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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钟

2018-09-10于淼淼

广西文学 2018年2期
关键词:婚礼姐姐

于淼淼 笔名原非。沈阳人,新加坡国立大学计算机学士,法国INSEAD工商管理硕士。现居新加坡,就职于金融机构,业余码字爱好者。获新加坡STCLA文学奖诗歌三等奖(2001),新加坡国家金笔奖诗歌二等奖(2015),短篇小说《消失的钟》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小说一等奖(2017)。《鸟记》中英文收录于诗集《From Walden to Woodlands》。与先生共同举办《Meandering with Medina麦地那的蜿蜒》个展(2014),展览两人的摄影作品及摩洛哥组诗。童话《巨人的三个愿望》人选新加坡作家节(2015)。

八点三十分在兵营报到,他记得很清楚。他四处问询,现在到底几点了呢?有人说三点多,他知道肯定不对。一个说七点,也必定错误。时间突然消失了,那个正确版本的时间,藏在哪儿呢?他到处翻找,看见迷彩服,脏兮兮的,团在床下,踩在靴子底下。怎么办?怎么办?夕阳先是红润起来,又不高兴似的拉下了脸,而他仅仅是留下了一点印象。这是现实里面的下午。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着寻找时间,想着自己应该起床,却在此过程中失去了全部时间。

他醒来,才记起自己刚刚十六岁,还不到服兵役的年纪。这份关于兵役的记忆,应该是从姐夫那里来的吧。他摸摸右边脸颊,不用看也知道,一个圆肿的、发光发热的青春痘,周围簇拥着硬硬的胡茬。他吐泡般吐出句脏话。这间卧室有夕照,刚才盹着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这一边。这就难免让人觉得,连太阳都在跟他过不去了。

他皱眉摸出一根烟,打开窗,手肘支在窗台上。下面是护城河,最近久不下雨,河里全是鸡屎绿的淤泥,看一眼就粘在肺里,再也不想呼吸。鸽子在排水孔里做了窝,白的,灰的,它们的命就是过这样的日子。

门铃响起,他吃了一惊,烟差点掉下去。定了定神,才想起姐姐已经出嫁了。以前他在家里吸烟,如果姐姐在家的话,一分钟内必定敲门骂人,也不知道她怎么长了个那么灵敏的鼻子。姐姐以前做空乘,那时候要么几天不在家,要么就在家一整天。他曾經很盼着她出嫁,但是自打她结婚以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变得他也很想怏点逃出去。

他不舍地碾灭香烟,走出卧室。门自己开了,是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阿姨,他叫了声安娣。阿姨絮絮叨叨用福建话说:“怎不开门?汝看电视是口母?汝一日电视看几点钟?哎,即阵几点啊?恁厝有钟无?(你在看电视吗?你一天看几个小时电视?现在几点?你家有钟吗?)”

阿姨屋里屋外找钟,他不答话,背起包就出去了。在他的记忆里,家里是有过一座钟的。

在这个人人都有手机的年代,家家户户的墙上仍然需要一座钟。人在家里懒散,手机未必时时带在身旁,手表也是一到家就脱在洗手池头,好放松筋骨。干活的时候更是不方便找这两小件来看,墙上有个大圆盘,看时间看得心里透亮,多好。

那座钟到底长什么样,他本来已经忘了,这下又模糊想起来一些。它应该是发源于中国的小商品市场,流通到全世界各地的亿万钟表中的一员,特征是便宜,材料不太经用但如果无病无灾,仍然挨得过许多岁月的风霜。和它许多的同类一样,它的外表属于某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特审美流派,可以同时满足大多数人群对于奢华、传统、异域、现代等多方面的喜好。他记得它有着维多利亚古典花纹和现代工业主义的生铁指针,在钟摆下装饰着一只让人联想起海盗的粗犷的锚,钟身虽然是塑料的,却被漆成了暗红的实木效果。

家里那座钟,妈从起床就开始盯着它,若是七点了门还没有响,她就会咕哝着:“死哪里去了……又去买多多喔,贪赌的烂骨头。”她在等开的士的芒叔回家。芒叔其实是继父,但是因为和妈在一起的时候年纪都大了,他和姐姐都没改口叫爸。芒叔以前自己有个小船厂,后来一些大船厂进来新加坡,小船厂都倒了,他就开起了的士。妈虽然嫁给他,却看不起他,时常揪着他,提着他全姓全名地骂他没用。芒叔是个好性的,像卖榴莲的阿叔那样,手给刺扎坏了,以后反倒钝钝地觉不出痛。

芒叔用这钟的时间则取决于他在关注哪一场赛事。他离了利物浦不能活。芒叔在家里总是蜷在沙发一角,连续开的士十多个小时的辛酸都写在脸上,只有球队进球才能博得他脸上一阵青春的光芒。

姐姐出嫁以前也离不开这座钟。她经常是在洗手间里化妆化到一半,脸上半黄半白就跑出来,朝钟张望一下,就赶快跑回去,嘴里还念着:“糟了,要迟到了,糟了。”姐姐从Poly时就开始谈恋爱,偷偷化妆。毕业后被阿联酋航空选去当空姐。其实她不够高,也不够瘦,但胜在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孩子似的明亮,说起话来也很温柔。虽然她待他一点也不温柔……

至于他,好像是唯一不需要这座钟的。他的脸离开电脑就立刻贴在手机上,出门还有运动手表。这么多仪器提醒着他,他哪里会把时间给丢了、给忘了呢?

姐姐宣布要结婚的那天晚上,气氛很坏。妈不支持这门婚事。姐姐和姐夫谈了十多年恋爱。前几年姐姐当上了空姐,姐夫也进了飞行学院。他一直很羡慕姐夫,也做过自己将来去考飞行员的梦。

妈坐在沙发当中,巍然如山,连沙发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就知道想飞,想当pilot,谁不知道飞行学院中看不中用,学费死贵,把他老子的存款全扑进去了。现在连份工作也没有,你们两个以后吃什么?”

姐姐刚到家,淡茶色的空乘制服还没换下,听了这话,眼圈一红:“总会有办法的。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妈手一摆,声音也尖利了,“不是我说他,飞行员职位那么好找,那早就找到了。像我找了你芒叔,天天看着他我火就上来!也没个正经事业……”

芒叔在沙发另一头缩着,好像在努力把自己变得更小,小到看不见。他双眼无神地望着空中。今天没有球赛,没有球赛的人生是空洞的。

姐姐急了,“他,他不会一直这样的。他已经毕业了,总有一天会当上飞行员的。”

妈也急了,“还没结婚先忙着替老公说话,不是我咒你,你嫁给他没好结果!”

这话一出,姐姐的眼泪马上决堤了,像厨房淹水那样一发不可收拾。她边抽噎边说,“要什么好结果?有这样的妈咒我,能有什么好结果……他开的士我也跟他,他去收Karangguni我也跟他!我不像你,跟着人还天天看不起人。”

他不敢插嘴。在这个家里,妈地位最高,姐姐次之,芒叔最低。他只比芒叔稍好点。地位最高的两个人爆发战争,他和芒叔只有在一边看着的份。

姐姐婚礼將至,家里还是阴云密布。妈本来想用冷战降服对方,却发现对方以冷制冷,变得有点高处不胜寒,只好自己搭上老脸,去帮姐姐筹备婚礼。

婚礼那天早上,新郎要带着一班人马来“闯门”,姐姐也会召集姐妹们来支援,给男方军团各种颜色看。为了方便穿衣服、化妆这些事,姐姐头天晚上住在她要好的朋友慧怡家中,收拾好了才和慧怡一起过来。

天才蒙蒙亮,他被一阵疾风骤雨的敲门声惊醒,跟着听到妈高声说:“红包纸还少几只,我去巴刹看买不买得到!你快起来,姐姐她们要来了。”

他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从床上弹起来。客厅里没有芒叔,但好像沾染了芒叔的气质,呈现出一派哀愁景象。芒叔平常驾晚班,早上六点多交了车,买报纸,在Kopitiam喝了鸳鸯奶茶,看完报纸才回来。但是记得他头天晚上特意没驾车,不知道人去哪里了。

他两手拄着洗脸池,垂着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下。迷迷糊糊地,他抬起头看镜子,看见额头一颗豆大的青春痘正露出白色脓尖。溯流而上,是鲟鱼的本能。看见青春痘出白尖去挤,是人类的本能吧。他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挤,却没有看上去那样容易,费了好些功夫才把它解决了。

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一些声响,他心“咚”了一声,“糟!”现在什么时间了?会不会姐姐的姐妹们要到了?我可还穿着平角底裤咧。他慌慌张张跑出盥洗室,朝客厅的钟看了一眼。还好,大概还有十五分钟的空余。他跑回盥洗室又想起当务之急是穿好衣服,于是又往卧室跑,把门砰地摔上,结果力度过大,整个房子都像地震那样晃了一下。但怎会有两声门响?他狐疑地开门看去,那边地上的是什么?

他冲过去,整个人都惊呆了。

客厅里那只老爷钟,分成几片躺在地上。

婚礼的早上发生这种事,她们会不会觉得这是坏兆头?他搜索脑海里所有关于钟的迷信,记得“送钟=送终”,那没钟是如何呢?“无终”?那对于一场婚礼来说,真是坏得不能再坏。他咬牙,无论如何,先混过了今天再说。

他在储藏室翻到林志源肉千的纸袋,心中一喜,赶紧把钟的遗体一片片捡进去。设计成锚的那一部分硬是伸出纸袋来,像死不瞑目的螃蟹的螯。这样也够了。他抱着纸袋小心地滑进卧室。

他现在才发现这个家拥挤到了什么程度,完全找不到一点空间来隐藏证物。他的旧吉他盒子占据了床底大部分空间,几双球鞋补足了空余。衣柜的一半是去欧洲那年全家买的冬衣,旁边挂着姐姐几件不常穿的礼服,自己的T恤和牛仔裤、内裤,乱七八糟地塞在里面,随便拿一件什么出来都会导致一次山体滑坡。他向衣柜顶上望去,网球拍盘踞在上面,像一片硕大的蛛网。

家里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怦怦跳,还有姐姐和慧怡姐上楼的脚步声。他抱着纸袋茫然四顾,犹如一个城邦将陷,却找不到人可以托孤的将军。

婚礼过后,姐姐去普吉岛度蜜月,妈也和几个安娣去了槟城三天两夜游,说是要放松一下。家里只剩下芒叔和他。他借口要准备“O”Level,故意在外面泡到芒叔出车了才回家。

妈回来后,他提心吊胆,却也没看出什么异状。直到有一天,他听见家里激烈的争吵声。

“你这个鬼样子还要去找女人,我倒要看你长了几个胆子!”妈站在厨房里,声色俱厉。

“我哪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一向惜字如金的芒叔憋出了好几个字。

“那我问你,浴缸里的长头发是怎么回事?老娘出去两天,你就忘了自己姓啥了是不?”

“慧怡和小妹在家shower过,婚礼那天。”芒叔一向称姐姐为“小妹”。

“那是多久的事了?安娣不是来打扫过,怎会还有?”妈步步紧逼。

“我怎会知道?她从来就打扫不干净。”芒叔丢盔卸甲,仍然嘴硬。

“ok,那还有,钟呢?是不是你带哪个女人来家里做见不得人的名堂,弄坏了也不敢认?”

“你!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一向懦弱的芒叔声音大了起来,脖子上筋脉分明胀了起来。

“反应这么大,你不是理亏呀?”妈像是终于捉到了确凿的证据,得意起来。

“你不要无缘无故冤枉人!”芒叔的话里竟带了哭音,“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但是不可以冤枉我。我和你说过一千次了,钟哪里去了,我不知道!”

“那你说钟去哪里了。弟弟在读书呀,小妹去度蜜月,不是你,难道是我偷去槟城的不成?”

他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摔门声,那是木制大门,若猛然拉开,就是这个声音。之后哐的一声,是外头的铁门。芒叔这人就是这样,即使在气头上摔门而去,也不忘尽责地把铁门关好。

他觉得很对不起芒叔,便悄声道:“妈,你误会芒叔了。其实那天是我不小心,把钟弄坏然后扔掉的。”

妈意外地看着他,“你真懂事了。怕我和芒叔出问题,自己来顶缸。哼,可惜,我手上一堆证据,就算我的家华再懂事,那个老东西也躲不过去的。”

他还想解释,妈却摇摇手说:“破钟值几个钱?我一天不敲打老东西,他一天不知道自己姓啥。我看他外头是有女人,成宿地不回家,我就不信他天天这么勤力。”

他只得默然,转而去看那空荡荡的,没有了钟的墙壁。

昨天一家人聚餐,他找个借口吃到一半就逃了。姐姐好强,人前话总是说得很大声,也总说自己过得很好。可是人后……他想起姐姐忧郁的脸。

那天姐姐回来,翻箱倒柜地找什么。他不敢问。约莫半个小时,她好像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来。“家华,今天没课?”姐姐不是一向“哎”“哎”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礼貌了?他感到两人之间的一种生疏。但同时,也挺了挺腰杆,好像这突如其来的尊重把他一下子变成了大人。

“嗯。”他不愿意告诉姐姐,他又逃课了。

“家华,我走以后,家里还好吗?”姐姐小心翼翼地问。

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个家,算是还好吗?“还行”,他听见自己违心地说,“你呢?”

“我啊,怎么说呢?以前我不信这些的,但自从那钟……很多事情发生。”

姐姐压低声音,“你知道吗?在我婚礼那天,妈把墙上的钟收起来了。”

他紧张起来,额头也沁出细汗,“你怎知是妈?”

“不是她还有谁?总不会是芒叔!难道是你?”姐姐说着忿忿然,“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她不支持我结婚也就是了,把钟收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想不通。”

“可是,这事在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没了钟,总不是什么吉祥的事。你姐夫没有工作,心情不好。我要支持他。可是他赌博,把结婚时送我的项链和戒指都当掉、输掉了。我就想,这事是不是早有兆头的……她早就咒我不会有好结果的……是不是把钟收起来就是这个意思……可她是我亲妈,怎么会……呜呜。”她捂住脸,抽泣起来。

“姐,那钟是我……”他脱口而出,“是我摔坏了扔掉的,不是妈。”

“看你,撒谎都不会。钟根本没坏,只是被人收了起来。”姐姐从刚才翻出来的一堆纸箱子里拿出一样东西,赫然是那座消失的钟。

他无数次站在窗前凝望护城河。雨水充足,河里的水位也涨了起来,假如不是清楚底下污泥的模样,还真会被它那绿波荡漾的景象骗了呢。在生活的表象之下,到底什么是真实?

以前有钟的时候,钟就是独一无二的权威。没了钟以后,妈老是问芒叔时间,问了又不信,只好又问他。结果两人的报时对不上,妈就会抱怨表都不准,没有人可以信。其实告诉他们什么都没用,因为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的版本。

他看了看时间,十二点整。那是唯一秒针、分针和时针重合的时间。

(《消失的钟》获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2017年金笔奖一等奖)

责任编辑 坛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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