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桦小小说二题
2018-09-10杨桦
杨桦 广西融水县人,广西小小说学会会员。2015年开始学习小小说写作,有小小说在《百花园》《金山》《三月三》《柳州日报》等报刊上发表。有小小说人选《广西微篇小说精选》和《活字纪2016年佳作选》。小小说《斗马》获“靖江王城杯”第十届广西小小说奖优秀作品奖。
四爷的金牙
最近,四爷又镶了颗金牙。
如今,就是有钱人,都不时兴镶金牙了。四爷不但不算有钱人,还比较穷,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的,但他偏就喜欢镶金牙。
说起来四爷也快到了古稀之年,但身板还算硬朗,只是几颗大牙劳累过度,这几年陆续报废了。四爷一辈子劳动惯了,闲不住,也不愿意看到自家的一亩承包地撂荒,就在田地里种瓜种菜,还养了些鸡鸭,每天忙得团团转。
四爷住的泥砖老屋,在村上已是古董级的了。煮饭用的铸铁鼎锅,洗脸用的搪瓷脸盆,洗澡用的铁箍木盆也都快成了文物。胖乎乎的邻居桥生大叔来串门时,不敢坐四爷挪过来的那张歪斜的竹椅,怕屁股与地面瞬间就亲密接触起来。
四爷的一日三餐,青菜红薯芋头,偶尔煎两条咸鱼,可吃一星期。只有过年过节,才舍得奢侈一下,买上二两猪头肉。晚上,四爷爱喝酒,但一玻璃杯足矣。先小心地倒半杯米酒,再用水兑满,眯缝着眼就喝了起来。他觉得挺美。
照理,四爷日子不应过得如此清苦。他一儿一女都在城里工作。儿女不孝顺?也不是。老伴去世得早,孤身一人在乡下,儿女都争着接他到城里去。不去,为什么?不去就不去!儿女每每提起,他总拧着头发花白的脑袋说,然后目光就落在院子里那群正在撒欢的鸡鸭身上。这时,眼里温柔得如灯光下酒杯里的米酒。
儿女过意不去,想给他添置点生活用品,总被他一顿训斥,说东西能用就行,不用装什么大头菜。城里屙尿屙屎都用钱,大手大脚,遇到点事咋办?儿女说,没事没事。没事,谁能料到?他瞪着眼说。月初的周末,儿女总有一人回来看他,给他几百块钱生活费。他总是一脸不屑,说,我有钱,我有钱!不接。儿女就把钱放在竹椅上。等儿女走了,才起身拾起,走进卧室,从床底下拉出个脱漆的大木箱,摸出个变形的铝制饭盒,“咔”地打开盖子,把钱整齐地叠进去。
因村子离城不远,四爷种的养的东西都挺好卖。东西虽不多,但一年下来,也有些收入。当钱快装满饭盒时,四爷有些激动,他早想给掉落的大牙镶上纯金的假牙,但以前太穷,不敢想,现在可以实现了。
这个想法源于他父亲的经历与教导。
他父亲二十多岁时,在一军阀部队里当兵。因不愿意为军阀卖命,一次趁部队与另一军阀争夺地盘混战之际溜了号。但逃亡路上,衣不蔽体的破军装里无一个铜板,家乡又在千里之外。幸好当时家里还算殷实,当兵前让牙医把一颗坏牙拔了,镶了一颗纯金的假牙,为的就是遇到困境应急之用。靠着这颗金牙兑换的银元,他侥幸活着回到了家乡。
记住,以后日子好了,留点金货应急,存纸票就是存废纸,他常记起父亲生前的话。
一个明朗的上午,他走进了镇上的牙科诊所。医生数了他饭盒里的钱后,告诉他,只够镶两颗。他说行,就镶两颗。后来攒够一颗的钱他就来镶一颗。那天,他镶完第六颗的时候,心情格外的好。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再加上孙子外孙女,恰好六个人。他早就想好了,他去见老父前,就把金牙都拔了,给他们每人一颗。他们收入不算高,买房还贷款,要是真遇到点急事怎么办。
黄昏,四爷回到家时,看到坐在门前的桥生大叔肥胖的身躯裹在夕阳中,脸膛红得像猴子屁股,便忍不住冲他咧嘴一笑。瞬间,嘴里金灿灿一片,一下晃花了桥生大叔的双眼。
说嘛,原来装穷是为攒钱镶金牙啊!桥生大叔哈哈大笑。此前,四爷很小心,不轻易露牙,因此谁也不知道他镶了金牙,包括他的儿女。
四爷赶紧闭嘴。
四爷的生活照旧,桥生大叔也常来串门。但没想到有天晚上,桥生大叔从四爷家回去,快到家时却突然摔倒在地,人事不省。送到医院一检查,高血压引发脑出血,进了重症病房观察,每天医疗费三四千元。虽有合作医疗补助,但自费的开支仍不少,桥生大叔家本就困难,哪里挡得住,他儿子水成只好到处借钱。
四爷到医院看望桥生大叔,看见桥生大叔昏睡在病床上,心情颇为沉重。走出病房,他叹口气,张开嘴,用手指掰下两颗金牙,塞给了一脸愁容的水成。
走出医院,四爷想,掰下的金牙还得尽快镶上。
总指挥
早上,李蔼刚要出门,见张老二扭着肥胖的身子,急匆匆赶来。
张老二两眼发红哽咽着说,李叔,我爸……他走了……
矮瘦的李蔼嘴上冒腾的烟雾,瞬间停滞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像村头的锣鼓,“叮当”了一阵后,他重重喘了口气,手一挥,走,去家看看!
村道上很静,不断传来张老二嘤嘤的哭声。
我爸……他走了……
李藹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张老二的父亲张文.也是在这样的早晨,这样匆匆赶来,对他说同样的话……
那天来到张文家时,他哥张明正在抹着泪。这张明在城里当干部,自恃见多识广,本以为张文会请个老成持重的老头来,没想到是年轻的李蔼。他呼呼地抽抽鼻子,话语中透着疑问,你,行吗?
村里有人过世办丧事称“办大事”,主持办大事的人被戏称“总指挥”。前段时间,被推选担任此职时,李蔼本不想干,觉得吃力不讨好。但大家说,别推啦,谁不知道你精明会算。他知道,大家都穷啊,推选他,不就是想找个有点能耐的人,把大事办得又体面又节俭吗?千吧,为人民服务嘛。
这几年,村上有老人过世办大事,李蔼都积极参与,还常出点子。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信任他,推举他。因此,怎么做,他心中有数。但此时,他不想表什么态。倒是张文不耐烦了,扯这些有卵用,爸的棺木还没着落呢。
李蔼也说是啊,得尽快入殓,张木匠刚做好副棺木,我去弄来。说完,嘭嘭嘭跑了出去。两袋烟工夫,他就带着几个人,推着板车把棺木运回来了。
张明绕着棺木转了一圈,点了点头说,嗯,不错,够大!
家人手忙脚乱地为老人入殓,李蔼就在一旁指点,你们都放件带着身体气味的衣服进去,老人到了阴间才会保佑你们。张明说,哟,年纪不大,懂得不少啊,哎呀,回来得急,没带多余的衣服。
你身上没穿有吗?李蔼扯了扯张明的衣领,张明连忙照办。
忙乎了半天,总算能坐下喘口气了,李蔼又赶紧找兄弟俩商量办酒席的事。
兄弟俩嘀嘀咕咕了半天,把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都抠了出来。李蔼边听边扳着手指。两人话一落,他就慢悠悠地说,办三十桌够了。
三十桌?张明飙了个高音,不行不行,至少再加十桌。
礼来人未必都到,打个八折了不起。
宁可多点,不能丢人,张明啪啪地拍着桌子。
我与你打赌,超过这数算我的,李蔼腾地站了起来,口水喷了张明一脸。
张文也忍不住顶撞他哥,天天坐办公室,懂个屁,又对李蔼说,要不,再加二桌吧。
也好,我叫人去!说话间,李蔼已走到院外的村道上,来哕,做工夫喽!嗓门像高音喇叭,粗犷的声音裹着雾气,瞬间就传遍了这不大的山村。
哪家没老人,总指挥发话,谁敢不来。这办大事事还真不少,收礼的、做厨的、抬棺的、上山挖金井(墓穴)的……李蔼站在张长条凳上,一手叉腰,一手指张三点李四,把想到的事都安排了千活的人。
那年头一年难见几回荤腥,进厨房是肥差。于是有人眼红了,嚷着更换工种。人尽其才,没那本事就不要放屁!李蔼瞪眼笑骂。
这时,张明也想发个言,做点指示,无奈人群已散去。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上午九点,吊唁的人多了起来。棺木边,哭棺的拿条毛巾,抹著泪,像唱戏般,哭得有腔有板,旁人越劝哭声越高。眼看日近中天,李蔼从这屋窜到那屋,边走边喊:抬棺的吃“台余”(专门招待抬棺人的宴席)哕,一众人哗啦啦坐满了近十桌。
不久,忽然一阵慌乱,有人喊,出殡时辰到了!亲人们围在打开的棺木四周,与老人做最后的道别。这时来抬棺的却寥寥,兄弟俩急得团团转。
还得李蔼出马,吃饱的都死哪了!跳上张长条凳,他破口大骂,一嗓子过去,偷懒的才嬉皮笑脸地从人群中闪出来。
不久,鞭炮响起,哭声一片,抛撒的纸钱在空中飞舞。起棺!李蔼一声令下,四个壮汉抬着棺木摇摇晃晃出了门。在村头路边祭过后,鞭炮又骤然响起,还是李蔼在喊,上山喽,一路好走!
下午三点,宴席开始,来客恰好坐了三十桌。
李叔,我爸的大事得快办,明天一大早就上山,张老二忽地一嗓子,把李蔼从记忆中拉了回来。
李蔼愣了一下,放缓了脚步。
咋……这么急?
怎不急,通告都贴了,农村也要实行火葬了。不快点埋,让民政知道,立马派车来拉去烧了。闭眼前我爸说,烧了,魂就回不来家了。
咳咳咳……李蔼又猛地咳了起来,听……说了,没想到这么快。
张老二被逼得不耐烦,又狠狠地说,不就是罚款吗?能怎样!老子有钱,不怕!
唉……李蔼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