遏”解,并不符合语句连贯、语意衔接的要求。

着眼于整个句式结构,重视“以”连接前后成分的作用,反过来可以帮助判断“沮”非“阻”。《墨子·尚贤下》篇中,在“沮以为善”语段的上文有如下语句:

例2曰:然女何为而得富贵而辟贫贱?莫若为贤,为贤之道将奈何?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财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劝以教人。若此,则饥者得食,寒者得衣,乱者得治。(《墨子·尚贤下》)

比照例1和例2两个语段,其语意上正反相对,例1“沮以为善”的结构与例2中的“疾以助人”“勉以分人”“劝以教人”是相同的。对于例2三个并列小句,谭家健译为“有力气的赶快帮助别人,有钱财的努力分给别人,有知識的勉力教育他人”。[1]57“疾”“勉”“劝”都用作形容词,对后面的行为加以修饰,在语义上表示进行某一行为时的一种主观态度,即积极的态度。《墨子》中,“劝”多作动词,表示“劝勉、鼓励”等义。但是,这一例“劝”不是动词,而是与“疾”“勉”一样的形容词,表示“积极、努力”去做某一件事。显然,“疾以助人”“勉以分人”“劝以教人”中的“以”不是代词,而是其颇具代表性的用法——连接状语与中心语的连词,表示修饰关系。

与“疾以助人”等结构比照可知,“沮以为善”中,“以”也不是代词,而是连词,连接状语“沮”与谓语“为善”,表示修饰关系。“沮”不是动词,而是同“疾”“勉”“劝”一样的形容词,其语义正与“劝”相反,指不积极地对待或从事某一行为,即消极懈怠的心理和态度。

关于“沮以为善”句,王焕镳《墨子集诂》载曹耀湘云:“沮,抑也。‘沮以为善者,谓不相劝勉为善也。”[3]210结合上文分析,曹对“沮”及“沮以为善”的理解是值得重视的。“沮”即“不相劝勉”的态度,不努力、消极地对待“为善”的行为。方勇译为“因此百姓都人心涣散,不愿积极地去做善事,宁愿让四肢的气力闲置,也不愿劳作相互帮助。”[10]82“不愿积极地去做善事”,正是对“沮以为善”的正确理解,与前句语意上衔接自然。

将“沮以为善”中“以”解作代词“其”,盖受解“沮”为“阻”义动词影响,主要是未对“沮”的形容词用法足够重视。“劝”本义为“勉励、鼓励”,与之相反,“沮”本义为“阻止、禁止”,动词义是两词在先秦汉语中最为常见的用法,但同时也引申出了形容词词义。《汉语大词典》中,“沮”第五个义项为“沮丧,灰心失望”,所举最早用例引自《庄子》。如:

例3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

《庄子·逍遥游》中的这一例也是“沮”与“劝”对举,两者都是形容词用法。陈鼓应译为:“宋荣子能够做到整个世界都夸赞他却不感到奋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却不感到沮丧”。[11]24更确切地说,前句指“不会因为全世界赞誉他而更加积极、努力”,后句指“不会因为全世界指责他而更加消极、懈怠”,宋榮子“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保持自我行事的独立性,不受外人赞誉或批评所影响。这一例,更清晰地表明“沮”作形容词,正是与形容词“劝”(积极的、努力的)相反的一种状态,即消极的、懈怠的。

“劝”“沮”对举最早出现在《墨子》,且频次最多,但《墨子》13组“劝”“沮”对举都用作动词。如:

例4若苟上下不同义,赏誉不足以劝善,而刑罚不足以沮暴。(《墨子·尚同中》)

例5若苟赏不当贤而罚不当暴,则是为贤者不劝而为暴者不沮矣。(《墨子·尚贤中》)

“劝”“沮”为动词,既有受事作宾语的情况,如例4;也有受事作主语的句式,如例5,后一种句式就含有被动语义,“劝”“沮”分别为“被鼓励”“被抑制”,这种含有被动语义的“劝”“沮”在13组中占到4组。《墨子》“劝”共33次,除与“沮”对举使用13次外,除例2“有道者劝以教人”,其余19次“劝”也都是用作动词,句中含被动语义的有5次。如:

例6是以民皆劝其赏,畏其罚,相率而为贤。(《墨子·尚贤中》)

例7有遊于子墨子之门者,身体强良,思虑徇通,欲使随而学。子墨子曰:“姑学乎,吾将仕子。”劝于善言而学,其年,而责仕于子墨子。(《墨子·公孟》)

例6中,“民皆劝其赏,畏其罚”中“其赏、其罚”作原因补语,“因为奖赏而受到鼓励”“因为刑罚而感到害怕”;例7“劝于善言而学”为“于”字被动式,义为“受到好话的鼓舞而学习”。当“劝”“沮”的受事在句中作主语成分,这一句法环境赋予“劝”“沮”被动语义,继而词义向受事主观化引申,表达人物对待事物或行为的态度,即“积极的、努力的”,或“消极的、懈怠的”。

《汉语大词典》“劝”的第三个义项为“勤勉;努力”,即其形容词词义,举出最早的两个例子是:

例8若是则田野大辟,而农夫劝其事矣。(《管子·轻重乙》)

例9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庄子·徐无鬼》)

例8中,形容词“劝”用作动词,表示“勤勉地对待,努力地做”;例9中,三个并列小句,“劝”的性质与前面的“比”(“乐”义)和后面的“壮”相同,都是形容词,句意为“众人有朝夕的工作就会努力”。“劝”的形容词用法早在《管子》《庄子》之前就已见用。《论语》中有两处“劝”:

例10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

“使民敬、忠以劝”之“以”为并列连词,“劝”与前面的“敬”“忠”并列,均为形容词,“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中,“劝”也是“积极、努力”义,受到“举善而教不能”的鼓舞而变得积极、努力。

由此,《墨子》中尽管“劝”“沮”作动词用为主,但“劝以教人”“沮以为善”中“劝”“沮”当是形容词用法,通过连词“以”对“教人”“为善”的行为加以修饰,表达进行某一行为时“积极、努力”或“消极、懈怠”的一种态度。《墨子》“沮以为善”可将“沮”形容词义项例证由《庄子》例提前。

三、“沮”非“且”、“以”非“于”

例1句,于省吾《双剑誃诸子新证》中,“双剑誃墨子新证”否定孙诒让“攸与悠通”的看法,从毕沅“攸”作“放”的看法,并认为“是以使百姓皆放心解体,言使百姓皆违心解体也”,又说“沮字应读作且”。[12]267这一看法及例句为王海根编纂《古代汉语通假字大字典》所收录,“沮”通“且”,释为“并且(连词)”。[13]506于省吾读“沮”为“且”,大概是将“攸心解体”与“为善”相关联,突出两者之间的承接关系,忽略了“沮”的实在语义,以及“沮”在《墨子》中多与“劝”对立并用的语言事实,亦未注意到“沮以为善”与上文“劝以教人”等句式的相似性。关于“攸心解体”,语义上当是分别针对“沮以为善”与“垂其股肱之力”而言,“攸心”讲主观心态上的消极态度;而“解体”,如姜宝昌所说,即“懈体”,讲行为上的松懈怠惰,一是动机上的消极,一是实际的不作为。

《墨子·亲士》篇有:

例11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桓公去国而霸诸侯,越王句践遇吴王之丑,而尚摄中国之贤君。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皆于其国抑而大丑也。(《墨子·亲士》)

关于这一句中的“抑而大丑”,诸家也多有讨论。王焕镳案“‘抑而大丑者,谓忍其大耻也。……‘而犹‘其也。”[3]4该理解与其对“沮以为善”的理解相似。《墨子集诂》载陈柱云:“‘而通‘以。以,于也。《尚同中篇》‘沮以为善,犹云‘沮于为善也。‘抑而大丑,犹云‘屈于大耻。”[3]4(引文中“沮以为善”出处篇名《尚同中》误,当是《尚贤下》篇)释“以”为“于”不当,尽管“沮以为善”与“沮于为善”语义较为接近,但“以”与“于”两者句法功能不同,“以”是连词,连接的结构是状中关系,“于”是介词,前后成分之间是中补关系,故不能将“以”释作“于”。“抑”与“沮”确实有相似处,都用作形容词,但连词“而”连接的前后成分之间的关系与“以”不同。“于其国抑而大丑”中,连词“而”连接两个谓语成分“抑”与“大丑”,表示并列关系,“抑”指“受抑屈、抑郁不得志”,“大丑”是名词作谓语,表示“遭受大耻辱”。

正确解读“沮”“以”,才能准确把握“沮以为善”的语义。对“沮”词性、语义的把握,与对虚词“以”功能的把握,是相辅相成的。在此个案研究中,有三条关键:一是始终重视“沮以为善”前后语句的语意衔接关联,才能注意到“沮”释为“阻”的不妥;二是重视虚词结构之间的类似比较,从比较中得到启发,尽量避免“随文释义”式对虚词进行解释;三是重视区分词的本义与引申义,具体句子具体分析,不以“相似性”遮掩“差别”,方能对某一句作出正确解诂。可以说,将句法与语义结合起来考察,是古书释义的一条有益途径。

[参考文献]

[1]谭家健,孙中原.墨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姜宝昌.墨论训释[M].济南:齐鲁书社,2016.

[3]王焕镳.墨子集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王焕镳.墨子校释[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5]谢德三.墨子虚词用法诠释[M].台北:学海出版社,1982.

[6]周才珠,齐瑞端.墨子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

[7]路德斌,赵杰.墨子新注[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1.

[8]于永玉,郭守信.四库全书精华·子部·贰[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

[9]孙中原.墨子大辞典[Z].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10]方勇,译注.墨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12]于省吾.双剑誃诸子新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3]王海根.古代汉语通假字大字典[Z].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李献英

Interpretation of the Structure ju yi weishan(沮以为善) in Motse

——A Case of Relevance between Syntax and Semantics

ZHANG Pi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Abstract:The structure ju yi weishan(沮以为善) in Motse is usually interpreted as“to stop them doing good”,interpreting ju(沮) as zu(阻) and yi(以) as qi(其). This interpretation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coherence of context cohesion.The structure ju yi weishan(沮以為善) is similar to structures ji yi zhuren(疾以助人),mian yi fenren(勉以分人), and quan yi jiaoren(劝以教人) in the same chapter, in which yi(以) is a conjunction indicating a kind of modifying relation, while ju(沮) and quan(劝) are both adjectives like ji(疾) and mian(勉) describing an subjective attitude of performing a certain action.quan(劝) means“active and making great efforts” and ju(沮) means “negative and getting slack”.The structure ju yi weishan(沮以为善) means“negative and getting slack at doing good”.Analyzing the syntactic structure correctly helps to understand semantic meaning.When interpreting ancient books,semantic and syntactic analysis should be combined so as to avoid semantic preconceptions.

Keywords:Motse;ju yi weishan(沮以为善);syntactic structure;semantic discrimin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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