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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行散记

2018-09-10张玉

都市 2018年6期
关键词:丽江昆明

张玉

飞机终于冲出了云山雾海和极光一般的对流层,窗下闪出大片的浓绿,气流颠簸,我有轻微的失重感,快要到云南了。

长水机场的出站口人声鼎沸,百分之九十都是南腔北调的游人,我们鱼贯而出,颇有明星走过红毯的顾盼自雄;只可惜围绕身边的不是粉丝团和狗仔队,而是兜售商品的小贩和拉客的导游及旅舍老板。

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换,我已经在滇池边了。我对云南的印象,就在这里开始。

1

昆明是这样悠闲而散淡,大街小巷上不高不矮的小乔木,路边的草坪上疏淡有致的茶花,永远不急不躁慢慢行走的路人,街头小贩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从滇池到翠湖又到石林,无论哪里,那些摇摇的绿荫里,散步的、打牌的、唱戏的、喝茶的,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各行其是,互不干扰。浮躁如我,到了昆明,也不由自主把脚步慢下来,声音轻下来。这一轻一慢,心就安逸了。

当然,像严于律己的知识分子精英,是不喜欢昆明的。著名学者李长之就曾经抨击过昆明的懒惰和散漫。他指責昆明的天气太温和,让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又说昆明人工作效率低下,省图书馆竟然上午十一点才开馆,下午四点就闭了;最让他忍无可忍的是图书管理员填写借书单时,像阿Q一样唯恐圈画得不圆的样子,占用他无数宝贵的时间。李长之是雷厉风行的人,年轻时据说可以每天写作一万五千字;即使在迟暮之年身残多病的情况下,仍然笔耕不辍。这样的人,自然与睡眼惺忪的昆明格格不入,我想他一定恨不得抽昆明一顿鞭子,让它醒过来,坐起来。

但是同样的一个图书馆,同样的图书管理员,在汪曾祺笔下就完全是另一种形象:“图书馆的管理员是一个妙人。他没有准确的上下班时间。有时我们去得很早了,他还没有来,门没有开,我们就在外面等着。他来了,谁也不理,开了门,走进阅览室,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啦啦一拨,拨到八点,这就上班了,开始借书。……过了两三个小时,这位干瘦而沉默的有点像陈老莲画出来的古典的图书管理员站起来,把壁上一个不走的挂钟的时针‘喀啦啦一拨,拨到十二点,下班!我们对他这种有意为之的计时方法完全没有意见。因为我们没有一定要看完的书,到这里来只是享受一点安静。”

李老和汪老都是当代著名的文人,他们笔下的昆明,都生动而鲜明,都准确地反映出云南风尚,但他们的视角和评价如此截然不同。我不可能从人文或生活的角度去臧否二位先生,但我相信,这些文字和感情都是真实的记录,它们共同构建成一个浪漫的、魔幻的昆明。

我是个喜欢身体力行的人,在我看来,想真正了解和接近某座城市,最好的方式是用自己的舌尖和脚步去亲近它。汪曾祺先生对云南的汽锅鸡最为推崇,称之为滇菜代表。我去吃了,还点了荷叶蒸排骨,于鲜美中透着莲香,饭后是一杯三七花茶,清苦后的甘甜里透着幽静。夜晚去钱局街买了几本书,我在夜色下拎着这些书往昆明更深处游荡;这深黑漫过昆明,昆明则漫过了我,而我,在无所事事地漫过自己的年华。时间漫过零点,我吃了一碗子时三刻的过桥米线,关于米线的故事,我会专门写一篇小说。总之,我吃的不是现在,也不是过去,而是未来。

此时皓月当空,是我见过的最金黄的月亮。不知道写尽了天下月色的苏轼,如果见了昆明的月亮,会不会写出超越“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词章?一座城,它全部的内涵到底要交给谁,才能达到人文的最高境界?才能在光阴百代中得到永生?一个人,所有的感知和情意又应该交给谁?如果我将最美好的青春和爱恋交给了谁,他有无义务回应我的想象或梦境垒起来的城?或者他没有义务,那么我该如何面对时光必然而然的茫然,而让那些情意成为泡影?我在一所学校的围墙上写下一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我把没有流出来的泪水全部倒在夜色里,我相信我的泪水漫过昆明之后,它将会更加温柔安静。在这里,我不需要考虑我应该如何应对生老病死、荣辱成败,我只需水一样在昆明的河床上漫漶而行。

2

五千米的玉龙雪山上阳光如瀑,亮烈地砸在白牦牛仰望的脸庞上,托斯般满动岩万年不化的冰雪泛着洁净的寒冷,我抬起头沐浴这绝世白日赐予的苍凉。

据说在元朝初年,忽必烈到丽江时,曾封此山为“大圣雪石北岳安邦景帝”;因此,拜山朝圣者不绝于途。扇子陡下天蓝如洗,哗啦啦的声音响彻天际,那是冰川融化的声音,时而凝滞时而奔腾,这歌谣在永恒的雪山下被无限拉长,如同爱的梦想。蓝月谷,有四个海子,那些冰川的足迹、河中的白泥、紫菀和格桑花,如《消失的地平线》一样神秘。无数蓝色的溪水不分东西地川流,谷宽水浅,砂砾横陈,弥散之水积成一滩浪漫的自由主义。

阳光倾泻处,风化的白岩发出纯银的光芒。黑色的山脉以及从岩隙中钻出的绿松分外夺目,那些意念般的高山绢蝶随风飘舞,像生命的花朵,或是神山的歌谣。雪线之下,是绚丽的云杉坪,斑头雁在草甸中藏身;野牦牛和黄羊悠哉咬嚼着嫩绿的紫云英,金露梅一簇簇轰然开放:这里是自杀的圣地———我说这句话并非危言耸听,事实上这片美丽的草甸埋葬了千万名殉情的爱侣。他们选择这里结束生命,是受到一个传说的蛊惑:纳西女子开美久命金和朱补羽勒盘深深相爱,却遭到父母的极力反对,伤心绝望的开美久命金自尽身亡,悲痛的朱补羽勒盘燃起熊熊烈火,抱着情人的尸体投入火海,双双化为灰烬———他们是纳西传说里最早殉情的一对恋人。开美久命金死后化为风神,她在雪山之巅营造了一个情人的天堂:没有苦难、没有苍老、遍地鲜花盛开的玉龙第三国,让失意的情人有美好归宿。

后来,民间逐渐相传,每到秋分时节,雪山会洒下万丈阳光,这一天所有被阳光照耀过的人们都会获得美丽的爱情;这招来了天神的嫉妒,因此每到这天,天空总是乌云密布,情人们的梦想都被那云层隔阻。风神善良的女儿,因为同情渴望美好生活的人们,就在那天,偷偷地把遮在云层里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幸福的阳光剪下一米,撒在悬崖峭壁上的一个山洞中,让那些执着于爱欲同时又不惧艰险的勇者,可以在那天得到那一米阳光的照耀———这就是那个关于一米阳光的美丽传说,是一个能配得上玉龙雪山的爱情故事,它给东巴古国增添了一份传奇。它是纳西人顶礼膜拜的极乐世界,是多少痴男怨女深情仰望的天上人间,这里“白鹿当坐骑,红虎当犁牛,野鸡来报效,狐狸当猎犬”,这里人可以自由结合,青春永不消逝。

我看着头顶蓝如宝石的天空,听着脚下流水永恒的呜咽,想着那美丽又残酷的传说,风神建立那个爱情的国度,诱惑有情人以身殉道真的是圣洁而崇高的吗?而情人们因一己爱欲而轻易赴死的行为又应该如何评价?我难以看清这重重迷雾。

我已蹉跎卅载光阴,青春即将过去,情路也曾坎坷,信仰一直动荡;我倾向有神之论,迷恋多种宗教,但不能专心膜拜某一名神祇;我在人世间颠沛流离,许多人事都不得其解,只能随遇而安,随遇而爱。就如同此刻,在震撼人心的鼓点中,在老东巴穿越千年的唱经声中,我双手交叉,放在额头,许下心中所愿。

3

丽江果然是暧昧的,有人说丽江如果不是过度商业化应该更好一些,我以为不然,如果没有商业化的繁荣和浮夸,丽江当然会更为静谧,更符合神秘的纳西小镇之文艺形象;但是那样的话,这些浪漫得近于妖冶的艳遇、这些迷醉得近于通灵的狂欢还会存在吗?所以说丽江之美,落实在爱欲这个焦点其实比它的原生态更为传奇,更为动人,我拿它与凤凰比较一下,觉得还是丽江更美艳、更风情一些。

我绕四方街兜了一圈,石板街旁边是青色的河渠,流水与街道的方向一致,窄窄的,多而乱,夹缝中时而一条小巷,时而又一条小巷;错综交叉的小巷与河道间有参差的小楼,上面洞开的门窗全部都是琳琅的商铺。五色斑斓夺人眼目的,是藏传佛教的各种法器;炉火熏熏焦香四溢的,是烤乳猪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昆虫;香水、银饰、刺绣、蜡染、东巴石刻的人偶、彝女的花腰、老银匠的美髯、染着红发的小痞子打着口哨,细长眼睛风尘味浓烈的女子媚笑着应和……众生万物在此纠缠不清,穿梭叠加在密如蛛网的艳遇之城。

我迷路了。

但是没关系,走到哪里都是白驹过隙。

我真的很迷糊,迷糊就迷糊吧,在变色龙般的丽江,我不能静止和凝固,我一直都处于液态,我感觉我变成了流质,当我轻易触摸到属于丽江的柔软的核心时,我抑制不住地激动。我路过一名中年男子充满情色的眼睛,听到一个鲜艳少女娇嗔而赤裸的电话,我买了一大把水蜻蜓和蚕蛹的烤串,边吃边贪恋地嗅着路边的栀子花;一个老人在石阶上盘膝而坐,手执锤子在铁砧上敲打,东巴文的字符在一条银饰上慢慢凸显;他从容的节奏像敲击了几个世纪那么辽远。我走进一家玉器店,拿起一只飘绿的翠镯。

八百。

二百可以吗?

它戴在我手腕上,脱不下来了,最后的价钱是二百八十块。

我想起张承志描述的魔幻的菲斯,以及他总结的菲斯的核心气质:“无政府主义城市布局”。我想我可以用这个词语来轻易地破译丽江的魅力:那就是自由,一种无目的、无形迹、轻薄张扬、我行我素的自由,这种精神多么难能可贵,尤其是在这个功利的物欲的时代。

街旁的铺子里放着陈升的《丽江春天》:

小河尽头四方街,

你在那里等着我,

今天跟我回家。

我最亲爱的朋友,

夜里喝杯普洱茶,

笑着说要去走婚。

也许会有一天,

我们终需要分别,

你可不要忘了我。

我晕晕乎乎地跟着这旋律吟唱,我以为我唱着这不能唱出口的歌儿就能自由地飞翔。我走过一条条小巷,在这十万迷宫中乱逛。陈升是才子,也是浪子———也许才子的本质就是浪子。他是那种可以在流浪中得到安逸的人,从北京一夜到丽江的春天,这些最浪漫的情歌從来不是他一个人的思念。

“也许有一天,我们终须分别,你可不要忘了我?”啊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会认真说,请你一定将我遗忘;因为唯有如此,才贴近丽江的本质,自由的本相。

4

大理是一座风花雪月的城,如果说丽江是烟视媚行的妖姬,那么大理就是宝相庄严的仕女,她们都如此美艳,但气韵不同。古城宏阔,方圆十二里,东临洱海,西枕苍山,清泉从山上来,穿街绕巷,流过家家户户门前;每一家都是青砖黛瓦,鹅卵石堆的墙壁,门楼上的木雕色彩明丽得令人沉醉。一路上水声潺潺不绝于耳,居民不论院落深浅,都要将溪水引进去养鱼种莲,院内一丛丛藤蔓争相爬向墙头,美人蕉和山茶在照壁前争奇斗艳。路边小楼的餐馆门楣上绘着八仙过海,招展着洱海活鱼的酒旗,左右题着简短的联语: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乳白色的云气不绝如缕浮在城池上空,不知是晨雾还是炊烟。

我们起了个大早去崇圣寺。露水深浓,千寻塔在晨雾中升腾而起,遗世独立。寺内大小僧舍参差林立;星罗棋布的池沼里游鱼唼喋。它曾是大理国的皇家寺院,滇地政教合一的最高庙堂,段家22代君主曾有10位在此出家,它拥有类似于布达拉宫在西藏的地位。我独自站在菩提树下,望着大殿完美的飞檐斗拱,鎏金铜瓦闪耀着财富和权力的光芒。殿宇太大,阳光不及纵深,半明半暗的壁画有一种不似人间的幻美。我站在阳光切割出的明暗分界线上,左手是金碧辉煌的佛像和法器,右手是陈旧落色的蒲团和木鱼。梵音如潮,神界与凡间,组成崇圣寺的妙法莲华之境。

由南诏而大理,那么多的时代都已消逝,最后一代段氏传人死于抗明。他们本是汉人,熟读四书五经,为什么会抗拒最后一个汉族王朝,反而尊奉灭掉南宋的蒙元呢?这问题殊不可解。后来,金庸先生写下绝代奇书《天龙八部》,为世人描画出六脉神剑意气纵横、观音长发逶迤如云的大理,那是我年少时代一个遥远的梦想。

我喝到地道的“三道茶”:第一道是焦香的烤茶叶,第二道加了核桃仁和乳扇,第三道加蜂蜜和花椒;意即苦尽甘来,回味悠长。我想起那本书中几句忧伤的词:“酒罢问君三语,为谁开,茶花满路?”这真是世上最美丽的回目。天光渐暗,街上行人骤然增加,银匠叮当敲砧的声音渐次响起,僻静的小巷中,一座古老的白族庭院青苔满地。一男一女在廊下相对无言,天井中是一丛曼陀罗花,仿佛隔了天涯。

5

楚雄郊外的彝人古镇,都是低矮的精致小楼,没有什么高层建筑,镇中心的广场边,到处是喝茶喝咖啡的藤编桌椅,坐满了往来的游客。一阵阵花香混在烧烤的肉香中,令人欲醉。我在这里看到一个年轻女孩,怀里抱着一只虎头虎脑的短尾花猫,不觉会心微笑:这姑娘真是有缘之人,她从昆明一路行来,与我们的行程似乎一致,这已是我十天来第三次遇到她。她似乎也认出了我,举起猫的前爪向我致意,真是可爱的妹妹。这地方说是古镇,其实一点也不古,它是当地新建的旅游区,但是毫无疑问这个景区建设得极其成功,格局宏大而不失精巧,色彩绚丽而不失朴拙;兼顾了原生态和时尚感,是大手笔。我相信它会一直繁华下去,越来越美丽,直到若干岁月之后,成为真正的古镇。

威楚大道贯通南北,沿途伸出许多小街,似一柄巨大的羽状复叶,此起彼落的葫芦丝声传在风里,小商铺鳞次栉比,一条印花裙子,一块刺绣围腰,不过几十元。卖方不会漫天要价,买方也没有就地还钱,于是三两个回合便皆大欢喜,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里有好多异国游客,比着手势one、two地乱叫,店家见怪不怪,用英语应对几个数字也毫无难处。我喝到很正宗的滇红茶,茶楼前一桌客人,是两个眉目相似的青年男人和两个说汉语的姑娘;她们都很黑,一个矮小,嘴唇厚而猩红,像马来人;一个高挑,头发略卷,眉目浓丽,分不清国籍。我猜测这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子是兄弟,这是个中外联姻的家庭:在这种边陲之地,民族融合是题中之义。

我想找个高处看古城的全景,但是没找到;沿路都是绚丽的人群,路经一家小店,见满屋都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瓶子,便买了一瓶香水,一路走一路喷洒,在香雾中穿行古镇———这是现实版的买椟还珠。路上隔一段就有一个火堆,许多人围着篝火歌舞,我回到客栈时看到一个穿黑色衣裤的老人,在人群中放声歌唱。他高亢的歌喉像黑色的铁箭,向四面八方激射;许多青年男女围着他踏歌而行,素不相识的人们牵手跳跃着打出节拍,把心防卸下,人人都如此美丽可爱。

我坐在秋千上看月亮,楚雄的天空似乎很低,深蓝的夜空仿佛是一个玻璃罩,穹顶嵌着一颗浑圆的月亮;它很近,仿佛刚从金沙江上升起来。风把月亮上面的浮尘擦净,它似乎只齐平房高,它甚至像戴在我头顶。篝火旁的人群渐渐散去,我把秋千荡起,我越荡越高,荡过月亮之上;整个滇西北都睡着了,只有我醒着,我荡在楚雄的空中看月,我在梦游。

秋千坐爱楚雄冷,明月黄于缅桂花。

6

菠萝蜜是水果之王,我认识它的时间不是很长,知道这个名字却很早,当然了我最初并不知道这是一种水果。那时候我才十几岁,看王祖贤的《倩女幽魂》,看到宁采臣和燕赤霞反复持颂这个咒语,我却不明其意。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菠萝蜜在佛教中是渡过彼岸的意思。那么这种树又为什么要叫这样的名字呢?它可以度化有缘之人穿过三千弱水吗?如果能,它需要怎样的形式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是用甜美的果实令人忘忧,还是用坚硬的木料打造归舟?我不知道,只能看到这种传说中的树,它高大、茂盛,树身笔直,枝叶浓翠,一个个巨大的青色果实散发着浓烈的香气,它确实是一种宝相庄严的植物;我抚摸着它光滑的皮肤,站在它微微摇动的叶子下,聆听风中的般若波罗密之音,我想起聂小倩,那是在冷艳的岁月里穿越生与死的美人,她在彼岸,裸露双足,诱惑往来的风。

当然,这不是我回忆的重点,我在想菠萝蜜的清香是否真有佛经里面那么凉?西双版纳是神奇的村寨,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中讲到,开天辟地的英巴天神,用水造成了地球。我想也许有一天,英巴走到勐泐,坐在澜沧江畔,看着那斑斓如虎的暮色写出“婻木诺娜”这样的贝叶奇文,于是一千颗菠萝蜜刹那成熟,水形成地,版纳就此次第开放。

很多年前,我也曾流落在这样原始古老的村寨,密林中有乌鹊凄凉的气息,那一种凉,它是从脚底直射心脏,这种感觉源于生命,像血液的循环。在很多罪孽深重的夜晚,我都默念般若心经,那黑暗中的菠萝蜜是一种永世的慈祥。深黑的视觉和嗅觉,我怀疑菠萝蜜一直在空中摇晃,它浑身沾满露水,表皮凹凸不平,粗糙坚硬。这时候我听到了水声,这是彼岸的水声,是三途苦难的水声,是天神创世的水声。生命就如同菠萝蜜,柔软与甜美皆隐藏于丑陋坚硬的壳中。

2010年的盛夏,我坐在澜沧江边一个客栈的窗口,我仔細地挖出一颗颗菠萝蜜金黄的果肉,深刻地嗅着它的芳香,我感觉有一阵梵音在远方低吟,它用极度的妖娆魅惑我生出跃入滔滔逝水的念头———那一刻我真的很想跃入流水,那迷幻与神秘的引诱无人能敌。我慢慢站起身,右手间或紧一紧筒裙的系子,我想假如我是萨丽捧,会不会有一个男人愿意用十万年的时间苦苦思索我的诘问?我还会有什么欲望,什么奢求?我是萨丽捧……啊,这是多么美妙的愿望啊!我以萨丽捧的姿态走马勐巴拉娜西,它是我关于菠萝蜜的感受。

7

与“澜沧江”相比,我更喜欢“湄公河”这个名字———这是我一直向往的一条河流。

与很多山水圣地一样,湄公河的名气来源于文学作品,因为杜拉斯,它得以流向世界。那部风华绝代的《情人》将湄公河与西贡这两个神秘的意象推出水面,让人们在越南这个深具破碎虚幻之美的异邦中,寻找在水一方的情人:

“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我今日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美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斑驳面容。”

这是多么动人的情话,它飘荡在湄公河的上空,令这条河流的宏大叙事化作宛转情怀。我不知道,杜拉斯在讲述她的情人的时候,是否曾从中国的《诗经》里汲取灵感,也许,她的中国情人曾在床笫间为她诵读过“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种曼妙的句子;在某种意义上,湄公河正是《蒹葭》《关雎》这些千古经典的最佳外景地。在《情人》里,杜拉斯是占据主动权的。这个15岁的白人女孩,穿着轻薄的莨纱裙子,戴男式礼帽,涂抹着廉价而妖冶的口红,轻盈地穿梭在曲折的河道上。她遇见了那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子,在漂浮着菜叶的河流上,衣着华丽的男人隔着车窗看见了轮渡上的女孩,然后,他来到她身边,点燃了一支烟,问道:“我是中国人,你愿意搭我的车回西贡吗?”看似突兀而充满物欲的搭讪,在湄公河上,就变成了一段温柔的爱情。她以贫穷又放肆的眼神,与他玩起了“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游戏。这天然布局的情爱之路于是“道阻且长”。梁家辉的演技和气质,在这部影片中点滴可见。长镜头里的湄公河、异国风情的尖顶房屋、湿热的街道上来往的人群、百叶窗中的性爱……这些都是背景,只有明灭不定、暧昧凄凉的湄公河永远流淌———少女只身赴约,却不见她的情人。

我把头倚在船舷上,静听着水面发出的微声,看着金色阳光普照在两岸的原始森林中,除了渡船这样天然的风月场所,周边景物弥漫着的东西方风情也是滋生爱情的河床。当湄公河辗转奔向越南时,它放缓了汹涌奔腾的步伐,温柔地衍生出千万道涓细绵长的支流,以漫漶的姿态向沿岸生民释放它的美和爱。生活总难如愿,人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河流,却不能知道水系的走向和风浪;而选择,固然是一种自由和权利,也是取舍间顾此失彼的为难。湄公河在我的裙角南去,它静得像上古的冰河时代。河水下游是老挝的摩丁口岸,水上有几艘船,大小不一,河滩上是一顶顶白而圆的建筑,我看不清楚是帐篷还是小楼,只觉得像一群巨大的白蘑零散在绿色的丛林间。远处有女人在唱歌,歌声贴着河面飘来,清脆得像打水漂的石片,不知是哪个民族的歌。

8

我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国,看过无数美丽的风景,并对这个国家的很多人文历史略知皮毛。当我对陌生地理的探险欲望渐渐餍足之时,我明白我不再年轻。我知道我的青春已经失落在千里独行的江湖夜雨中;这时,落地生根的梦想在我心底生发,在荒凉得近乎沙漠的灵魂里悄悄开出曼珠沙华,引诱我寻找梦中的城池和生命之水。我认为,这个地方应该在云南,我必定会在行将老去的时候前来定居,终老于此。

我爱云南。

我爱它的美、它的香味、它的神秘和原始、它的自由和懒惰,它完全贴合我的习性和梦想。

我在云南所看到的、听到的、体验到和感受到的,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也唯有用这个字来形容。那就是:“美”。这是一种单纯的、极致的美。我其实并没有从这些美轮美奂的事物中看到任何意义,汲取到任何情怀;我更没有从这些美中去发现什么、挖掘什么的想法。云南不是那種让人深刻思考并引发终极拷问的地方。它不是思想的发源地,不是宗教的生死场,它是真切的烟火人间。它如此自由、如此天真,它没有形式,只有内容;没有标准,只有结果。它是那种随水赋形的息壤一样的热土。昆明如此,丽江如此,大理如此;它们千百年地坐卧在滇西高原,不紧不慢地迎来送往着流年,每一天都缓慢而松散,每一个动作都毫无章法,但它们的美却日渐饱满,日渐璀璨;这是云南的生存哲学,如果要我做一个总结,我想或许可以说:“大智若愚”,这个词其实也还不够准确,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陈词。

我又回到昆明,我坐在五百里滇池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里,看无数我叫不出名字的鸥鸟倏忽来去。我不想写它,我不是因为赞美而来,也不是因为慕名而来,当然,也不是因为考察、研究,我甚至不是为游玩而来。我只想在这里静静地坐着,看那些可以看到的花和鸟、鱼和水,想一切可以想的人和事、爱和恨,我逡巡在中国西南千百年的空间里,在茶马古道、香格里拉、天龙寺、梅里雪山之间来来去去,看见了英雄,美人,诗人和僧侣笔墨中的历史……

我随湄公河一路南下,以皈依者的姿态汇入云南,我切开群山众树,奔向远方的海,然后化为云雾,上升到滇的额头,随那些汗水、泪水,一次次滴落在万世不灭的彩云之南。惟有爱与美,使人和大地心有灵犀,一切的声音都在黑暗中成为天籁,一切色彩在黑暗里成为浮世绘,一切悲伤将在梦里随风远去,一切苦难将在黎明到来前得到慰藉……因为必有一条街道是我出路,必有一艘小船载我归来;必有一座城池有我终身的等待,必有一个人回报我的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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