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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音缭绕金山寺

2018-09-10唐女

广西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万历延庆金山

唐女 广西桂林全州人,70后,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诗歌、散文作品在《诗刊》《青年文学》《时代文学》《廣西文学》《西湖》《诗歌月刊》《奔流》《延河》《南方文学》《红豆》《黄河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被《海外文摘》转载,作品人选《文学桂军二十年诗歌精选》《广西诗歌双年展精选集》《文学桂军二十年散文精选》《(广西文学)散文精品集》等。出版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

荒园佛音

金山寺位于全州县枧塘镇金山村委,宋崇宁二年(1103年)之前就已经存在。曾经拥有国宝级纸质文物《万历藏》。由此可见,这座只剩遗迹的寺庙,曾经“阔过”,而且,不是一般的“阔”。

2017年9月初,我再次来到金山寺,正门门楼已经瓦落梁倾,岌岌可危,只能从侧面围墙破口处进。依附在金山寺右侧的养老院没人了,金山寺里曾经的菜地便也长满了高过人头的青苑、白茅、小蓬草,当然,那棵平常的枣树还在。所有房子都破败不堪。最让人难过的是,金山归一和尚寿塔再度被挖,三层寿塔已被盗走了一层。

站在悲凉的遗址上观望,没变的,只是上方的天空。木鱼伴着和尚的唱经从地底传上来,环顾深深的草丛,找不到那群唱经的和尚。而后,有位高僧讲经,缓慢平静的语调,在草丛里飘,在金山寺上空飘,在我们耳边飘。每一株野草似乎都在倾听,都在修行,好像犯下滔天大罪的,正是它们自己。我听得头皮发麻,因为我不确定,这些佛音是来自过往的金山寺,还是来自我们内心。

这些佛音不像藏匿在草间的蟋蟀,隐隐约约地在夜里嘶鸣,它们像浓烈的阳光,直面万物,十分亮堂。

在金山寺南边的钟鼓楼遗址旁,终于找到,它们来自埋在草丛里的接收器,绿色的铁杆举着一朵金黄的莲花,花心是块太阳能板,佛音从板下飘出。据金山村委主任说,接收器是湘山寺的和尚安装的。阴雨天就没声音。

我仰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是你吗,太阳?你能给万物能量,你还能激活一座死亡的寺庙?

这座佛音缭绕的破败寺庙,遗址掩埋在荒草里,除去这佛音,谁还能想到,它曾经是一座有过辉煌历史的寺庙。“走金山,吃饱饭”,民间还流行着这句谚语,显然,金山寺还活在民间,活在人们的记忆中。

2010年至2017年的七年时间,我走访了附近的村庄及大量知情人士,考证了金山寺内外的断碑残垣,查阅了很多古籍资料,终于,一座香火旺盛、钟声悠扬的金山寺便从这片废墟上支起身来……

佛殿变迁

去往金山寺的途中,有两块石碑,上刻龇着两粒门牙笑的和尚脸,下刻“南无阿弥陀佛”,前面一块是旧的,后面一块是新的,这两个佛教标志,远远地将我们引进金山寺。

经过金山村委,下一个大坡,从黄家村拐出去,穿过一条塘埂,便落脚在金山寺前宽阔的石板路上。这个水塘很阔大,是承接从金山寺流出的泉水的,不过,我从来没见到过里面有水,倒是青草很繁茂,是黄家人的看牛坪。两个老妇坐在塘边树荫里,静静看着阳光里的六头黄牛,它们把嘴埋在青草里,咀嚼声清脆甜蜜。想想金山寺里的那口泉水是何其盛大,能生出这口泉水的金山是何其葱郁。石板路很平整阔大,由三排青石板构成,中间的宽大,两边的稍窄,直接通往金山寺大门。现在水泥路通过了塘埂,只剩下五十米左右的石板路,不知以前有多长。九十三岁的黄家村村民黄於龙说,他小时候看见石板路上有三道石闸门,经过这三道石闸门才到寺庙山门。按理,寺院门口哪设什么石闸门啊?还三道,可谓守卫森严,仿佛寺里藏着什么宝贝。真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踏上石阶,登上只遗存基石的山门,看见右侧的泥地上仰躺着两通碑刻,上面隐隐约约有字。金山村委主任唐顺生说,这两块碑他们上小学的时候当作乒乓球台打乒乓球的,后来就搬到了这里,在这地上躺了三十多年了。他说,打乒乓球的时候,记得是有很清晰的字的。说着,他扯了一把青草在石碑上来回蹭擦,那些字竟然浮现。我凑近看,两通石碑上都是捐赠者的名单。

门楼白色墙面上写有“植树造林,造福后人”等重重叠叠的红色标语。大门是两扇木门,门楣有个半圆,中间一颗红五角星,两边各一只飞翔的鸽子,边上各半朵梅花。它应该是金山寺的门殿。黄於龙说,这座房子很老了,民国重修了,新中国成立后又重修了。我仔细瞅了瞅,现在这房屋上至少留下了四个时代的印迹。

老人说,这门口那时有四棵两抱多大的樟树,十多棵小点的樟树,很漂亮。

我环顾金山寺,只有南边围墙外还立着三棵稍微高大一点的槐树,门口水塘边有几棵苦楝树。后面的金山裸露着黄土,有人承包种茶籽。

2010年,还能打开门殿大门,杂草也锄得干净,韩国全州市市长来参观了嘛。通过金山寺遗存完整的石基,可以看出该寺的历史建制。它坐西朝东,随着山势沿中轴线依次分布有山门、门殿、甬道及两侧小天井、中殿、甬道及两侧小天井、碑亭和上殿主要建筑,中轴线两侧则分布有钟鼓楼、僧舍和厨房等附属建筑十余处,组成了一个蔚为壮观的建筑群。因为有《万历藏》,后殿建筑肯定还有藏经楼。所有殿堂楼阁均与两米宽的长廊毗连,只要一进入寺门,则可通达寺内任何一处。

穿过门殿,是通往中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天井,左边是棵古石榴树,右边是棵古桂花树。唐顺生回忆,当时嘴馋,最喜欢这棵石榴树,树上挂满了大石榴,看着流口水,可恨旁边住着先生,迟迟难以下手。那棵桂花树的直径有一米,可以打下一百斤桂花。天井都是片石铺设,两棵古树用两尺高的石墩子围着。这两棵古树,大概就是修建金山寺时种下的庭院树,至少是明万历年间种下的,距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

寺庙中殿留存到了2005年。据在此执教过的教师回忆,中殿四周设有回廊,为小青瓦庑殿顶结构,内部木构架为抬梁式,由四根合并的圆柱支撑,柱础雕刻纹饰,殿内青砖墁地,屋顶中心设有藻井,从藻井中垂下一个木雕龙头,龙头两侧悬有铁钟,中殿大门左右各悬有两条垂龙。中殿主要供奉观音,两旁立有四大金刚塑像,观音背面供奉另一尊菩萨,殿内还塑有很多村民也说不上来的菩萨。菩萨有泥塑的,也有木刻的。龙头、悬钟、菩萨只在民国初年见到过,后来龙头不见,铁钟和菩萨被移存在小偏房里,最后消失于20世纪70年代。

2002年,韩国学者来金山寺考察。金山村委副主任邓祖新说,他们带来了三台摄像机,拿着一本发黄的老书(书上是竖排的汉字),按图索骥地寻找他们想找的东西,最后在中殿南面梁枋上发现了什么。当时他们非常惊喜,看了又看,还挺满意。当2010年韩国全州市市长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只是一片废墟了。2005年撤校时,中殿被定义为危房,已经拆卖。参与拆房的人说,房子下面全是青砖墙,很牢固,他们用铁锤把墙打掉,才把木框架推倒。那年一共卖掉了八个大柱础,有雕饰的梁枋和雀替被燕子岭村的该校老师收买,之后全部转卖。其余的木料废弃一年之后,卖给别人做柴烧。买去的人说,那梁枋是横截面0.4米×0.6米、长7.6米的方料,是附近盛产的石槠木做的,硬度很高,用斧头砍,它都纹丝不动。梁坊用料都粗大沉重,花纹有喜鹊蝙蝠,老方格窗,门上带方格。

用料粗大,雕饰简朴,老方格窗,这些都是明朝建筑的特征。还有那个龙头和门外的两条垂龙,在寺庙里有些特殊,到底有什么含义?可惜见不到了,古樟树古桂花树古石榴也见不到了,学校把它们卖给了商人,已被刨根带走,围树的石墩子也一同买走。恐怕那石墩子上是雕刻了纹饰的。

而今站在昔日建造华丽的中殿上,两侧只余两堆残砖瓦砾(现在不见了),几个小柱础。左右各一个大柱础(北边的不见了)。

登上甬道的青石踏步,可到达碑亭。综合对周边村落近十位老人的采访,这座碑亭在我脑子里迅猛复原:碑亭为全木结构,四面中空,瓦面四面倒水,由四根大柱支撑木构架,设有藻井。现在还能看到的是:亭东两侧设有石踏,亭南还立有一通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立的“恩赐禁碑”。该碑刻坐北朝南,青石质,内容是全州州府颁发了十一道禁款,维护该寺的田地山场。亭的北侧,还遗有两通碑刻的基座。据说,西面亭外还曾经卧有两通大碑,北面则是一排碑。八十岁以上的当地老人在此地上过小学,他们回忆,此亭被称为八角亭。刚办学校的时候,八角亭被改装成了“正房子”,做了教室和教师办公室。后又于20世纪70年代被拆,当时黄家村村民就从这里抬了五通碑去填桥。如今这些石碑还在黄家的水沟上架着,被村民日夜踩踏,字迹越来越模糊。碑亭南边有棵枣树,枣树旁边是座厢房(厢房不见了)。

上殿的台基最高,也最阔,殿内为三合土墁地,现在房屋的屋檐下还剩有一排小柱础。该殿为砖木瓦结构,中间全是立柱,没有隔墙。寺庙为学校所有后,改成了男生宿舍,后又修成教室,里面起码有三成是断碑,有些断碑面朝外,上面的铭文大多清晰,可惜不完整。墙的底层和墙角还用了整块整块的石碑,文字藏在这些墙里,它们携带的重要信息一点都不透露,让我费劲思量,熬白了好多头发。我想沿上殿后墙走一圈,看看有没有外露的残碑,可惜,后面长满荆棘,每次来想看都没如愿。站在这座岌岌可危的上殿旁,里里外外都被高大的苎麻荆棘包围,让人不能靠近。上殿很长,是不是像条暗藏毒汁的五步蛇?看着这座面目全非的上殿,真想象不出那座重要的藏经楼到底在哪。

黄家村七十岁左右的老人还见过三个大钟,每一个有三抱大,大概是钟鼓楼里的钟。后来不知去向。钟鼓楼也只剩圆形地基。曾经的晨钟暮鼓,给多少人带来了安宁与祥和。

民国至此,寺庙建筑已基本消失殆尽。后来重建的建筑也全部废弃,苎麻从屋脊破烂的瓦片间长出来。

金山寺长叹一声,在历史的阴影里侧过身去。

寺庙盛衰

金山寺上殿墙壁里,砌着一块四方形断碑,碑上第一列写着“方於明季年间建”的铭文,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金山寺是明季年间修建的?但是,据考证,金山寺至少是在公元1103年之前就存在了。

《楚南第一禅林——湘山寺》湘山碑刻中的湘山名僧中,记载了一个能仁和尚,“能仁者,宋赐号曰紫衣禅师,初悟道,居金山,后因建能仁寺,明正德末,移寺于州南岸(旧志)”。《广西通志》又记载,黄庭坚于宋崇宁二年(1103年)被贬为宜州(今广西宜山)羁管,途中在全州写有《全州能仁寺》诗一首:

招提古山岛,掩映碧江心;

钟叩苹风远,僧禅水月深。

鹤归门外浴,龙向槛边吟,

每遣遗诗者,毋忘拔棹寻。

能仁寺是在公元1103年之前所建,而建寺者能仁和尚“初悟道,居金山”,那么,金山寺至少是在公元1103年之前就存在了。

黄於龙说,黄家村村后有一座山,他们叫它“老庵堂”,祖上流传,金山寺就是从“老庵堂”搬下来的。

“老庵堂”就在金山的对面,2017年10月13日,我们从燕子岭村出发,沿着一条不见水的水渠,翻越几座山,到达“老庵堂”。这座山很高大,岭尖长得也好看,形似椅子靠背。我们披荆斩棘,找到了一条有很深牛蹄印的山路,从山顶下来。山腰地势平坦,当然就是舒适的座椅了。宽敞平坦处有两块不生荆棘的草地,石头垒的地埂,不知是不是以前老庵堂的位置。在山腰东边发现一口泉水,从石缝里流出,水质清冽。水井下方,有一块用石头垒了很高的堤坝围成的水田,还有菜地。黄於龙说,他以前看见过一个石碓臼,手春的那种。村民传说,老和尚站在“老庵堂”上,看見对面金山山脚有两匹马,总是在那里埋头吃草,吃了第二天又长出来了,他觉得是块宝地,于是搬迁下来。还有一种说法,说金山那里有个聚宝盆,用来喂鸡,里面的米吃完了,只要留下一粒,第二天又满盆。第三种说法,说金山寺位于金山山脉的龙头位置,是块宝地。总之,金山寺于公元1103年前从“老庵堂”搬下来,是有可能的。

现立于碑亭的“恩赐禁碑”碑刻,有一段铭文:“该金山业林,于大清初年僧大心自悦师徒齿积钵资,建立创置田地山场等业,谨守清规,经前任尚、刘、徐三公蠲免杂项差务,颁发告示碑文禁革勒索诸弊俗,静僧安林,业林兴盛。”由此看,金山寺在经济上的兴盛是由大清初年购置了田地山场开始。问题是,这位第三十三世大心和尚和第三十四世自悦和尚怎么会有那么厚实的“钵资”呢?是金山寺的累积资本,还是他们的来历不一般?

“恩赐禁碑”记载:“朴实戒僧崑山住持方丈,数十年来,谨守清规,更创置田地山场,建造梵宇,调理有方。”金山寺在崑山住持手上昌盛起来。至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立碑时,他已经年过六旬。有不肖僧变卖佛产给附近村民,他无力掌控金山寺的盛衰,于是借全州州府刊立禁款十一条,让俗人僧人自律。

清朝建朝一开始,就出现了几位好佛的皇帝。顺治好参禅。康熙也视佛门为风雅之地,外出喜欢游名山,住名刹,并赋诗题字,佛教继明之后仍旧繁荣昌盛。据统计,清初全国大小寺院有八万余座,僧尼有十几万;清末,寺院几乎遍布全国各村镇。全州县寺院庵观就有八十八座。仅龙水镇,就有寺观三十余座。

金山寺寺院占地面积达六千平方米,建筑规模宏大,建寺较早,规格较高。自清初到乾隆年间,金山寺就有五通以上的碑刻上带有“恩、荣”两字。“恩赐”就是帝王的赏赐。碑亭的“恩赐禁碑”碑刻,其中的“前任尚、刘、徐三公均免杂项差务,颁发告示碑文禁革勒索诸弊俗”,透露出了在此之前还有三通恩赐禁碑的信息。丢弃在厕所边断为两截的“恩免功德碑文”碑刻,为刘公恩赐碑,碑文勒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其中的“我开国世祖,当今皇上,皆深敬三宝旌崇道德,御赐宝钞建寺安僧,均免杂役,皇恩浩荡”,“皇上官府恩德,毋得嫉妒”两句,就很能说明当时金山寺受到朝廷的重视程度和它的规格之高。有一通碑刻立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左上角留有一个“皇”字。有几通碑刻架在王家村水沟之上做石桥,俯仰的都有,再加上山门旁的两通碑刻,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另外的恩赐碑。至少有五通体现“皇恩浩荡”的碑刻。为什么要立这么多石碑?因为有那么多的田地山场需要保护,还有很多重大佛事需要记载。为了保存这些珍贵的碑刻,该寺特意建造了一座碑亭。

当地百姓还流传着“走南阳,学礼仪;走金山,吃饱饭”的口碑。南阳寺在原朝南乡内。金山寺当时的良田就有两百多亩,百姓说只要你走进金山寺,就有吃不完的饭,直到你把碗反扣,才不会给你添饭,不用说谢谢,下次还可以去吃,足见当时的盛况。有一断碑上也刻有“吾里金山寺素称丰盛为全邑第一”的碑文,可见,“走金山,吃饱饭”,绝非虚言。金山寺的山场业林也很大,从金山延伸到了南边的猫儿山。可见金山寺家大业大,有了官府的保护,景象繁盛,如日中天,信众去吃个斋饭,管饱自然不在话下。

金山寺曾有三座寿塔,其中一座“千人塔”已经消失不见,架在黄家村水沟上的千人塔寿碑,也已经被外地老板买走。另外两座保存较完整,一座为金山临济正宗第三十六世归一和尚寿塔,一座为金山临济正宗第三十七世崑山和尚寿塔。

归一和尚寿塔位于金山寺遗址南侧约三十米处,为三级石塔,造型简单朴素。2010年去看的时候,还是完整的一座寿塔,上面缠满了薜荔,青青葱葱的,很是好看。现在薜荔不见了,风檐和第三层的石塔也不见了,墓后是豁开的大洞,洞旁长了棵四五米高的苦楝树,承包金山的种植户在盗墓者挖出的土堆上种了棵茶子树,结着五六个茶籽。

崑山和尚寿塔位于遗址南侧约五十米,与归一和尚寿塔相邻,为五级石塔,平面呈六边形,整座塔造型美观大方,纹饰繁缛,雕刻精美且内容丰富,具有较高的历史和文化价值。从雕刻的纹饰和做工来看,该塔耗资较大,没有一定的财力的寺院是无力修建的。特别是底座的雕刻,祥云、花饰、居九重天的凤凰,更是惟妙惟肖。底层跟上面四层的雕刻手艺有一定差距,石匠是父子两人,想必底层是父亲的手艺,上面四層是儿子的手艺。

寿塔后的石碑上记载立碑时间是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由当代住持子了和尚立。比崑山和尚所立的“恩赐禁碑”晚七年,石碑第一列是崑山和尚的生卒年,可惜,到了关键地方,石碑便破损了,只能靠这个推算,崑山和尚立了“恩赐禁碑”没几年便仙逝了。

根据崑山和尚寿塔后的碑刻记载,当时寺院有住持一人,监院一人,知客一人,师兄师弟一人,法嗣二十二人,下发徒七人,戒徒四人,法侄四人,徒孙一人,曾孙一人,亲眷四人,法眷六人,石匠二人,共五十六人。寺大规矩多,责罚也严厉,“恩赐禁碑”上有“不肖僧造费佛产,里排人(当地居民)等呈禀前任某公,驱逐另择本庵”,这大概也是分寺九练寺的来历,断碑上有“而明松不守清规”“以致连名具控”等记载。

崑山和尚墓也被盗挖过,还有新土。不知是第几次被盗挖了。黄於龙说,民国时,他们在这里念书,就看到了崑山和尚坐化的大瓦缸,里面全是盐。人只剩下白骨,脚筒骨很长,崑山和尚是个身材高大之人。他们用棍子去戳头颅骨玩。崑山和尚寿塔后面的石碑本来是有风檐的,风檐不见了,幸亏这碑嵌在石头里,很难弄出来,才得以保存。崑山和尚的寿塔也被盗贼起了贼心,上面一层已经移出来,后被村委干部发现,又用水泥将这层扣死。

黄於龙说,千人塔是用青砖在低洼地砌的一个圆形塔,上面还盖了瓦,有一扇门,门头上写着“千人塔”,塔前有一通千人塔寿碑。他们不敢进去看,说小和尚死了就丢进去,里面阴气重,有些怕。

黄於龙拄着根拐杖,驼着背,蹲在村口的坡上,跟我说话。2010年在他家里采访,那时他八十六岁,如今还耳聪目明,记忆清晰,真是难得。我采访过的很多老人(包括养老院里的老人)都已作古。如果没有他,至少千人塔就成了一个谜。

咸丰年间,金山寺开始走向衰落。有断碑记载“国课香灯难济,向各甲典当佛田”,说明当时财力有点不支了;住持也“圆寂归西”,寺院一时没了主心骨,正是伤心时候,“咸丰四年又遭兵匪”,更是雪上加霜。此次“兵匪”应该是指咸丰四年(1854年)八月,升平军(亦称红巾军)邓正高部自灌阳入境,与全州知州苏凤文大战于石塘镇沛田,同年十一月,邓正高部进攻全州城的战事。“遭兵匪”,可能是寺院遭到了洗劫,或者被兵匪驻扎过,总之,给了伤痕累累的金山寺又一记重拳,加剧了它的衰败。

但在对面黄家村的桥下水沟侧壁,发现一通大清同治五年(1866年)的碑刻,是临济正宗第四十世住持的寿碑。能够为住持立碑,说明当时寺庙并未完全衰败。

到了光绪十六年(1890年),西学开始进入全州,有英国基督教徒来全州城设福音堂,办学校。中国的佛教逐渐式微。

众多残碑上记载的“卖本庵廖姓山场”“卖尔能李家田一丘”“卖土桥土路六丘三工”“卖……”,这样崩塌般的衰败,实在令人心悸。虽然这些残碑上找不到具体的年份,但可以推断为光绪时期。越来越多的兵灾、自然灾害和严重的疫情,清廷自身难保,也就无暇顾及寺院了。从断碑的字里行间,可以读出无奈和悲伤。

清末民初,社会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政体改变,西学输入越来越多,使出世思想和僧伽制度受到冲击,禅的思想和生活,就是想保持强弩之末,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黄於龙说,他十多岁去金山寺玩的时候,就已经立了学校,他是在那里读的小学。当时还有一个“三斋公”(和尚),是石塘乡塘背村乡所山头村的。他自己种点田地维持生活,住在金山寺的一间小房子里,后来还是给赶走了。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八月,民国政府在金山寺创办了县立国民中学,后称之为“国中”,为当时培养了一批教师。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蒋文度任全州县县长之后,其兄蒋槐生任绍荫乡公所乡长,驻进金山寺,将国中排挤走了。之后又办了高小。新中国成立后,初期立高小,1958年改为金山初中,其间1963-1964年办了两年农中,到了20世纪90年代撤并初中的时候,改立小学,直到2005年将学校撤走,随之将中殿拆毁,金山寺就完全被废弃,成了一座荒园。

都说“深山藏古寺”,就算寺庙消失了,周围的环境也能够残留下来的,但纵观整座金山,既无树木,更无幽径,只见灌木,如此荒芜,哪来的泉水?哪来的深山?换谁,也不相信这里曾经活跃过一座宏大的寺庙。碑文记载,金山寺是用枧槽引水用的,一股清泉自金山半腰的石穴里汩汩流出,长年不断水、少水,曾经能供应一千余人的饮水。“恩赐禁碑”上记载:“金山井泉,全赖树木荫翳,俾源盛流长,则山清水秀,不但壮梵刹观瞻,且供僧人食饮之需。”是啊,全赖树木荫翳,才得水泉,现在那股清泉已是藕断丝连,哪里能供应一千余人饮水?两三人都难了。寺北曾是松树和茶籽树,寺南曾是十多亩的桃树。待到春暖花开时,纯净洁白的茶花,争奇斗妍的桃花,蜂蝶翻飞,香气袭人,该是一座多么热闹又赏心悦目的金山。“该寺山场与俗土连界者,僧人培植竹木卫护业林”,边界都是竹木。黄家村民说,之前金山和周边山岭都是石槠木、松树、栎木等野杂树,大炼钢铁砍完了古树,后来种植了松树和茶籽树。2004年烧地边的时候引发了一场火灾,烧了松树和茶籽树。2005年又将所有古树卖掉。

2010年,養老院还在的时候,一口水从寺庙流出,老人用一水缸接住,还能包他们日常饮用。唐顺生说,2005年修建养老院,当时小学要卖中殿,一定要村委买了去,村委不买,为此还闹了别扭。十多个老人住进养老院,十年就走了十来个老人,最后两个怕了,回家去住,也没新的老人来,2015年养老院就散了。

现在,整座寺庙都听不到人声和水声。

再回望一眼门殿墙壁上那条醒目的红色标语,“植树造林,造福后人”,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五味杂陈。

国宝《万历藏》

作为一座历史悠久,又繁荣昌盛过的寺庙,它到底属于何宗何派?

宋以后,禅宗五门,就只剩下临济和曹洞,形势是“临天下,曹一角”,寺院几乎都成为禅林,禅林几乎都成为临济。临济派创始人义玄法师住持临济寺,在接引学僧时,对其所问不做正面回答,只以棒打加口喝来促使对方省悟,成语“当头棒喝”即源于此。义玄提出“三亥”“三要”“四料简”“四照明”参禅宗旨,禅风以“单刀直入,机锋峭峻”著称。

崑山和尚寿塔后的石碑上竖刻着“传临济正宗第三十七世嗣祖沙门续金山上崑下山嵛老和尚之墓”,横刻着“临济正宗”和“金山义林祖师传脉源流法派”,右边刻着从第三十世到三十七世老和尚名号,共十三人,第三十世天童山密云和尚,是临济正宗法系传承中的第三十世禅师。天童密云禅师(1566-1642),法号圆悟,明末清初最有名的临济宗禅僧,一生历天台山通玄寺、嘉兴金栗山广慧寺、福州黄檗山万福寺、育王山广利寺、天童山景德寺、金陵大报恩寺等名刹住持,有《密云禅师语录》行世。其剃度弟子三百余人,嗣法者十二人,多位是清初名重一时名僧,法系广传于南北各地。

金山寺属于临济宗派。从“諵语”(諵,即责骂)残碑和“德芳住持殴伤”等只言片语中,也可以窥见临济宗派的风范。而且从“义林”二字可以看出,当时的金山寺是探研佛教义理的园地,佛学研究的气氛很浓。

不知是什么佛缘,一部由万历皇帝第六子大明惠王重刊和大明惠王选侍王氏发心重刻,明代高级官员陆光祖(官至吏部尚书)、钱谦益(明末文坛领袖)、周天成、吴崇宗及其他信徒助刻的私版藏经《万历藏》,于明朝万历十七年( 1589年)落户金山寺。这部佛经的到来,促使金山寺走向鼎盛。

《万历藏》是《永乐南藏》的续修本,即明永乐以后至清顺治期间的续刻及修补本。在内容上增收《永乐北藏》本万历十二年(1584年)雕造的《续入藏经》四十一函三十六部四百一十卷。全藏六百七十八函,雕造于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至清顺治十四年之间,历时七十余年而成。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又编入最后一函,鱼字函的《天童密云禅师语录》十三卷。

经卷皆用上等织锦装潢,贴黄签,白棉纸精印,皆采用折装式,装帧考究,每个雕版五个半页,每半页六行十七字,字体沿用秀丽的赵(赵孟頫)体,全经品相上佳,雕造十分精致。

从扉页右下角“南京桥卢巷内街×××印造”的标记来看,《万历藏》应是在《续入藏经》雕造好之后,于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请印于南京。所以佛教专家称它为《万历藏》。

在《万历藏》部分卷册内盖有“广西全州金山寺长住”长方形图记,以此可推知《万历藏》最初藏于广西全州金山寺。

《万历藏》被封存在八个一人多高的深褐色大木柜里,木柜还标明是金山寺原产的。金山寺的梁坊是当地盛产“江南四大名木”之一的石槠木,那么藏经柜更应该是石槠木做的了。石槠木材质坚硬,纹理细腻,耐腐蚀,耐风化,质量大,有“槠如铁”的俗称;材料稳定性好,抗变形能力强,干燥后几乎不变形;关键还防虫蛀。

柜门贴了很多封条:“大明×××年封”“大清×××年封”等。

依上可见,《万历藏》印造好之后,明万历十七年(1589年)就归入金山寺收藏。

在金山寺里,发现了一块残碑,上面刻着:“同立”“函”“法嗣清经(谋)”“侍者×诏岳岵”“侍祖岳嵩登桥上贡”“书记敬录”,最后还有两枚印章。《万历藏》全藏六百七十八函,是按千字文编次天字至鱼字,大概碑文里记录的是他们刊写的鱼字函。密云和尚圆寂于明末1642年,他又是金山寺嗣祖沙门第三十世和尚,《天童密云禅师语录》十三卷经书雕造于清顺治十四年(1657年),《万历藏》又是在万历十七年(1589年)就已经藏在金山寺,根据残碑断字推测,这十三卷经书很有可能由金山寺侍奉过密云禅师的侍祖侍者,回忆密云禅师的语录,在金山寺敬录完成的。这十三卷经书成为本经书异于《永乐南藏》和《永乐北藏》的重要修补经卷,编入《万历藏》最后一函,归入了目录,一并藏于金山寺。

金山寺门口的三道石闸门,是为了防盗,说明当时来寻宝的盗贼已经不少。现在还有盗贼盗挖两座寿塔,说明他们想要寻找的“宝藏”挖了几个朝代都还未出现,他们坚信宝藏就埋在金山寺的地下。金山寺自古以来一直遭盗贼骚扰,这也是转移经书的一个原因吧。

按照常理,金山寺是不可能在兴盛时期转移自己的宝藏,从柜门的封条来看,没有民国的封条,大致可以推断,转移宝藏的时间约在光绪时期。民国初年,金山寺就只有一个“三斋公”了。这六千零四十九卷大藏躺在八个沉重的石槠木柜里,在金山寺五六十个和尚的护送下,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辗转一千八百公里,到达山西宁武县延庆寺。不知是在此路途遭遇了什么,还是在金山寺发生了什么,导致二百三十七卷经书的缺失。在网上看到,2013年5月28日,北京卓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拍卖了二十五卷大明刻本佛经,内容是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十六卷、佛说长阿含经五卷、观佛三昧海经二卷、十诵律一卷、十住毗婆沙论一卷。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卷四书口多处刊有“大明惠王重刊”“大明惠王选侍王氏发心重刻”字样。不用说,这二十五册佛经就是《万历藏》遗失的一部分。而随着《万历藏》的转移,那些护送经书的和尚也都远去,不再归还金山寺。也许,一部分和尚留在了延庆寺,继续护宝;一部分和尚去了韩国的金山寺,带去了那本中国字的古书。

宁武县地处盆地,四面环山,交通闭塞,延庆寺位于宁武县的延庆寺路,已经在遗址上复建,旧物只剩藏经楼和七通碑刻。

延庆寺创建于明万历初年,增建于万历十八年(1590年),是宁武现存的著名佛教古建之一。在延庆寺毗卢殿金柱的金枋上,保存有明代龙方形旋子花瓣彩绘。这是明王朝敕建延庆寺、延庆寺享有官方庙宇地位的重要标志。金山寺中殿藻井和大门两边也垂吊着木龙,是不是也是明王朝敕建的?也是官方庙宇的重要标志?原来那句“方於明季年间建”的铭文,是说明金山寺的中殿及主要建筑于明季年间,《万历藏》到来之后修建。还有清朝朝廷的重视,“我开国世祖,当今皇上,皆深敬三宝旌崇道德,御赐宝钞建寺安僧,均免杂役,皇恩浩荡”,可以推断,金山寺于明季年间修建宫殿梵宇的主要资金,肯定是来源于明皇室;大心和尚自悦和尚购置山场田亩,崑山住持大兴土木、增置梵宇的资金,主要来源于清朝朝廷御赐宝钞。而历代盗贼,也都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两朝朝廷御赐的宝物,他们肯定有什么线索,得知还有皇室御赐的宝物藏在金山寺。

延庆寺是明王朝钦命的临济宗在北方的重要禅寺。据记载在延庆寺受戒修行的著名高僧有临济宗第三十七代传人、延庆寺第五代方丈了愈和尚,第三十八代传人明录法师,第四十一代传人莲灯禅师等。金山寺的临济宗派第一任住持是三十三世大心和尚,到同治临济宗四十世住持,历经八代,三十五世住持有三人,三十六世住持有三人,三十七世住持有二人,加上没有记载的三十八世三十九世(不知有几位住持),金山寺临济正宗住持至少有十五人。莫非,金山寺是明王朝钦命的临济宗在南方的重要禅寺?金山寺跟延庆寺同门同宗是无疑的。

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延慶寺藏经阁碑记》载:“郡署东隅之延庆寺僧希寒,精戒彻,喜蓄内典,建阁五盈,贮经全藏且检其缺漏,补经三十五函,水陆八十五轴,可谓能稽古者矣。”延庆寺跟金山寺一样对经典藏书非常珍爱。

综上,《万历藏》在乱世转移到延庆寺,便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据新版《宁武县志》记载,1937年9月,日军侵占了晋西北的宁武县城后,有一队日军闯入了宁武的古刹延庆寺内,以该寺僧人夜间鸣钟是给八路军发信号为由,惨杀住持仁柱法师以及僧侣二十余人,制造了有名的“延庆寺血案”。民间流传,说日本人是为了寻找明代皇室赐予的宝贝,闯进延庆寺,搜不到什么宝贝,要和尚说出宝贝在哪里,和尚个个守口如瓶,结果全部被屠杀。

新中国成立后至20世纪60年代,延庆寺停止佛事活动,为政府接管。“文革”时,山门、天王殿和钟鼓楼尽毁,许多珍贵文物不复存在,后为县委党校办公场所。

20世纪70年代末全国文物普查,宁武县工作人员发现了藏经楼里的《万历藏》,将其移至宁武县文化馆。

《万历藏》于2009年6月12日,经国务院批准,入选《国家珍贵古籍名录》,成为国宝级纸质文物。

延庆寺二十多位僧人用生命护住的宝贝,就是《万历藏》。《万历藏》历经劫难,还能保住,是要感谢在世护卫和在天保佑的众多和尚,金山寺和延庆寺都是功臣。

不管这部藏经流落到何处,不管金山寺败落到何种程度,经卷上的印章仍旧是“广西全州金山寺”。在百度百科和360百科中,《万历藏》的地理位置也都是广西全州金山寺。

还是在韩国学者和韩国全州市市长两次来金山寺考察,我们才知道有个金山寺。全州史料上很难找出有关金山寺的只字片语。韩国金山寺的宗派属曹溪宗,按理并非同门。韩国人来寻的,莫非跟盗贼寻的是同一样东西?明朝皇室真还留有什么宝贝在金山寺?

2010年9月3日,全州县跟韩国全州市签署并交换了关于加强交流的意向书。

不过,自那以后,便再没见有什么交流,金山寺热一下冷却,它继续沉寂在荒草里。寿塔还在盗挖,房屋还在倾覆……连续阴了数日,金山寺里的草木枯萎萧索,虫声稀薄,突然,佛音传来,我从断碑前抬起头来,看见了那颗郁郁寡欢的太阳。得了太阳的能量,佛音就十分明亮,十分温暖,给这座悲凉的寺庙染上奇异的色彩。辉光里,我似乎看见融在金山寺里的大心和尚、自悦和尚、崑山和尚、归一和尚等几十代僧侣,正在天上俯视金山寺,嘴角挂着怜悯的笑。

责任编辑 韦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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