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岛
2018-09-10彼婴
彼婴 本名罗颖,1995年生于江西南昌,现就读于江西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
1
躺在母亲儿时睡过的红漆木床上,我生下了一个女婴。四周无人,连一盏亮着的灯也没有,我抱起她的时候,她已经穿着一件杏黄色的对襟棉衣。屋外脚步声大得很,一列列士兵举着火把穿过芭蕉林往山洞赶去。有尼姑穿着法袍走到床边,她要为这婴儿取名字。我想抱着孩子出去,可是房子的门和窗都消失不见了……
“尊敬的各位旅客,您乘坐的北游27号将在十分钟后靠岸……”播音员的声音将我从梦里拉回来。定了定神,确定自己在一艘离开海岛的游轮上,我拾起掉落在脚边的帽子,看见船窗外暮色开始深了,日头沉下了海平面,尽头的海水被染成淡淡的粉色。
身边穿着碎花沙灘裙的女生看起来很疲惫,登岛前她恰好也和我同座。去时船小又碰上海浪很大,她不停揉着太阳穴,说晕船药没有起任何作用。
“或许你可以试试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躺在大洋中间的一只摇篮里,海水轻轻摇着你。”我那么对她说着。后来,她觉得好一些了,执意给我一份小鱼干表达谢意。她说上岛去找哥哥,我们没有同行。
甲板是不允许登上的,起身往船舱的另一侧看去,一艘游船反向驶来,再远些,一座蓝顶的白色灯塔静静立在岸边。
“你去了岛上哪些地方呢?”见我醒了,她仰起头问我。
……
2
小三轮车夫将我和行李箱放在了茅寮村路口,旅店都在深巷里,需要自己走进去。天还未黑透,路尽头零星几块招牌闪着光,没有路灯。小飞虫迎面扑来,落在包袱的褶皱里,怎么也赶不走。野屿、右岸、梦想的房子、二十一海里……我念着招牌上的字一直往前走。
“小心点,夜里有蛇出来——”抬起头望去,与我说话的人黑乎乎地坐在小电驴上已经骑远了。想着陌生人的告诫,并且觉得疲惫,我走到最近的一个旅馆住下了。
第二天,我决定换一个离海边近些的旅店,拖着行李箱一直往东边下去。路过一幢老旧的石屋,青灰色砖墙,因为潮湿,檐下有些发黑了。已经春天,可枯叶还散落一地,刚踏上台阶便有窸窸窣窣的声响。相对于一路见到的翻修和做旧过的客栈,这里透着原原本本的陈气,似乎每块横木都散发着霉味。若这是个旅店,那它门楣上贴着的“禧鸿”二字着实让人觉得正经。可如果是户人家,檐下的木吉他和圆叶榕树上挂着的马灯又算是什么风格呢。这么想着,我托着绣绷,挑了褐色、草绿和橙色的绣线,开始对这院落进行快绣。
门边上放着的一只小木马引起我的注意,马鞍被漆过的蓝色部分有些剥落,但仍有童趣。刚想上前去看,门突然被打开,走出来一个穿条纹汗衫的男生,皮肤黧黑,像是从树洞里钻出来的一只松鼠,他握着一只搪瓷盆,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来住店的?”
“嗯——哦……我还没定好,路过看到你家院子挺有意思的,以为是个空屋子。”
“今天有房,都空着。”说着,他走到压水井边,打了满满一盆水往里走。
我吁了一口气,突然有了想要住下的念头。见他并没有回头要帮我拎箱子的意思,便加快了步子跟着他往里走。门槛想必也是有年头的,被踏出了深深的纹路,又湿润得要长出蘑菇来似的。屋里头倒是应有尽有的,甚至让人觉得惊喜。北欧简约吊灯,波西米亚式沙发上铺着两块花色不同的毯子,一个桃木立柜和一架光亮的藤椅都拼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我叫阿迹,有什么需要可以喊我。”给我安排好房间以后,他便蜷在沙发上翻着一本绿皮的《中阴闻教大解脱》。
3
之后几天,我大多时间骑车去山崖上绣海,天快黑再返回客栈。岛上的一切生命都在快速而热烈地生长着,盛极而衰,周而复始。岛民的生活却是极为慢条斯理的。住下的第四天午后,下了一场阵雨,我没有出门,坐在阳台上把前一天想起的一组鱼图绣完。一只小野猫从旁边的香蕉林钻出来,蹑手蹑脚地跑到屋檐下,前爪灵活地翻着垃圾桶里的垃圾。见此,我从包里拿出一包鱼干走下了楼。屋里一直在循环播放着鲁多维科·艾奥迪的Life。我缓缓地接近它,而猫是很愿意相信人的。喂完这小家伙后,阿迹正端着一壶茶站在客厅。
“岛上资源很少,这苦茶是过年时朋友捎来的,你坐下来喝点吗?”他不太熟练地摆好杯碟,放上了一些坚果,“我平时很少招待客人,看你这样招待这儿的猫……其实它们祖祖辈辈偷吃最多的就是鱼干。”
“这里很多人家都打鱼吗?”
“以前是。现在大部分年轻人离开岛去大陆谋生,留下来的也大多开旅店了。”
“我看到院子里还有渔网,你也打鱼吗?”
“那是我父亲的东西。他打鱼厉害,或许他试过教给我。小时候也听他说过一些捕鱼方法,估测水温、盐分,判断洋流方向,识别云所代表的天气之类。他总是村里收获最大的一个。可是我从没有出过海,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岛。”
“那你的母亲呢?”
“她以前是这里唯一一所幼儿园的园长。”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楼梯边那架铺满灰尘的木钢琴,踏板上棉线被虫蛀黄了。“她每天傍晚都去码头等我父亲回家。那时候我十二岁,渔村里连续几户渔人出海都翻了船。她执意不让我父亲出海,为此经常吵架。怀上我妹妹的时候,医生说她精神状态很不好,经常出现幻听。
“生产的那天很闷,我还记得她担心下阵雨,把院子里的鱼干都收起来了才去码头。被人发现躺在半路上时已经快生了,邻居说,羊水破之前浪咬过母亲的手。‘浪是我家的一只牧羊犬,另一只是泊尔。这里的渔民说,被自家狗咬伤是凶兆。那天父亲的渔船迟迟没有回来,傍晚我的母亲死于难产。”
或许我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他想要回避的情感,他往我的杯子里加了些茶,问我需不需要添勺糖。
“妹妹很快被姨母接走了。头七那天晚上,父亲突然抓起锹朝‘浪挥过去。它躲开,又被喊回来。我就站在屋内,看到父亲挥起锹一下又一下砸向‘浪,我就那么纹丝不动地站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出去喊住父亲。它叫得很凄惨,‘泊尔在笼子里跟着叫。村里的狗几乎都跟着叫起来。我就那么听着,直到后来我听不见它的叫声,只有铁锹钝重地落在它头上、背上的沉闷声音,从它嘴里流出猩红的血把门前那块草地都染红了。然后是它粗戾的喘息,噗噗地一阵又一阵,血一定堵着它的呼吸道了。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我知道‘浪已经死了。我还站在屋里。看着父亲给‘浪清洗身体,看着他最后抚摸‘浪的额头,看着他很快地背过身去,抹干了眼泪……”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不能理解吧。这样的事几乎没有说出来过,但经常在梦里放电影一样重复着。”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看看墙上的挂钟,说该去做晚饭了。“你吃完饭可以去海边走走,还能看见紫红色的霞光,捡一些海螺和贝壳。”我想说些什么,他已经走到佛龛面前,点燃油灯。我从未见过一个穿着汗衫的男生如此认真地点香、跪拜,并轻声祈祷,甚至比出家人更为朴素、虔诚。
旁边柜子上放了几只海星,我上前去看,橙红色标本带着粒粒凸出的斑点和海水的咸腥气,质地坚硬。“那些海星是我父亲从海里打回来的,已经晒干了。你可以带走一只,如果喜欢的话。”说着,他端起一篮蛤蜊去井边打水。
4
暮春的海岛,每条小路每片香蕉林都裹着从海上吹来的温热的风,潮湿,饱含植物的热辣香气。有旅客在沙滩点燃了烟花,暗蓝的海洋与夜空联结成巨大的幕布,金色的烟火一束接着一束在上面孤独又热烈地划过,微微闪烁,而后凋落。沿着海岸线往远处走,锈黄的青苔隐没在浪潮的声声回响中,礁石连着星星一起隐没在大洋和黑暗中心。
“如果你白天赤脚走过沙滩,”我被这凭空出现的声音吓住了,“夜里就能听见它们在海水下轻轻的呼吸。”有些耳熟,我回头看,黑暗里并没有认出是谁,“你是?”
“我是个拍照的。前天我们见过,我告诉过你晚上会有蛇的,最好别一个人出来。”
“啊,谢谢,我还没——”
“刚才你经过的榕树上就吊着两条哩。”
我的心一紧,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面对着夜空架起了相机,一面对我说:“今晚很适合延迟拍摄星星。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犹豫了一会儿,我开口说道,“刺绣——”
“调好了,你来看看,现在星星可多可亮了。”
在我的瞳孔聚焦于相机里的夜空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层层叠叠的群星,它们就在眼前,秘而不宣地排列着,清晰地发着光。猎户座如同银色火焰静默地燃烧在苍穹之中。海风有些凉,而我的背脊几乎在冒着汗,一种巨大的孤独感突如其来地将我震慑住。世界也静默了,我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脏在迸发出星火。等眼前的星群模糊了,才意识到这随之而来的泪水,混沌而渺小。
“平日里我们看星星,或者几乎没有仰起头去看的时候,理所应当地认为它们就在那里,平凡而安静地在那里,无视了它们如此美丽的表象是经过了多么漫长和复杂的变幻,”他走到离海更近的地方,没有看星星,也没有看海,“而这每颗星星每块礁石呈现出的合理性,使我们对其内情过分地不以为意了,不是吗?”
第二天,我在山崖再次遇到了他。他放下手中的无人机控制器,提出是否能给我和旁边这只狗拍几张照片。我应允了。在这样的陌生人面前,是容易交出信任得到放松的。况且,我对这只狗有亲近之感。大概是一只奶油色的金毛,一块褐色的椭圆斑点朱砂痣般长在眉眼之间。“你的狗叫什么名字?看起来很忧郁。”
“它不属于我。我们只是在海岸另一头碰见的。那几天我拍日落,一等就是几个小时,它就坐我身边陪我等。是只上了年纪的流浪狗了,它愿意跟着我,我就一路把它带到这里了。”
5
拍摄很快结束。我继续把图完成,绣线不多了,打算返回旅店再取一些。走到院前发现门上了锁,便绕到后面去问邻居,阿迹去了哪里。老婆婆听说我是住客,用一只木碗盛了一碗凉过的糖水来,让我坐着等。他或许去市场买海鲜去了,婆婆说。
“阿迹家自己不打鱼了吗?”
“早就不打啦。十年前他的爸爸噢出海死掉了,他家就剩他一个了,没人打鱼了啦。这迹仔噢也是可怜,爸妈在世的时候还是个好开朗的男仔,后来他妈妈这里得病(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脑)生孩子死了,他爸没过多久就跟着去了。那次村里经验老的都知道要来风暴咧,真的是去寻死的。唉,寻死的。”她拍拍我的背,示意我阿迹从远处骑车回来了。
“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吗,”他把自行车挨墙放着,“我刚去集市买了些明虾回来。”
我应了一声。见我没有多说话,便拎着虾进屋了。
晚饭时,他捏着一只虾说起小时候发的一场高烧。“那时候岛上诊所很少,感冒发烧都是土方子治好的。我第一次吊了盐水,看到长长的透明软管很欣喜,偷偷问父亲能不能把它带走。第二天父亲就用那软管给我编了一只明虾,还教我怎样将鱼油灌进去,那虾就像活了一般有颜色了。同学都知道我有一只输液管编成的虾,这是一件让我骄傲了很久的事。
“下午福子婆婆应该告诉你了吧,我父亲打了一辈子鱼,最后死在海里也算是还回去了。那张渔网似乎偷走了父亲的很多时间,看着它那样静静躺在角落里,有时候会想用它来烧火,希望它以此反抗還回父亲。
“小时候,我很喜欢站在父亲身边喊他,爸爸,爸爸,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应着我。好像这么叫着,这么被回应着,心就会踏实,会欢喜。那天晚上很大的暴风雨,屋外新种下的香蕉树全倒了,我淋着雨把‘泊尔从码头接回家,整晚一直在等。其实心里已经预料到有噩梦将至。但还是紧紧地搂着‘泊尔,祈求观音菩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着爸爸。当然,爸爸再没有应过我了。”
“那之后你就一直一个人吗?‘泊尔呢?”
“是,我跟着福子婆婆的儿子经商养活了自己。‘泊尔每天傍晚都去码头等父亲的渔船回来,有时候就在那里守到天亮。几个星期以后它不见了。”
“找过它吗?应该就在岛上的。”
“我想它只是暂时不愿意回来。整修这房子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动它的外壳,怕有一天‘泊尔想回来的时候,认不出这个小院子。现在它应该很老了,或许已经死了。”
6
我仿佛正从另一场梦里醒来。人们在岛上生活,竭尽所能,却什么也不能带走。而就在这样的岛上,我们仍时时刻刻遗失着。
“我只是在旅店附近的海滩和山崖上待了几天,”我回答着她,却怎么也想不起住过的旅店的名字,“你呢?你去了哪些地方?”
船靠岸了,她将一只旅行包往肩上背,回过头对我说:“我几乎把整座岛都走了一遍。遗憾的是,我没有找到哥哥。姨母说,我有亲哥哥就住在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