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同胞

范剑鸣 本名范建民，江西瑞金人，有小说、诗歌、散文、文艺评论发表于《北京文学》《星火》《延河》《诗刊》《诗歌报月刊》《星星》《中国诗歌》《文学港》《百花洲》《散文诗》《特区文学》《青年文学》《延安文学》《诗潮》《诗志》《芒种》《中国诗人》《解放军文艺》《2012年中国诗歌排行榜》《2013中国年度诗选》《2013年中国诗歌精粹》《2016年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刊，有诗歌获全国比赛一等奖、井冈山文学奖。出版诗集《向万物致敬》《大地庄严》。当过教师、记者、编辑。现在宣传部门工作。

一

亲爱的同胞，那天我从睡梦中醒来之后，发现这个城市的早晨不好也不坏。窗帘已经拉开，一片阳光扑洒在水仙图案上，滋养得花朵栩栩如生。妈妈上早班之前就已关了空调，打开窗户，引来清风，我苏醒的肌肤上能感到丝丝的凉意在游走。空调的扇叶已然合闭，电源显示灯却像一轮缩微的太阳盘踞在房间一角。我打了几个哈欠，顺手从枕边摸到手机，打开微信，又是一个个红太阳贴在各个群的右上角，诱惑我去点击查看——这个炎热的夏天，看来我比后羿射日还要忙。

我首先看了看三个人的群，这是唯一我自己建的群，成员是我们一家三口，取名叫“一个圆”。我点开微信，妈妈的留言里迸出一轮温暖的太阳，黄黄的，是一个表情符号，把留言衬得格外生动：宝贝，早餐替你买了牛肉汤，放在电饭煲里，不能只吃水果哈。妈妈真狡猾，趁我一人在家强制推行她的营养方案。我本来打算一个人在家时吃顿朴素的早餐，水果拌酸奶。我同时看了眼爸爸微信里上传的一个表情包，口水横流，我想，那是他在乡下生活的真实感受。

我从竹席上爬了起来，双手叉在脑后伸了伸懒腰。我是被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交响曲吵醒的。邻居吃过了早餐，把小铁锅、盘子、碗筷端到了压水井边，洗刷刷的市井音乐弄得我无法安眠。当然我起床不一定是受到这些金属、瓷器的碰撞声所压迫，也可能是妈妈的教育起了作用。她不上早班的时候常上楼来叫我吃早餐，那时就会指着窗外的阳光说：要是在以前，外婆肯定会说“懒婆娘，懒婆娘，睡觉睡到日头黄”。这个批评口吻的顺口溜跟着阳光一起贴在窗帘上，无声地刺激着我。我爬了起来，靠在床头上，又把放下的手机随手捡了起来。我想起刚才娟子姐的微信也有个红点。我的手指又像后羿射日一样弹向屏幕，这是我面对的第N个太阳了。太阳消失之后，屏幕上娟子姐的留言赫然在目：

曾好同志，记得今天的任务，至少上传二十条好人好事！

这个早晨真是不好也不坏。自从摊上这项工作之后，我又摊上了一个强迫症：对平凡的世界平凡的人物平凡的事情进行强制性分类，要么好，要么坏，要么不好不坏。

娟子姐的提醒，让我一脸沮丧。我没想到见习最后一个月会摊上这样的工作。我见习的单位，是指导一座城市如何变得更加文明。原来我分在督导小组，为此过了一段快乐时光。我猜想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就是督导。每天我跟着同事们一起去上大街，看到哪地方不顺眼就记录在案，分门别类，然后根据既定的社会分工，发往不同的单位。过几天，我们重新走街串巷，就会发现问题得到有力的落实，比如城东的垃圾堆终于不见了，比如小区破损的运动器材修复了，比如广场边下水道的井盖换成了新的，比如公交车上的商业招贴换成公益广告。我们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上帝——“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感觉当然爽极了。尽管炎炎夏日，迈出空调办公室的第一步是多么艰难，尽管骑着小电驴穿行在大街小巷那滋味有多么难受，但远比现在一刻不停地坐电脑前工作好。那种成就感——虽然来得有点心虚，城市完善毕竟是各单位部门的事，但我们的督导似乎也沾点功劳，而现在的新岗位简直毫无成就可言。那种自由度更不用说了，可以随便逛大街，提前下班，即使酷熱专门打击我们，可以草草收兵，或者躲进冷饮店里好好喝上一阵子。反正督查报告照样出来。

自从换岗之后，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我丢掉原来的美差，是由于我能写出几句通顺的话。都怪我自己不小心，在督导总结时不知不觉露了一手。我在督导简报中对一路发现的不文明之处总喜欢大加渲染，从眼前的现状到可能的后果，文字充满激情。虽然我只有短短几个月的见习，我总得表现表现自己的积极认真。终于有一天领导成了伯乐，说是人尽其才，要给我调一个岗位，正好娟子姐缺个人手，需要上传大量文字材料。于是我就告别了快乐的督导时光。

娟子姐手上的工作真是忙，本该每月给一个网站上传二十来篇好人好事，但由于太忙就一直拖着，一心想等到事情忙完再说，反正上级考核日期还没到。谁知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就搁了八个月。娟子姐第一天就给我下达任务：最好这两天搞定，我们排名已经非常落后，有的单位搞突击，一天上传一百多条，相信你能超过他们！我原以为这是简单的事情——毕业前夕，最忙的论文答辩时期，我QQ空间也能涌现千余字的日志。

没想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首先自由度没有一点可比性。日志里是天马行空，畅所欲言。但娟子姐告诉我，这是个官方网站，有许多限制性的规则，比如你上传的稿子必须在七十字以内;比如尽管是真人真事，一旦与别人雷同百分之五十就视作抄袭，电脑立即显示“内容重复，不予采用”;再如稿件如果暗藏了一些忌讳语词也就踏入雷区，无法上传。换岗的第一天，我从娟子姐手上拿来一沓厚厚的资料，并要了电子版，准备好好助她一臂之力。把两三千字的事迹材料删减控制在七十字内，这个减法还算容易。谁知上传了一个上午，快到下班时打开一看，有一半是显示上传错误。我开始以为这是技术问题，也许逛大街久了电脑操作不熟练了。我赶在下班时间又重新上传了一次。但到了下午打开电脑一看，仍然是相同的提示。于是我想到了娟子姐说的那个告诫，那些限制性规则。

我的头顿时大了。

我上传的，是一批这个城市上年度表彰的时代楷模，有孝老爱亲的，有敬业奉献的，有助人为乐的，这些好人好事经过缩减，连我都看出了一些模式化的套路。同一个国度，同一个社会，社会分工原本相同，凡世生活原本类似。那些先进典型也不过是隆得更高的山峰，当我们抽掉具体的细节，经过提炼之后就只看得到一轮曲线，这些曲线被不同地方的人们描画出来，雷同程度显然非常容易超过百分之五十。要不雷同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比别人更早上传，后来者只能不断翻船。

接下来我就得为扫雷付出巨大的代价，速度无法提高不说，还弄坏了我的心情，挫败了我的锐气，仿佛发起冲锋时遇到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防线。我在不断失败的过程中越来越看到人类事迹的趋同性。没办法，也许电脑前的操盘手都是一群90后，我们同样生在中国，念着相同的课文，学习相同的形容词和造句方法……现在，教育相反相成的两个结果造成了可怕的冲突：塑造社会生活的共性，激发人生创造的个性。一对一，五比五。为了这批好人好事，我真是呕心沥血，不断推倒重来，把原创精神发挥殆尽，总算过五关斩六将，越过了类同化的雷区。

但接下来的工作更加难受。先进典型终究数量有限，而上传任务远未完成。这时娟子姐开玩笑地告诉我，前面是检验你写新闻能力，现在是检验你小说能力的时候了！

她的意思我明白，现在的资源枯竭了，接下来为了完成任务，必须开始虚构！

二

亲爱的同胞，你们是否理解我的虚构之苦？当你们读着小说里那些生动可爱的人物时，你们也许会说，小说是天马行空，虚构有什么难度吗？关键是，我现在虚构的是好人好事，应对的是一个特殊的网站，要承担社会教化、净化人心的使命。说实话，我深知现在的小说，有多少能够起到这个作用呢？换句话说，如果你想以好人好事为原型写部小说，那你将受尽嘲笑，被同仁认为那只是一个幼稚的宣传品而已。

从我个人的阅读经验来看，当前的中国文学“恶之花”遍地开放，文坛正面临困惑：主旋律、正能量，那似乎只是新闻工作者的事情，小说家要深入社会，只能触到社会之黑。事实上，这些担忧和困惑，既是技术上的胆怯，更是世界观的局限。我认识一位作家朋友，我们谈起了改革开放初期的写作，那仿佛是一批绿色食品：《我的遥远的清平湾》《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哦，香雪》……朋友说，这种文字的清纯对应了当时社会风气的清纯。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其实任何时期都存在复杂的世情，只是由于风向不同，人们关注点在变换。后来的先锋写作突破了文学的载道功能，大胆地与西方文学对接，翻新猎奇颇有建功，但可惜遗留了一个大问题：余华和奠言的作品，如果从文学教化来编教材，又有多少可以入选？我当然不是否认小说家的本领，我理解他们的艺术旨趣，但他们的艺术现在对我的工作毫无帮助。这样一说，亲爱的同胞，我想你们就更能理解我虚构好人好事之难了吧？

那天早晨，我受尽虚构之苦之后的一个早晨，我开始想办法解脱这个困境。我对娟子姐提醒的任务数量已经麻木。我名字叫曾好，娟子姐加了一个同志来称呼我，意味着对我的工作产生了不满。我叫曾好，我只是一个见习岗位工作的大学生，我希望所有人对我的工作说真好，我对所有人的任务都总能回答好的，但我真不想就此习惯性地回复娟子姐——好！我就定了定神，在发送之前又敲了几句话：今天家里有点事，迟点到办公室哈，保证完成任务！后面，还加送了一个太阳一样黄黄的笑脸。

我其实是一个上班挺准时的人。由于昨夜跟爸爸聊完视频之后，接着又是追剧，弄得太晚，所以起来晚了。我草草起床洗漱，上了点淡妆，好好品尝了妈妈为我准备的牛肉汤，就坐下来开始思考，如何完成跟娟子姐汇报过的“家里有点事”。

其实家里并没有事。如果说有点事，是我跟爸爸聊出来的。我开始接手上传的工作之后，每天向爸爸吐槽。爸爸对我的工作态度很满意，但对我吐槽则很担忧。我告诉他不必担忧，以前在学校里每天都要开吐槽大会。这是我们学校生活的常态，或者说这是青春时期的常态。我的室友来自全国五湖四海，大家除了共同讲普通话，性格大异其趣。为了化解彼此的误会，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互相吐槽一次：哪个学长看不顺眼，哪个老师比较呆板机械，哪条手机上的新闻令人愤慨……然后我们又切入正题，开展本寝室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有的比较懒散，有的打扫卫生马虎，有的资料不愿共享……吐槽大会让我的寝室成为学校最和谐的小集体。哎，我多么怀念这些可爱的姐妹们！我多么怀念那些共同吐槽的日子！

回到老家，每天晚上我只能跟爸爸妈妈吐槽了。记得爸爸说过，在如今的网络时代，吐槽当然是一件最容易的事情，而传递正能量却显得无比艰难！这一次还真被老爸说中了。我大学毕业之后，情形果然急转直下，从日志写作到网站维护，我的文风发生了巨大的逆转：我必须从吐槽转向喝彩，从揭露转向歌颂，从鞭挞不正之事转向上传好人好事。在上传资料的这段日子里，我一部分体验到并且理解了爸爸所说的那种难。

昨天晚上，爸爸听完我的吐槽之后，开始跟随着我，附和着我——爸爸为了得到我的信任，总是不愿意正面批判我的偏激。其实他的生活中何尝不是看到太多不尽如人意之事呢？但爸爸最后总是转了个调调。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本来是在创建城市的文明，却由于工作在后台发现了不文明的地方，看到了社会扭曲的一面，但如果你只从这个角度观察社会，那就是不全面的。他说，比如你编过的好人好事，当然是假的，但又可能是真的，你能想到的就是社会可能存在的，任何一种理想化的事情，都可能有人为之在奋斗，有人已经这样做了，只是由于你没有深入到社会各个角落，去真实的生活中发现。

我的人生中，第一次耐心地听起了老爸的说教，因为他在帮我分析和解决实际的困境和问题。他给我支了一招，从明天起，不妨不再虚构好人好事，不妨走到社会上去发现真人真事。当然，好的概念是宽泛的。我想起了娟子姐的任务，决定尝试一下爸爸的教导，因为我实在被虚构之苦所折磨，到了江郎才尽的地步，到了山穷水尽之时，我需要柳暗花明。

走出家门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天上的太阳，艳阳高照，又是一个高温天气。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推出小电驴，因为高温天气我全副武装，防晒衫，太阳帽，遮阳挡板，全身密不透风，时间长了肯定难受，而在大街小巷上细细寻觅好人好事远比发现问题难，我不可能像督导小组那样轻而易举地找到城市文明的缺陷。老爸的小車泊在小巷里，如果我开着空调驾驶小车，显然也是高高在上，而这个城市的善意和美丽，是安静的，在低处的，需要时机才会显露出来，说实话我不一定能有这么好的运气。我得准备多一些时间在街头转悠。我于是选择步行走上了大街。

骄阳似火，扑上脸面。我一路走去，大街表面上一片喧闹，本质上平淡如常，店铺里传出汪峰的歌曲《美若黎明》。这歌曲我熟悉，而且喜欢，但我知道那歌里的黎明也只是一个人的愿望，一个人的想象。这支歌曲当然是好，但这个好我无法直接上传，就像妈妈对我的好，就像老爸对我的好，尽管是真人真事我也无法上传，尽管可以用妈妈的牛肉汤或爸爸的语重心长来避免类同，但这是我生活中的好，是直接的好，是别人无法分享的好，自然而然的好。这样的好如果上传上去也就等于加入了虚假之流，这是我不愿意触碰的底线。《美若黎明》的旋律在飘荡，我经历过无数黎明，没有一个相同的样子，像歌中的样子。比如今天早晨，我为完成任务而心忧的早晨。我想起了《中国新歌声》那个翻唱者郭沁，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唱得如此投入，深得包括我在内的观众所喜欢。我羡慕郭沁，一个好的歌谣可以不断翻唱，而一个好人的事迹，我却不能翻版，否则会受到上传的限制。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行走在大街上。这时我看到一家店铺旁倒着一辆绿色的共享单车。一位戴耳麦的少年行走着，直接向单车走去。开始我以为那就是他停靠的单车。但他目不斜视，直通通地继续往单车走去，大概沉浸在耳麦中的音乐里。我正要捂着嘴巴，看着少年被单车绊倒，突然一位正在打扫垃圾的清洁工冲了过来，一把扶住少年，并且像电视里那个公益广告一样温暖提示：好好走路，不要玩手机！那是我下班途中经常看到的清洁工，他的身段其实更像一位明星，面貌异常俊秀，只是神智看上去有点问题。那位少年感激地朝清洁工看了一眼，走了。他并没有为下一位同类做点什么，而那位清洁工放下板车和扫把，把绿色的共享单车扶了起来，靠在店铺前的墙壁上。

我开始不以为然地走了过去。后来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感觉有点异样。以前看到这样的事情感觉太平常了。以前我也像那位少年一样，常常听着音乐走路，如果今天不是有任务在身，我可能会成为第二个受害者，或者说受益者。我想起来了，我要对最平凡的日常事情作出判断：要么好，要么坏，要么不好或不坏。这件事情显然是好的，但我却没有记录的必要，因为前几天我曾经上传过一条好人好事：一位市民看到一辆彩色的共享单车倒地了，上前扶了起来。就这么简单，那次上传成功了。但那次是虚构的事件。这次我亲眼看见，但我却无法上传这件雷同的事情。世界就这么吊诡！我庆幸那次我上传得比另一座城市抢先一点。我想象另一座城市里，说不定也有一位和我一样的见习大学生，坐在电脑前为无法上传而懊恼。他的懊恼成为我的乐趣，我每次成功上传了一条虚构的好人好事，心里就一阵快乐。完成任务的快乐，战胜了一个虚拟对手的快乐。他肯定知道是另一座城市抢了先机。上传时我有点得意，但亲眼看到时我又有点沮丧，因为我没想到费力虚构的事情竟然是真的。我曾经和老爸说起过这样的事情，我也和闺蜜笑谈过这件事。记得我曾经对李好说，李好，你天天说上班没意思，生活没意思，你就天天去一个网站看看吧，那是我每天辛勤劳动的成果，我虚构了无数条好人好事，你可以当作笑话读一读，心情也许就会好起来。其实我自己郁闷时就会这样做，就像一个作家时时拿起自己的文学作品读一读，来提提生活的信心。只是我没想到，我就像叶公好龙一样，一旦看到真的好人好事，反而提不起劲来了。

我白白晒了一个小时的太阳，没有捞到一点真实而有用的材料。我郁闷地走回了办公室，娟子姐关切地问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含糊地说在家里找一些好人好事的资料，可惜没有找到，想起来是带到办公室里了。

我打开电脑，又开始了虚构之苦。我想起路上那个清洁工，想到那辆共享单车，不由自主打开了我原来上传的那条事迹。多么简单，一位市民看到一辆彩色的共享单车倒地了，上前扶了起来。我像一个读者，开始为这个故事不由自主添加我自己的真实阅历。我把清洁工想了进去，我把戴耳麦的少年想了进去，突然发现添加的文字超过了原来的故事梗概。我眼前一亮，我试着把一则新的好人好事上传，居然成功了！

三

亲爱的同胞，你肯定能想象那天上班我是如何的兴奋，我找到工作的捷径，或者说发现了人世的一些奥秘。这得益于我伟大的老爸，他说，有些假的事情可能就是真的，只是我们没有去发现——亲爱的同胞，你读到这里，有没有觉得我老爸像一位哲学家呢？

那天的任务我完成得非常顺利，我甚至超额了十条，这让娟子姐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但我知道，接下来我又必然面对更大的空虚。这样的手段只能应付一段时间。所有的资料，所有的阅历，都是会枯竭的。就像蒲松龄，要写出精妙的狐仙故事，只能在大路上搭起茶棚。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我就算搭起茶棚也无人拥有热心。下午的时候，我只好拿出了一本李好送给我的教师事迹先进材料。以前这样的书我根本不看，但前几天我对她的乐于助人深表感激，李好这本书为我解决了几天的上传资料，尽管其中不少无法上传。我感激之余甚至表示，我一定要把李好的细心关切也传上去，为她树碑立传。李好赶紧声明饶了她吧，我们又是一阵笑谈，接着说起了网站里那些亲爱的同胞，那些虚构的存在。

接下来可怎么办呢？我抓耳撓腮地正为下一条虚构犯愁，这时李好在微信里发过来两个文档。我打开一看，正是我需要的好人好事，于是仔细阅读起来，很快就笑了起来。肖龙女，常年孝敬大叔杨过，无怨无悔。杨过，照顾瘫痪姑姑多年。刘长江，免费帮人洗澡澡。赵子云，千里救助小男孩。支副饱，经济能力强，经常给大家发福利。许素真，爱护野生动物，保护生态环境，一直在等白仙。马云，他叫马云，但不是那个马云，不过他和那个马云一样积善行德，帮助他人，不求回报。谢米其，为米其轮胎店免费做活体广告。刘融，家里的梨自己从来只吃最小的那个，大的留给老人，德行人人称颂，有口皆碑……不知是哪个单位的熊孩子，素材如此丰富，上下五千年，武侠、神话、三国，从古代传说到当代科技，大行谐音改名之道，就像个搞穿越剧的段子高手。算是把这个领域占据了，我已经没有发挥空间。

另一个文档风格完全不同，一副现实主义的面孔。我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另一座城市的亲戚。在这份资料里，他是一位敬业爱岗的模范，但我去过他家走亲戚，当时我看到他的孩子不断抱怨爸爸夜深不回。我终于看出，这是另一座城市的好人好事。我原来叫李好帮我编写一些故事，没想到她居然偷懒.直接从别的网页下载。我气上心头，发了一个敲打她脑袋的表情过去，说，别忽悠我，这是另一座城市上传过的资料，重复率百分之百，不是自寻死路吗？

李好赶紧甩回来一个诡秘笑脸，说，知道，但你才女可以加工改编呀。我心有所动，重新打量这些枯燥的好人好事。它们渐渐地在我眼里成为一个社会的蓝本，这可能是一个真实的社会，也可能是一个虚构的桃花源。但我不管这些，我根据自己这二十二年的人生经历，一边阅读一边添加自己阅历的一部分，就像那辆共享单车的故事，尽量让好人好事的内容丰满起来，成为我自己的专属。在我多情的注目下，这些故事就像一根根白骨成了精，成为花枝招展的美女，立在我的想象之中，最后成为纸上的新故事。我兴奋了起来。

亲爱的同胞，如果你觉得我这篇文童的表达技艺纯熟，就是那段时间我辛苦练就的。我愿意把这些故事直接录在这里，检验一下你的想象力。

蔡某，村民，助。十五年前在外捡到一名患病女婴，自己生育孩子后，生活艰难，他又不忍舍弃，悉心照顾，一直把她抚养长大。李某，村委会主任，勇。发生洪灾，他不顾个人安危救出受困人员，村民家被窃，拼命追赶，抓获犯罪分子，为群众挽回经济损失。胡某，村民，勇。2014年发生洪灾，他毅然决然地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帮助官兵救灾。廖某，市民，助。儿子遭遇车祸死亡后无偿将器官捐献出来，他儿子成为我市首例成人器官捐献者，我市第三例器官捐献者。黄某，村民，勇。2016年的一个冬天，村民家发生偷窃，他奋力追赶，把犯罪分子抓获，帮村民挽回经济损失。刘某，市救援队队长，敬。今年以来，他先后参加了四十余起事故的救援，临危不惧，徒手与窃贼对峙，最终将其擒获。杨某，市民，助。2017年春天，他经常去爬山，有次下山途中发现路人晕倒了，他立即把他送到医院，家属万分感激。刘某，村民，助。他将因交通事故受伤的伤者送往医院却被误解，邻居外出忘关闭液化气，听到呼喊不顾危险将门砸开，及时化解危机。谢某，供电所综合班班长，敬。他不忘初心、情系客户，充分发挥先锋模范作用，2015年被评为“省劳动模范”。李某，市民，勇。一天看到一位美女在大街上行走，高跟鞋不幸陷入了井砖缝隙之中，正要倒地或困窘之际，李某上前将她扶助……亲爱的同胞，除了最后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你肯定读得不耐烦了——那就对了，就能理解我那时所处的虚构之苦。虽然有了故事的概括，但这些微言大义要添加真实的枝叶，我又是何等之烦！

那天下午，我正是经受了这样一番折磨之后，拖着沉重的腿脚准备下班。我没有骑共享单车，也没有走路，而等来了一趟公交车。不错，我并没有死心，我要继续按照老爸教给我的方法去重新认识这个社会，重新观察这个人世，为自己的工作准备素材，为完成最后一点上传任务而努力！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我要对得起娟子姐的鼓励。

夕阳从一栋大厦的楼顶飘洒下来，大街上顿时一片明丽。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洒水车高叫着开过，一阵泥腥的气味升腾起来。这就是凡尘俗世，你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坏。这个人世仍然像以前一样平凡，因而公交车上的事情仍然平淡无味。上车下车，没有一个老人或孕妇上车，让座的好人好事在这座城市肯定有，我曾经亲眼看过，但现在就是没有。那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期。何况有也没有用，我以前上传过了，我再怎么样添枝加叶也显得索然无趣。那天黄昏时我挤上车子，虽然中间有个空位，我仍然挪到了后头就座。车子摇晃着过了金都大道、八一大道、红都大道、江南大道、中山路、龙珠路，我满满地绕了城市一圈。我中途一直没有下车，反正肚子还不饿，中午单位食堂的食物还没有消化。但我的辛苦又白费了，公交车上可能发生的好人好事都没有出现。

我想起了小学的一堂作文课，老师布置我们写身边的好人好事，我认真地扫荡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仓库，把作文交了上去，结果却得来老师一个评语——抄袭。那时我真是委屈！我写的是：我的同桌送我一支铅笔。那事情虽然微不足道，却是无比真实。因为我当时实在想不到更好的事情。后来，我最怕的作文题目就是这样一些关键词：爱，温暖，春风……我生怕自己认真的写作最后得来一个抄袭的评语。

哎，平凡的世界！可惜我不能像路遥那样为你疯狂地书写。

四

亲爱的同胞，也许我扯远了。其实并没有，在那个平凡的夜晚，岁月真的露出了不平凡的一面。那天晚上，厚重的暮色压住了这座城市。灯火飘浮，我与闺蜜到一所中学的运动场跑步回来，洗过了澡，又如期与乡下的父亲视频了起来。

爸爸是个新闻工作者，但被安排到乡下驻村去了，据说是由于一次揭露性的采写。我对爸爸的工作一直不看好。我读初中高中时，他很少有时间陪我散步写作业，整天被文字缠住了。他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半夜还在推敲稿子，有时梦中还在想着稿件的标题，真可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只可惜新闻终究是易碎品。其实，我在第一批上传的好人好事中就看到过爸爸的事迹。换句话说，爸爸的好人好事我虽然上传過，但我没有一点感动。我不理解他工作的狂热，我不清楚在这样一个年代，那是含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抱负，还是为了稻粱谋。在大批先进事迹材料中，我看到这两种属性常常混为一谈，彼此置换。我知道妈妈在超市工作，工资微薄，也许家里的经济负担是他工作的动力。而他被描写成一个为着某种事业而奋斗的男子汉，到现在我并没有完全认可。直到有一天，他被单位安排去驻村，我才意识到一些什么。

他驻村一年之后，也就是我回到老家参加了见习大学生岗位之后，我终于从侧面了解到爸爸换岗的原因。有一次，爸爸受同学之约前往一个村子采访。村民对后山的水库变成了养殖场感到非常愤怒，在臭气熏天的水库边，爸爸深入地采写了水库的变迁史，特别是当年集体年代村民为修建水库付出的巨大代价。集体解散之后，水库承包经营，四分五裂为一个个细小的池塘，承包商拉来一车车大粪来饲养鳗鱼，村民的灌溉和饮水为此受到严重影响。爸爸和同学一样愤怒无比，在一篇深度报道里措辞激烈。稿件刊载之后，相关部门不但没有前往整改调查，反而唆使承包商前往单位闹事。领导为了息事宁人，正愁无人下乡驻村，就劝爸爸趁此机会归隐乡间躲避麻烦。爸爸满含悲愤，拖着行李驻村去了。他远在乡间过着悠闲的日子，晨昏朝暮散步于山头河滨，倒也像一个隐士。

唯一证明他并非隐士的，是每天晚上他要和我们视频。他每每得意地把镜头朝向天空，给我们看乡下的月亮、星星，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在苦中作乐。那天晚上，他在乡下的楼顶上享受清风明月，我在城市的房间里享受空调。在微信视频中互相炫耀之后，我向老爸汇报了白天寻找素材的成果。他注意到了我充满失败的情绪。老爸一边安静地听我吐槽，一边沉默了很久。

当我无聊地复述着车上的见闻时，他突然说，等一等，你是说车上有一位男子想抽烟，几次掏出香烟放到鼻子前闻了又闻？

我说，是。

当时开着空调？

我说，是。

当时车上有禁止吸烟的文明提示语？

我说，是。

当时他抽出了烟？

我有点不耐烦地说，爸爸，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当时他拿出一个打火机，然而并没有打起火来，而是把烟塞回了烟盒，把打火机放回了口袋？

我说，是。

我对爸爸福尔摩斯一样的盘问有点好奇。他到底要得出什么结论？以我的判断，这样的事情不算好，也不算坏，只不过是不好不坏的平凡事呀。但老爸提醒我，这就是你错过的好人好事。如果你下车时仔细和他聊聊，那位男子就会露出绅士的面孔：为了遵守公交车上禁止吸烟的文明规范，他一路强按着烟瘾，没有吸烟。这为什么不是好人好事呢？当然，我们称之为好人好事，是因为社会上还有太多不文明的地方，想想广场上那些遍地的烟头吧，想想会议室那些腾腾的烟雾吧，有些好，是要仔细瞧仔细对照才能发现的。

我当然服了。

我相信网站还没有上传这个细小的发现，这个细小的正能量，这个细小的好人好事。于是，老爸和我重新温习了“好”的词义。我女承父业，学的是相同的专业，他之所教正是我之所习。他说，好，英语就是good，泛指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字由甲骨文演变而来，本义是貌美，“好”字描绘的是女人抱着孩子的情景，说明古人的观念中，女人生完孩子、有了孩子就是完美、圆满，这是中国人为什么能够长久传承的原因。现在城市的孩子不愿意生二胎，甚至不愿意生孩子，这就是不好。好只是一种判断，一种形容，一些评价标准也许会随着社会发生变化，但好要成为社会的主导，就需要大力倡导，我们只有减少人类的坏，来保持社会的平稳。

我一时不知道老爸所言指向何处。但听老爸接着说，你不要为每天编织了虚构的好人好事而烦恼，而后悔，其实这些就是真实的好，社会存在的好。你们的每一次编织，你们就是为人类造了一个小小的神，你们讲出好，其实就是一次次封神的过程。

我感觉老爸试图让我参透《红楼梦》的那句话，假作真时真亦假，但又好像是相反。老爸最后给我讲了一个村里的故事，一些我在上传材料中从未涉及的类型，我知道，那是好的另一种模式，是他人到中年对社会的参悟。

村里有一对夫妻，养了两个孩子，孩子上大学了，家里负担重，夫妻俩拼命在建筑工地做事，有一天丈夫累得晕倒了，妻子叫他去看病，但丈夫就是不肯去，只为了省下孩子上学的钱。虽然贫困村民有医疗保障政策，自己基本不用掏钱，但还要路费，况且耽误家里干活。老爸走访听到后，真心想帮帮这家子。老爸正好出版了一本书，于是在微信上开展了义卖活动，许多素不相识的读者慷慨解囊，于是很快为这对夫妻凑齐了路费。一个初夏的夜晚，老爸又前往走访，闻听着稻花香里蛙声一片，说这蛙声真好，突然听到他家里也响起了蛙声。老爸正感到惊诧，女主人从室内拿出一个蛇皮袋，说，这些蛙，是特意抓来报答老爸的。老爸知道，男主人早年正是由于捕蛙获刑，受尽苦头散尽家财，导致陷入持久的困窘。男主人说，自从获刑回来，每年春天他都受尽折磨，他真想把一只只青蛙抓起來杀死，但他硬是忍住了，因为他提前释放之前答应永不再犯，这次，他为了报答我老爸又偷偷捕捉了十来只。他认为，只要不是卖到市场就不算犯法，因为乡下这些青蛙太平常了，如果只是村里杀来吃几只，根本不需要特殊的保护，只是市场调动了贪婪，打开了缺口。爸爸知道，这是乡亲们朴素的善念。爸爸告诉男主人，既有法律就当一起遵守，不必为自己寻找解脱的借口。于是夫妻俩把青蛙全部放生了。

我承认老爸说的，这也是一个好素材。那天晚上，我和爸爸一起重温了平淡无奇的岁月，分析了一些平淡无奇的事体。我们于是有了重大的收获。我们发现，世界确实是平凡的，如果我们学会了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总能发现好的一面。我们聊天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攒够了第二天上传的数量，当然不包含那个村民放生的故事，我怕它引发负面的东西。我发现，如果没有为完成任务而急躁，没有为争先争功而上火，就能够轻松而真实地看到这个社会的好。

五

亲爱的同胞，又是一个美好的黎明。这是我见习岗位的最后一天，我带着愉快的心情骑着小电驴去上班。因为我攒积了足够的好人好事。这些素材都是我和老爸重温这些年来的人生阅历所得的。

你知道的，我就要离开这个见习岗位了。此刻，我早已上传好了最后一篇好人好事。的确，我不想多传了，完成了任务，就是完美。娟子姐正在办公室打着电话，跟领导汇报上传的业绩。在这个空当里，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向你作一次庄重的告别，即便这篇文章无法上传，即使无数虚拟的你、你们，不一定能够看到，但我已把你们视作了亲爱的同胞，我还是将其整理出来。

如上所述，系我真心实意。我不是为我们的丑行辩护。接手工作之前娟子姐就告诫过我，千万不要把后台的真相泄露出来，这样不但功亏一篑，还要对社会犯下一种无法洗刷的罪行，因为这样将要消解好多好多的正能量。其实，在这个社会中，我们时常用虚假充当真实，以丑行亵渎美德，我们都将接受鞭挞。好了，我不想辩护，我只想说明，老爸的教导让我学会了如何对社会和人生多一点点热爱。

的确，如果上传成功，这将是一篇长篇大论，如果你发现这篇文字有些异常，说明你还没有完全麻木。你，你们，我亲爱的同胞，我就要告别一起吐槽的日子了。如果有耐心，就顺着网页的提示，展开全文，听听我的真心话，尽管我以前在这里制造过不少的谎言。如果你认为这也是一篇谎言，那也是我最后一篇——这一次，我并不打算上传一个动人的好人好事。或者说，我在编造太多的好人好事之后，我也想做一个敢于袒露真相的“好人”。我想在告别的时候，好好解释我在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这是一点善举，就像那个农夫放生的青蛙，只是为着共同的法制，为着共同的约束。

我就要告别这个让人讨厌又有所留恋的见习岗位，回家读书准备考试，迎接不可预知的未来。好吧，亲爱的同胞，让我最后跟你们说声再见，虽然不能确认你们是谁，但你们存在。为什么现在我愿意称你们为亲爱的同胞，因为你们身上一定有一种好，一些好。好就是神，许多好集于一身就成为圣贤、神仙。亲爱的同胞，你不妨认为，这些日子里我上传的所有好都是真实的，是人类存在的，是你们的一部分，或者就是你。我们人类社会运转了几千年，仍然继续运行着，你们有没有想过，就是由于好多于坏。如果我们从不断的吐槽和解构中已然感觉到了历史的虚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好就是社会的底座，就是历史文化的底座。

“亲爱的同胞，我得老实承认：我一贯不喜欢自我吹嘘。”如果你们明鉴，这不过是我对加缪《堕落》中的一句话添了个否定词。是的，我的反用如此坚决。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