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文本:人类学与文化编织
2018-09-10郑向春
摘 要:人类学的文本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书写形式的民族志文本;另一类则是人类学者在田野中进行调查研究的文化文本,前一类文本形式伴随上世纪人类学对自身学科的反思风潮而获得诸多品评与论述,而后一类文化文本则相对被忽视与冷落,文章正是针对此现象,以文本方式分析田野中的诸文化事项,并从文本与行为、社会、权力等因素梳理与反思人类学文化文本的研究。
关键词:人类学;诗性文本;文化编织
中图分类号:C95-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18)02-0069-06
Abstract:There are two types of anthropological text. One is the written ethnography, and the other is the cultural text that anthropologists investigated and studied in the field. There are many comments and expositions on written ethnography because of the anthropologys reflection on itself movement in the last century, while the other is relatively ignored. In response to the above situation, this essay will analyse the cultural events in the field through text analysis, and organize and review the study of anthropological cul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relation between text and behavior, society, and power, so on and so forth.
Key words:anthropology; poetic text; cultural development
文本(text)概念與方法在人类学研究领域中综合了文学、阐释学、现象学与结构学。只是或许由于文本理论在文学研究领域中的深刻积淀与探讨,当文本作为一种可被运用的概念工具进入人类学视野时,更多是围绕民族志书写范式而展开的讨论,加之20世纪80年代《写文化:民族志的诗学与政治学》(Writing Culture: The Poetics and Politics of Ethnography)与《作为文化批评的人类学:一个人文学科的试验时代》(An Experimental Moment in the Human Sciences)两本著作的问世,更加剧了民族志作为文本这一“文学转向”的热议。然而,一方面,当学界热烈的对民族志文本范式进行各种尝试与探讨时,另一方面,人们在田野现场进行文化解读时对文本概念与方法的运用却相对谨慎,甚至刻意回避文本一词,这同人们一向对文本所持有的固态化与静态性观点密切关联。其实,自格尔兹(Geertz)援引马克思·韦伯(Max Weber)的观念,将文化视为“由人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时,文化便成为一种能够被阐释与分析的文本。只是,文本自身的固化性与文化动态性之间的矛盾,促使直到今天田野中的文本概念与方法被相对忽略,然而今天,伴随文本研究的不断深入与革新,文本正成为一种动态性与过程性的文化表现形式,田野中各种仪式、舞蹈、音乐、手工等文化事项或事件均能够作为文本被阅读与阐释,而且,文本的思考与分析方式不仅不会僵化田野对象,反而能够更为精致、具体与动态的呈现多样的文化面貌。
一、诗性文本:田野中的文化编织
文本,源自拉丁语texere,意为编织,如同一根根绒线可以编织出大小样式不一的毛衣一般,其本意中既蕴含了制作、构造与组合的动态行为特征,又暗含了完整性、联系性的整体外在形貌。正是文本的原初概念使其日益突破书写(writing words)这一最古老而狭义的概念,而广泛介入各人文社科领域:文字的编排与组合形成了文学家的作品文本;历史材料的编织与架构成为了历史学家的文献文本;音符的排列与创作构成音乐家的词曲文本……
然而,不论是作品、文献还是乐谱,本身都没能逃脱文本固定于某一有形介质的命运,似乎只有通过纸张、剧场或是影像的固化,才能达成对文本的有效性分析与阐释。而人类学对文本的洞见拓宽了人们对于文本的认知视野,人类学者的文本研究分为两种形式:第一种,民族志作为文本,其作为文学人类学的研究领域,成果颇丰。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末《写文化》《作为文学批评的人类学》《作品与生活:作为作者的人类学家》(Works and Lives:the Anthropologist as Author)三部著作的相继问世,指出民族志同文本一样包含了一系列修辞手法与叙事策略,遂将民族志表述范式推向一个新的反思高度与热潮。与此相应,国内的文学人类学研究,在经历了文学作品—文学文本—文化文本[1]三级跳跃与重置转换后,推进了民族志作为文本更为多元与积极的探索。第二种,文化表现形式作为文本。基于其中所隐藏的一种象征性结构(symbolic strcture),通过对各文化表征的语境式解读(contextually sensitive reading),而揭示其意义、情感、概念与态度。
Arlene Akiko Teraoka. Is Culture to Us What Text is to Anthropology? A Response to Jeffrey M. Pecks Paper. The German Quarterly, Vol. 62, No. 2, Theme: Germanistik as German Studies Interdisciplinary Theories and Methods (Spring, 1989), pp. 188-191.对此,格尔兹做出了示范性分析,将巴厘人的斗鸡游戏视为文本,从鸡、男人、暴力、下赌注、定规则、竞争、血等一系列象征行为的编织中,淋漓精致地表述出巴厘人追逐地位与权威的生活蓝本。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种将民族志视为文本,是文本理念丰富了人类学的学科思维模式;而第二种文化表现作为文本,则是人类学的田野基础扩展了文本的分析范围,将文本从之前的固化形态中解脱出来,进入到人们活生生的生活场景之中。而这一田野中文化文本分析的可行性基于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对文本与行为之间创设性的理论构建。
保罗·利科1973年的论文《文本范式:有意义的行为作为文本》(The Model of the Text: Meaningful Action Considered as a Text)[2]直接构筑了社会科学的文本范式,将充满意义的行为(meaningfully oriented behavior)视为文本,而这一行为可直接替换为文本的“易读特质”(readability ̄character),进而使社会科学可以如同文本一般被解释分析。具体而言,作者从以下四方面同构了行为与文本的一致性:其一,行为像文本一样相对固定。这种固定性源于行为的“倾向性”(propositional)特征,比如相信、想、意愿、想象等特定判断,并进而表现出与此相应的实践行为,而正是意识活动与外在行为的统合,达成一种可以被理解的“感官内容”(sense ̄content);其二,行为的自主性。行为像文本脱离作者一般的脱离开它的行动者而发展出自己的结果,此处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反映的是行为背后的社会尺度,另一方面,在社会时间(social time)的沉淀中,人类行为逐渐演化为一个去心理学意义的系统,进而沉淀为一种充满意义的“社会固定”(social fixation);其三,行为的意义性。行为如文本般进入一个超越事件的意义体系,行为的意义克服了产生它的具体条件,而重置出一种新的社会语境,就如同黑格尔意义上的“上层建筑” (superstructures),圈出一个行为自由的边界;其四,行为的开放性。行为似文本一样向能够读取它的人们开放,意义在这里悬而未决,期待着全新阐释赋予其意义,一个事件的意义来自于即将到来的阐释,而在此过程中任何闡释都不具备特权。
当行为与文本的同构性分析被引入人类学界时,这一分析也因人类学的特质与魅力而被赋予更为绚烂与丰富的文化色彩。相较于人类学者通过文字、影像等形式达成的民族志文本而言,当地人对自己的文化解释,则通过仪式、歌舞、手工艺、表演、服饰、饮食、居所等多元而丰富的文化习俗与形态进行表达,由此形成一种维柯意义上的“诗性文本”。[3]维柯注重各异教民族与原始民族非理性、传统与习俗的实践基础,批判所谓追求真理的理性科学,指明行为实践背后的“诗性智慧”正是维柯《新科学》中新的本质内涵。这里“诗性”的本质在于想象、激情、感觉而非理智,而“智慧”则是一种能力,一种擅长于制作某种东西,而且知道怎样制作的能力,正是这种凡俗的、创造性的“诗性智慧”成为维柯开启新科学的万能钥匙。以“原始民族”作为镜像对现代社会进行反思与批判的人类学,所探寻的正是充斥于田野“异文化”中有别于现代理性思维的“诗性智慧”,它呈现出本地人以推己及物的感觉认知方法所编织出种种仪式、服饰、手工、表演等能力与技巧。在这里土著或当地人被维柯赋予了“诗人”的称谓,诗人在希腊文中本意为“创造者”,他们基于自身肉体、生活与生产经验,通过内化、转换、调节、控制、呈现与实践等一系列完整象征行为,而编织出一整套能够为自身与外界所阅读与理解的文化文本。
由此,田野中的文本是一种由行动撰写的文本,这种紧紧围绕宗教、仪式与财产而展开的行为,因充满感性、想象、激情与幻想等象征性表达,而具有了维柯意义上“诗性”的创造性意味,进而达成一种内含“诗性智慧”并以仪式、舞蹈、音乐、服饰、手工等各象征行为方式呈现出的“诗性文本”。
二、人类学的文本研究
尽管,文本最古老的概念起源于文学领域,人们正是运用一个个的词语排列编织成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然而,倘若我们跳开文本的文字形式再向前推溯,却竟可发现人类学于文本而言所具有的发生学意味。古希腊的文艺样式史诗、悲剧、戏剧与情歌,均由民间仪式发展而成,而亚里士多德正是根据这些即时性的表演形态总结出文艺作品的内在规律,[4]虽然在当时的前阅读时代,亚里士多德还不可能提出“文本”概念,但是他对于各种表演的外在编织与内在结构的整体性理解与洞见,达成了与文本本质的一致。
文本在人类学领域的研究大概从以下四个面向展开,它们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构成人类学独特而又丰富的文本景致:其一,文学。人类学与文学结合的文本聚焦于民族志的反思,在此过程中,人类学者逐渐摆脱对于“他者”不偏不倚的客观性描述,而将民族志视为一种“写文化”,其中带有特定的修辞、叙事风格与技巧,并隐射各种权利关系。[5]此外,通过文本作者、角色与读者之间的交流与对话,使民族志从原先的传统表述中解放出来,在书写与阅读的一次次多义转换中,迈向一种书写人类学的新方向。[6]同时作者个体的风格所赋予民族志书写的诗意与创造力,最终构成为一个“文学兼有人类学”意味的试验民族志文本。[7]其二,现象学。人类学与现象学结合的文本强调读者的主观性体验,文本的内容、价值与意义服从于读者的认知与理解。费什明确批判将文本视为自足系统并以此来确定其意义的观点,而指出文本自身的不确定性,意义依赖于读者的理解而被设定,[8]阅读就是创作,它承载着个性化的体验,以特定的方式,在特定的时间赋予文本意义与生命。其三,结构学。用结构的眼光定义看待文本,将探求隐藏于文本背后支配它们的共同法则。列维-斯特劳斯(Levi ̄Strauss)从自己所收集的世界各地的材料中发现了“惊人的相似性”: 野蛮人与现代人均是根据具体情景寻找恰当介质,并照预先限定的(precontraints)文化法则,赋予这些被选为介质的事物以意义与认同,表达自己的个性与生活。[9]其四,阐释学。格尔兹(Greeze)将文化视为一种由当地人自己编织进而由人类学者阅读的文本,在此,当地人的文化是一种具有公共性与象征性的行为,而人类学者正是通过对此行为中象征意义的探寻以寻求对其的阐释,对此,格尔兹文化阐释的核心概念“解释的解释”(the interpretation of interpretation)[10]精妙呈现了人类学文本阐释的双重维度:第一层是当地人对自己文化的解释;第二层则是人类学者在当地人解释基础之上基于自身学科专业素养而进行的再解释,而后以民族志(ethnography)形式呈现。
若从时间维度追溯则文本研究呈现如下脉络:文本在人类学界长期以一种口述(oral)形态存在,如各地民间故事、传说、神话、谚语等,之后,学者们将这些从民间收集来的口述资料以书写形式进行文本编辑。19世纪人文社科对于科学与真理的追寻促使权威性与科学性成为当时文本描述的核心标准。直至20世纪前半叶,民俗文化的文本观察依然局限于特定区域与种类,加之由于理论与解释的缺失,文本只是注重于围绕细节来对特定主题与类型进行描述。而到了20世纪60年代,伴随文化人类学对于物质文化与民族志书写研究范式的转变,学界开始了对文本的质疑,更多的学者指出,民俗文化应该被理解为一种具有开放性、动态性与活态性的过程,而不止是一个被固定于纸页上的文本,此时,“文本正迅速成为一个肮脏的词汇(dirty Word)”[11]。20世纪70年代,学者们注重于“展演”(performance)的研究转向,使得学界越发远离具体性的文本框架。在此,展演的主体性、动态性、过程性以及非权威性均优于文本所呈现出的固态性、僵化性、规则性与权威性特征,由此,一些学者用展演所暗示的仪式隐喻(ritual metaphor)替代文本分析,如特纳(Victor Turner)与戈夫曼(Erving Goffman)用展演理论解释重复性的仪式事件;此外,一些学者用展演中的剧场概念(theatrical aspect),指出文本之于事件的重要性远不及剧本对于戏剧与电影重要。[11]20世纪80年代,学界对于文本的研究兴趣依旧低迷,学者们更愿意去全观与直接感受田野中人、物、行为与态度的动态过程,而不仅仅在于收集文本素材与数据,然而这一研究旨趣在伴随人类学对自身学科的反思中,难免陷于如下学术困境:当展演作为一种学术分析的对象时,依然会从一个动态性过程进入到一个被文本化的状态,换句话说,当我们要将分析与解释作用于观察对象时,便已经将其文本化了,更何况此后还要以文本的形式呈现此学术成果。所以,即便是展演理论依然是一种学术分析,在此,文本只是被镶嵌进一种新的解释语境中而已。
其实,与上述低迷的文本研究并行不悖的是,依然有学者持续性的关注文本,并深化其理论研究。维尔格(D.K.Wilgus)始终捍卫一种文本的结构主义方法,认为文本是手工、歌舞、故事等民俗事项的记录,是民俗思想的表现。在维尔格看来,文本就是物(thing),其作为物的优势在于,其被物化(objectified)后能够成为一种历史之物被研究,而且这一研究路径穿越时空。[12]此后,人类学的反思浪潮大大扩充了文本意涵,文本被理解为一种人类的构建之物(a text is any humanly constructed object),它无需是文字,可以是手工(画、建筑、茶壶等),是行为(仪式等),甚至就是一群人,此刻,文本成为人类所构建符号系统的关键隐喻。悌佟(Jeff Todd Titon)在其著作《上帝的权利组织》(Powerhouse for God)中,对一群居住于弗吉尼亚蓝桥山的居民们在宗教活动中的歌曲、布道、仪式、祈祷、对话与叙事进行文本分析,着重于对围绕宗教活动展开的文本解释体系(a text ̄heavy hermeneutic model)进行研究,并通过记录、描述与解释呈现其中所蕴含的情感、展演、交流与记忆,以期展示这一宗教象征文本体系如何与人们的思想、情感、行为,甚至生活意义发生联系。[13]文本的研究转向打破了人们对于文本条目性、固态性的传统观念,极大扩展了文本的内涵并不断塑造着文本。正如格尔兹所言,写出来的文本能够被阅读,事件也能够像文本一样被阅读(events can be read as text)。在此,文本分析意味了:其一,文本是一种镶嵌于特定情境中的实践形式,围绕期间的问题是行为是如何产生的?机制是什么?如何运作?其中的历史、想法与文化是如何固定的?其二,文本既是稳定的又是创造的,文本是一种社会事实,能够反应社会本身,同时,文本又是创造性的,包含着建立、构造、制定、恢复与革新等人类努力创造的动力,由此表现出持续性与创造性的统一。其三,文本是一种目的性行动(intentional activity),对此,马克思·韦伯指出文本是一种“意味深长、且带有方向性的行为”(meaningfully oriented behavior),这一行动特质在于它是特定人群事先策劃且能够被识别与解释的。其四,文本能被阅读,并进而达成一种对话,它同它的潜在读者进行对话,其超越个人,与它所处的社会以及社会中的其他文本相互关联,彼此分享文本资源与方法。总而言之,文本蕴含了一种社会性解释,“文本反应了人们自身(Texts reect upon themselves),正是通过讨论、分析、解释,而不断扩展与了解这一文本传统”[14]。
三、过程性文本:文化编织的动态性研究
1989年斯托勒与奥克斯(Stoller & Olkes)合著的《民族志事物的味道:人类学之感》(The Taste of Ethnographic Things: The Senses in Anthropology)提出了一种新的人类学研究路径,即对“感”的探究,书中指出学者的研究任务并非去寻找“深藏的真实”,而是寻觅“带着土地、人民和食物品味性”的生动可感之事物,由此敲响了学界对于“感”(包括不同感觉、感受、感知体验)的实践探索之钟。
彭兆荣:《中国饮食文化遗产中“品尝”的人类学解释》,资料源于2014年云南民族大学演讲稿。这种对体验与感受的探索,以及其所体现出的“对话性质”,包括客体/主体、客观/主观、经验/理性间的对话,掀起了一股文本研究的新风潮。在此,文本不再仅仅只是对应一个特定的情景(text and context),而是作为一种过程性文本(text in process),感知性文本((text as experienced),聚焦于生产与制作文本背后的人群及其间的关系,由此模糊了文本与展演间的界限,并打破二者静态/动态、单一/多元的区分,通过手工、仪式、事件等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寻求意义,进而体验文本中所蕴含的真正乐趣,此正如罗兰·巴特所言“文本的乐趣在于:它蕴含了一种愉快的精神,文本来自于文化,并同一种舒服的阅读相联系”[15]。由此使文本可以被体验为一种美学意义上的物(aesthetic object)。
进一步而言,这种过程性文本以下述两个维度呈现出一种动态性的文化编织过程:一方面在于,近年来学者们对于物的回视与探索,极大丰富与扩展了围绕“感”的文本研究。文本概念被延展为“任何被解释的物”(any object of interpretation as a text)。“物的叙事”(the narrative of things)通过物的表现形态、文化类型、符号表征、交换媒介等多样表述,超越了文字文本的局限,而极大丰富了文化文本。(彭兆荣,2009;叶舒宪,2010;余舜德,2010;林淑荣,2010等)值得一提的是,由余舜德教授主编的《体物入微:物与身体感的研究》[16]通过人与物的交涉互动,即身体主体性对物的特性进行挖掘、感受、使用与纳为己用(appropritation)的过程中,反思了文化文本的建构理论,指出过去从文本分析角度对物的文化研究取向,忽略了身体与物的交涉及从中衍生的体物技能,因而难以处理体物所引发的感受与情绪。因此,对于物的文化研究不能仅仅局限于读入(read into),而要注重读取(read from)的层面,亦即对物的解读重点不是“物的意涵为何”(what things mean),而是“物如何拥有意涵”(how things come to have mean)。体物入微,将既存文化置于人的身体技能中,使人与文化在体物过程中处于互动建构的过程,由此使得文本被从之前的静态框架中被释放出来而转入一个动态过程。
另一方面,在今天全球化的移动性特征与多重情景交织重叠状态下,文本的动态性还源自于文本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特质。如今,文本再难以孤立安静的存在于世界任一角落,它总是处于与其他本文的关系之中,相互模拟、相互指涉,进而加剧了文本的开放性、不确定性与运动性等动态特征。互文性,指“任何文本的构成都仿佛是一些引文的拼接,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与转换……互文性的关键意义在于:任何文本都处于若干文本的交汇处,都是对这些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与深化。”[11]互文性,将文本从被限制、被捆绑的静止状态,带入到一种不确定性中,一种开放性过程中,“民族文化文本的不稳定性正是源自于互文性:一个文本存在于与其他的文本关系中,存在于大量民俗文本的版本与变体之中,一个同另一个相似,一个指涉另一个。”[11]正是基于互文性,使得文本存在于传统与革新的统合中;存在于不同的文化表达、以及表演者与观众关系的变更中,并由此呈现出“空间中的大变化与时间上的小变化”(major variation over space and minor variation though time)。由此,一个文本呈现出的是多种声音与文化要素,并且暗合着与诸多其他版本的内在联系与相互影响,进而完整经历了一个所谓的互文叠加(intertextual overload)过程。
笔者对滇南坝子中葡萄酒文化的田野调查探索便是文本互文性研究的一例,在坝子里广袤的葡萄园中,关于葡萄由哪位传教士于殖民时期带入云南,又怎么沿滇越铁路传入坝子,最后如何在坝子里生根繁衍的故事版本,在全球化、现代性、历史、遗产与大众旅游等情景的转换、交融与纠结中,被当地人群不断的进行重构、衍生、更新、浓缩与移位,各个版本之间均相互联系与影响,进而呈现出多种文化与声音的交织与融合的文本,
具体细节参看郑向春:《葡萄的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具体过程如图1所示:
只是,此时萨义德(Edward W.Said)提醒我们,在这一文化编织过程中所隐匿的利益、权利与控制因素,这也是格尔兹文本研究所忽视进而招致猛烈批评的部分。萨义德在其著作《世界·文本·批评家》[17]一书中提出了文本的世界性命题,强调文本与其所处的世界密切关联,相互重构,世界本质掩藏于种种虚妄的文化编织与假象之中,而期间充斥了权利与控制,而我们所要做的则是进一步揭示文本背后的种种社会政治强权。
四、结语
从文本视角切入人类学研究,二者在彼此相互的碰撞中均得以升华。如今,将民族志视为文本进行反思与批评的方法在伴随其表述范式不断的转换与深化中,已获得学界认可与共识;而以文本角度对待田野中的诸文化事项,学者们则表现得颇为迟疑与矛盾,一方面,学者们如侦探一般在自己的田野中搜寻意义,试图破解文化密码;另一方面,文本给人的条目性印象同与context对应的固态性特质,使得学者们总在尝试用其他诸如展演等词语作为替代以凸显人群动态。而实际上,首先,田野中多样的文化表征与样态蕴含了当地人诗性的文化编织,他们烹饪、建盖房子、制作手工、举行仪式……其间所充斥的种种行为、象征、激情与幻想构成了一个个文本;其次,从横向与纵向两个维度梳理人类学的文本研究,学界蕴含了丰富的文本观点与理论基础;再次,伴随研究视角与情景的转换交织,文本理论也进而得以深化,而且其本身的一些特质,如互文性与这种突破与转换相得益彰,互相推进。最终,人群编织文化,制造文本,反之,文本表达人群、制造人群,进而在此相互的塑造过程中,同铸一个绚烂的文本世界(textualized 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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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