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字代替

范云英 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入选《2011中国年度微型小说》《2011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2011年中国小小说精选》《2013年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曾获建党九十周年第一届“和谐杯”全国散文创作大赛奖、2016年首届“上善若水杯——我的父母亲”全国征文大赛入围奖、福建省第二十九届优秀文学作品奖暨第十一届“陈明玉文学奖”佳作奖等奖项，出版小小说集《草戒指》，散文集《耳边的风景》。

我的邻居马大鸣和王小月分开来好人一双，凑起来冤家一对。

马大鸣大大咧咧，是少有的热心人。一个台风暴雨的周六，家里断盐，在我家，跑腿的活归我，想起邻居马大鸣周末没休息，我隔着玻璃对他喊，哥们，下午下班顺路帮我买包盐。嘱咐老婆晚饭不要那么早煮，就一屁股坐回古龙的刀光剑影里。半小时后，马大鸣穿着背心短裤气喘吁吁站在我家门口，伞尖、发梢滴着水。我错愕地看着他，结结巴巴，你，你不用上班，怎，怎么不告诉我。他甩甩胳膊，不都一样嘛，趁机锻炼身体。

我们住幸福里八楼，没电梯，不要说暴雨，大热的天，非迫不得已谁愿意下楼？马大鸣的义气让我感动，我们从进门出门点头招呼的邻居一夜升级为常相往来的铁杆酒友。

马大鸣的老婆王小月眉眼弯弯，心直口快，来我们家总顶着大肚子很勤快地帮我老婆做这做那，乡下婆婆捎来土鸡蛋、青菜什么的，必定要匀一份给我们。

就这么两个好人却互不相容，老抬杠。王小月说刘德华帅，马大鸣就说帅嘛用，还不是让卒给吃了。马大鸣感叹穆铁柱高，王小月则说，西山卧佛躺着都比他高。常常，三抬两抬，两口子就吵了起来。一次为了他们还没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两人越吵越烈，马大鸣口不择言说离婚，王小月一愣，哭着说明天打胎就收拾行李要走人，我拉着脸红脖子粗的马大鸣回了我家，我老婆则陪了王小月一晚。

那次，马大鸣在我家又喝了半斤本地米酒，絮絮叨叨中我知道他们经人介绍结婚，没多久就感觉彼此不合适，结婚三年两人像被施了魔咒一样，一样的话别人讲没事，一旦从对方嘴里吐出来就是刺耳，就要死扛。筋疲力尽的时候，两人也曾试着交流，说不如离婚吧，可一提起双方父母、一想起脸面就没了勇气。上一次两人都发了狠，认为只有分手才是彼此的生路，他们非常罕見地没抬杠地起草了离婚协议书，可还没来得及去婚姻登记处，王小月单位组织妇检，一直没动静的她怀孕了。命运的绳就这样把两颗犟瓜强扭在一起。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什么都别想，等孩子一出来，女人就一门心思在孩子那了，哪还有心思抬杠，我们俩一天都说不上十句话。

马大鸣儿子出生后，他们夫妻还是会抬杠，只是动静没原来那么大，毕竟小祖宗在那镇着，但一年也总有那么三两回需要我们上门灭火。后来，我买了电梯房，三室两厅，房间一多，老婆嫌我睡觉鼾声大，自己睡一间，我们一家三口，吃了饭就一人待一间房，我玩电脑，老婆关掉声音看无声泡沫剧，女儿做作业。家里静得没人声，偶尔想起马大鸣与王小月的抬杠，觉得那样的日子反倒多了几缕烟火气。

平常日子里，马大鸣和王小月还是吵吵闹闹，还是一年闹几次离婚，还是离不成，有时是马大鸣心软了，主要是王小月怕影响孩子。抬杠闹离婚的时候，马大鸣照常来找我喝酒。他们儿子高考结束后的七夕，马大鸣跟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的大排档喝酒，看着街边一团团盛开的红玫瑰，他说已聘请了律师，马上就能结束这种无休止争吵的婚姻了。醉眼蒙咙中，我看到他眼中燃着一团可以烧毁一切的火。

“翻遍日记将千言万语找一个字代替，却发现爱是最深的痕迹……”回家的路上，马大鸣扯着嗓子唱，每次喝高或者高兴他都会唱这首歌。

我突然豪气万丈，离吧离吧，咱哥俩一起离。

我说的当然是醉话，折腾也是需要激情的，特别是离婚。接下来，马大鸣好久没来找我喝酒，他一定是找到了代替的那一个字。这个闷热的晚上，我和老婆坐在沙发两端闷头玩各自的手机，我没来由地心烦，忽然想找马大鸣喝酒了。拨通马大鸣手机，我问他在哪，他说在家。我说出来喝两杯，他说不大方便。闲着无聊，不如去看看他的生活，他告诉我住处换了，还在幸福里，但换了102。

我拎上两瓶酒，又在街角的超市买个大红礼品袋，头回上门图个吉利不是。

走进幸福里老旧而熟悉的楼道，敲门时，我的手停在了半空。

你走！竟然是王小月，比起以前这声音多了苍老，多了理直气壮。

你啊，净胡扯，这是我家，我走哪去？马大鸣的抬杠里有以前所没有的低声下气。

我们离婚！王小月的声音又高了点。

离婚？离什么婚？我就一个老婆，离婚不就成了光棍，我做光棍你高兴不是，我偏偏就不让你高兴。语气又是罕见的低绵，甚至带着黏腻的卖萌，虽然卖萌这两个字绝对不适合我们这年纪。

离婚了，你新老婆就不会跟你抬杠。

抬杠，抬什么杠，我还抬你呢，好啦，散步去了。

门哐一声打开，我闪进楼道。门开处，出现一辆轮椅，上面坐着王小月歪着身子，嘴却不消停，马大鸣，你会后悔的。

马大鸣边锁门边回嘴，我知道你一直后悔嫁给我，我就是要让你后悔一辈子。

你不后悔，会天天“找一个字代替”？王小月怪声学着马大鸣的歌声。

是，我就是在找一个字，马大鸣俯下身子，捏着王小月的下巴，一字一顿，那个字就是“你”。

呸……

马大鸣哈哈大笑，推着轮椅得意地边走边唱，竟然不是《找一个字代替》，而是“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

我没有追上去，就看着夜幕里的马大鸣和王小月渐行渐远，直到他们走成了一个字。

微篇妙品责任编辑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