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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无悔

2018-09-10何荣芳

都市 2018年6期
关键词:警服豆豆同志

何荣芳

1

一念无悔,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去哪混了?

隔了千山万水一起打《英雄联盟》的搭档“俺的个神”,在微信里呼叫“一念无悔”。

在监狱混。

“俺的个神”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随后就问:你是怎么进去的?

我是考进去的,“一念無悔”回答。

呵呵呵呵。对方发了一个偷着乐的表情。我早就知道你会进去。你太聪明,却不守规矩,不进监狱就该进美利坚外交部了。

“一念无悔”急了,老子真是考进去的。“俺的个神”立即给他复制过来一个段子。大意是说一个年轻人在高考时作弊,被逮进监狱,里面的犯人问他是怎么进来的,年轻人回答:我是考进来的。

“一念无悔”撇撇嘴,如果不是身上穿了警服,他恐怕就已经爆粗口了。“一念无悔”懒得理她,下了微信。

下了微信的“一念无悔”,就成了“米豆豆”。就是上这么一会微信,也是违规的。单位有规定,进了监区,就不能带手机。

米豆豆没有说谎,他真是考进来的,他被校友祝桑纯拉去参加公务员考试,他算是陪考,结果精心准备了八个月的祝桑纯没有被录取,米豆豆“一不小心就考上了”。

一不小心就考上了,是“王桂华同志”的原话。那天,他一只胳膊架在她的肩膀上,叫了一声“王桂华同志请看”,把另外一只手上的录取通知舞得像春风中的郁金香。“王桂华同志”手舞足蹈,哟,一不小心就考上啦?

刚开始穿上警服时,米豆豆的确兴奋了一阵。米豆豆个头勉勉强强一米六八,跟瘦竹竿似的老米比,要矮了一个脑袋。如果不是小眼睛长得跟老米一样,老米真会悄悄去做亲子鉴定的。长得马马虎虎,有点对不得起父母。但警服一穿上身,人立马显得英姿飒爽;大盖帽一戴,个头也蹿高了一截。一直抱怨他没有继承父母外貌上优点的“王桂华同志”,见了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打开手机,把米豆豆穿制服的照片送给人看,仿佛花匠喜欢打开园子门,向人显摆她满园的姹紫嫣红。“王桂华同志”把米豆豆穿制服的照片还发到了朋友圈,赢得了一连串的点赞。因为没有对照片做说明,也有两个老眼昏花的阿姨跟帖问:这小子到小区做保安去了?“王桂华同志”回复云:当上警察了!阿姨咧嘴傻乐,拉倒吧,就那小子也能当警察?

“王桂华同志”把这些内容送到米豆豆鼻尖下,米豆豆气得跳了起来,涨红着脸对她发火,谁叫你乱发我的照片?我告诉你,我的照片就是……这是纪律你懂不懂?

“王桂华同志”撇撇嘴,什么破纪律?你怪别人错看你,你吊儿郎当的痞性不改,连我都要怀疑你这身警服是真的还是假的。

假的,就假的。你以为我稀罕啊?

2

米豆豆之前没有想过要当警察。要当警察也应该是特警,飞檐走壁,冲锋陷阵,那多帅气。怎么就到监狱来了呢?天天跟一帮獐头鼠目、猥琐龌蹉的人打交道,有多窝心啊。

读高中那会,米豆豆迷恋打电游,上大学时学的就是软件编程。他曾看过一个报道,说一个大学生做了一款游戏编程,一下就挣了一百多万。一百多万,就像吊在树上的一块大馅饼,惹得米豆豆跃跃欲试。你想呀,有了一百多万,他就可以不再惦记鼎盛乐行里的那把WASHBURN(勇士)吉他了,大闪电似的琴身,玫瑰木的琴颈和指板,好酷。

米豆豆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唱歌,玩乐器。他的初恋女友曾说他的嗓音像李宗盛,且没有李宗盛说唱不分的毛病。初恋女友肖扬说,她就是在大一联谊会上被他的一曲《真心英雄》所打动。那是元旦佳节之时,大一新生欢聚在大礼堂,米豆豆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风衣,拎着一把电吉他大大方方地上场了。

“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

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灿烂星空谁是真的英雄

平凡的人们给我最多感动……”

他把一张青涩的脸故意皱出李宗盛的沧桑来,嗓子里好像特意垫了一张老树皮。把李宗盛的音色和歌唱时的神态,都学得惟妙惟肖,惹得场下的女生一连串地尖叫。那个短头发大眼睛的女孩子肖扬,就是在联谊会散场后,等候在学校食堂边把他截住的。两人的关系从要电话号码开始,到三更半夜趴在被窝中发信息、一起看电影买零食、再到校门外小旅馆开房滚床单,恋情热烈得犹如涨停板的股市绿线直线上升。如果不是他家房子太小,遭肖扬嫌弃,说不定他俩现在已经真正地洞房花烛了。

米豆豆最大的爱好还是打电游,摇身一变为“一念无悔”披挂上阵,打《英雄联盟》能打得对手闻风丧胆。他上大三那会,打电游的最高纪录是,两天两夜没下火线。也就是在那两天两夜里,他和“俺的个神”成了搭档。起初“一念无悔”不知道“俺的个神”是女的,一旦“俺的个神”有失误,他便骂对方是猪一样的队友。“俺的个神”委屈地哭鼻子,“一念无悔”奚落道,怎么像个小娘娘。对方回复,小主我本来就是娘娘。“一念无悔”立即礼貌起来,把她当作凤毛麟角恭而敬之。“俺的个神”在联盟战斗中很快成长起来,两人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一念无悔”想攻城略地,“俺的个神”就是他的左膀右臂;“一念无悔”想保存实力时,“俺的个神”就自觉地充当炮灰。“一念无悔”对这个搭档越来越满意,以至于一上电脑打《英雄联盟》就要呼她,兄弟,我们去杀几局。好嘞,“俺的个神”立即便跳了出来。如果她恰巧有事羁绊不能和他并肩携手,“一念无悔”往往就会力不从心,丢盔卸甲。所以,“俺的个神”如果没来,“一念无悔”情愿坐在网吧里听歌慢慢等。渐渐地,“一念无悔”发现他玩电游已离不开俺的个神了。

考上警察是个意外。

刚上大学那会,老米同志就开始给儿子规划蓝图:要准备看公务员考试的那些书了,等你大学一毕业,就去考公务员。那时,干瘪的老米正襟危坐在沙发上,把自己杵成一截硬邦邦的木柴棒,夹在烟的手垂在裤褪旁。老米亲力亲为地给儿子买了《行测职业能力测验》和《申论》,以为儿子一直在认认真真看书。只有米豆豆自己知道,穿上警服对他来说是无心插柳,完全是祝桑纯一手导演策划的。

祝桑纯是他的高中校友,比米豆豆高两届,俩人在篮球场上打过一架,后来就成了哥们。祝桑纯是有领袖情结的人,他在一所中学当老师,把老师当得三心二意,一心一意盘算着考公务员,时时刻刻憧憬着科升处,处升厅的美好未来。周末他常常约米豆豆去他的学校打球。打完球,祝桑纯就会向米豆豆抱怨他现在的工作,说教书若教语数外,就比常人死得快;教师若当班主任,累死讲台无人问。抱怨完工作就抱怨女朋友,说他的女朋友有公主病,还蛮不讲理。米豆豆说,既然不满意就分了呗。祝桑纯很老成地叹气,说你不明白,也不是说分就能分的。米豆豆说,你把她当鸡肋啊?祝桑纯就低了头不停地挠脑袋,好像脑袋上突然长出了一群虱子。

杏花闹枝头的时候,米豆豆又和祝桑纯打了一场球。俩人坐在篮球场看台上喘气时,祝桑纯突然心血来潮地说道,哥们,都毕业大半年了,你还在网吧里晃荡?陪我一起参加公务员考试吧。祝桑纯喝干最后一口可乐,一个远投,瓶子不偏不倚地砸进了篮筐里。

米豆豆说,我可没有那打算,朝九晚五太刻板,多没意思。

你爸爸不是很想让你去考吗?

对呀,他一直梦想着我能实现他的夙愿。他在企业待了半辈子,买栋六十几平米的房拿不出全款,直到去世前还在吭哧吭哧地还房贷。

王桂华同志是说你考不上吧?

是的。王桂华同志一直小觑我的能耐。

那你就考给他们看看啊。考上了去不去是你的事,对不?好歹也能证明,我能,我行,我就是不稀罕。

这个可以有。要是考上了,我也可以拽一回。

谁知就考上了呢?考上了,就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等到一套崭新的警服穿上身,他就舍不得脱下了。镜子中的自己突然多了几份英气,腰杆也挺直了,帽徽下的眉眼也端正了。“王桂华同志”围着他左三圈右三圈地转着看,咧嘴傻乐,好像怎么也看不够。挂在墙上的老米,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常常板结的面容似乎也像三月阳光下的土地,丝丝缕缕地冒着春意。

3

米豆豆说不稀罕警服是违心话。小时候看电影电视剧,总被警察身上那套笔挺的制服和腰间别的那一把手枪所吸引。帅气,英武,正能量,曾使无数男孩生向往之心,让无数女孩生爱慕之情。米豆豆小时候,是有过穿警服梦想的。

上班不到一个月,他就又领了好几套警服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大声喊:“王桂华同志”。“王桂华同志”系了围裙,拿了一把芹菜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出来。什么事?着了火似的?

你看!你看!他把装衣服的玻璃纸抖得哗哗响。这是夏执勤,这是冬执勤。他把冬执勤取出来,穿在身上,立正,敬礼。“王桂华同志”咧嘴笑,也不怕焐出痱子来,转了身又去厨房摘菜了。米豆豆跟在“王桂华同志”身后,兴奋地嘚吧嘚吧,他拧开水龙头,把衣服胳膊伸到水下淋,你看,你看,淋不湿的。等到“王桂华同志”沒空搭理他了,他就自己站在穿衣镜前,挺胸,扭脖,左看右看,甚是满意。过不多久,他又到厨房骚扰“王桂华同志”,嘿嘿哈哈地舞起了他刚刚学会的一套擒拿拳。

嘿!“王桂华同志”歪着脖子让开了他的拳头。哈!他又把“王桂华同志”逼到了墙角。“王桂华同志”恼了,菜烧糊了臭小子。拿了锅铲作势要打,他才意犹未尽地又去照镜子。自拍,发给“俺的个神”看。哇塞!原来是真的考上了啊。“俺的个神”拍着一双小手,还给了一个么么哒。

警服,让他爱不释手。但要说他特别喜欢这工作也是违心的。

米豆豆起初是想把他看管的对象当常人看的,但进监区上班的第一天,他们就给了米豆豆一个下马威。那天,米豆豆跟老同志一起去检查犯人宿舍。米豆豆走进去时,一个兜腮胡的老家伙蹲在地上,翻着一双深陷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盯得他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本来想把目光挪开的,但一挪开就意味着胆怯。他的目光抖了抖,就勇敢地和老家伙的目光对上了。俩人的目光好像焊接了,死死地相互抵着,暗暗地较劲。他的目光坦率,但有几分稚嫩,像三月的柳枝。老家伙的目光阴郁毒辣,像经年的荆棘。米豆豆渐渐抵挡不住,他觉得他的身子都在摇晃了,背心里冒出了一层细汗。

耿坏种!队长发现了不对劲,厉声喝道。

到!老家伙条件反射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啪地来了一个立正。

给我把床铺整理整齐了!

耿坏种乖乖地去整理自己的床铺。米豆豆这才从耿坏种阴冷的目光中解救了出来。

耿坏种其实叫耿槐中,队长的淮北口音叫起来像骂人,大伙知道耿槐中不是个好鸟,所以也就乐意随了队长的北方口音,叫他耿坏种。犯人欺负新警察,队长说不稀奇。那帮人一肚子坏下水,智商不低,处世不守底线,所以才进监狱了,无意犯错进来的毕竟是少数。所以我们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米豆豆点点头,觉得队长说得有道理。

初到单位时,米豆豆听老队员说犯人的事,觉得很有趣,曾兴致勃勃地问:我可以写写他们吗?老队员说,再干一段时间你就不会有这想法了。现在米豆豆真的没有这种想法了。和那帮人打交道总让人不愉快,又因为心里绷了一根责任的弦,压抑也就难免了。

让米豆豆最冒火的是那个外号叫老油的家伙。老油不老,三十来岁,米豆豆第一眼看到他时,就联想到了老鼠。老油脸皮灰塌塌的,目光飘忽闪烁,使人不由得要想到老鼠。这只老鼠在食堂就餐时都不老实,米豆豆就亲眼看过他把邻座碗里的一条鱼顺到了自己碗里,还撺掇一个抢劫犯吞鸡骨头。等到那个抢劫犯真的吞了鸡骨头,老油立即大声喊报告,说抢劫犯想自杀。老油跟老警员说话时毕恭毕敬,跟米豆豆说话他就不立正。

还有更过份的。这天米豆豆在门岗值班,午饭后他看见管教干部窦艳带着一队犯人去上工,米豆豆赶紧拿了安检仪出了值班室,他用力把那扇大铁门卡啦卡啦推开时,他们就已经走到门边了。窦艳朝米豆豆点头笑了笑,就整队报数,领着一干人犯缓缓过安检。米豆豆挥动小球拍似的安检仪在他们胸前扫一遍,又在他们身后扫一遍,他的两名队友警备在一旁。老油走到米豆豆身边,身子扭一下,又扭一下,米豆豆停了手中的活,无言地瞪视着老他。老油朝米豆豆嬉皮笑脸地哈哈腰,见米豆豆仍然凛然地瞪视着自己,这才挺了挺腰,老实了。老油后面的耿坏种站到米豆豆面前接受安检时,目光意味深长地朝米豆豆胸前瞥了一下,米豆豆一低头,发现胸牌没了,立即惊出一身冷汗。米豆豆一个急转身,伸出安检仪拦了老油,安检仪竟嘟嘟地鸣叫起来。老油从衣袖里掏出米豆豆的胸牌,双手捧了,毕恭毕敬地送到米豆豆面前,一脸懵逼地说,我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跑我口袋里来了。犯人们哈哈笑起来,把一支队伍笑得七扭八歪,还有犯人打起了唿哨。米豆豆血往上涌,一张小脸瞬时绯红,他一拳就朝老油的那张老鼠脸上挥过去。老油很配合地顺势往地下一躺,嗷嗷大叫,杀人啦!警察杀人啦!窦艳厉声喝道:尤健!老油这才条件反射蹦起来,来了个立正:到!犯人的队伍又笑得东倒西歪。

一周后,老油刑满释放,而与此同时,单位的内网上却挂出了对米豆豆的通报批评。

米豆豆不仅当众丢了脸,还受了处分,心里那个憋屈没法说。和祝桑纯在球场上好无章法地乱蹦了一通之后,米豆豆用食指顶着篮球跟祝桑纯说,我想辞职。当初竭力鼓励他参加公务员考试的老校友,果断地说了句,辞吧!

米豆豆停止了对篮球的旋转,托了它看着祝桑纯发呆。

4

想辞职的想法,米豆豆也跟“俺的个神”说了。那时他已经换了身份,是网游大神“一念无悔”,他们已经在沙场大获全胜,正坐在各自的电脑前休息。

别呀。“俺的个神”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图。你穿警服的样子比以前帅多了。

你知道我以前咋样?

“俺的个神”突然沉默了。

“一念无悔”再邀请她打一局《英雄联盟》时,“俺的个神”那边也没有反应。“一念无悔”能打《英雄联盟》的机会毕竟不多,要上班呢。此后有段时间没有再在线遇到“俺的个神”,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上班,让米豆豆上得心烦意乱,火气冲天。听说过一个班要上24小时的吗?米豆豆的班就是。前十二个小时还好,能看到蓝天白云,能听到杨树叶子在风中鼓掌,能听到黄嘴雀在树枝间长长短短地唱歌。但到了晚上,除了固若金汤似的黑暗,就是昏昏欲睡的灯光了。自然景观销声敛迹,没有电视看,又不能开手机,视野贫瘠得让人焦躁。每两个小时巡查一遍,月白风清的夜晚还好,如果是春冬时节,风斜雨大,那简直就是受罪了。

这个时候正是冬季。米豆豆从夜幕里走进值班室,放下强光手电,哗哗地搓着两手,又去揉被风咬得红肿的耳朵。队友大舒朝沙发边挪了挪,把正对着取暖器的位子让给了米豆豆。米豆豆坐下,把湿了的鞋垫掏出来,放到取暖器前,又把湿了袜子的脚架到取暖器前,青烟似的蒸汽张牙舞爪地窜出来,队友们立即捂了鼻子笑骂他臭得跟死鱼似的。米豆豆不笑,米豆豆说,老子过几天就辞职,不受这个罪了,也不难为你们了。大舒说,天天把辞职挂嘴上,也没见你动真格的。

想辞职这想法是真的有,作为独生子女的米豆豆,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呢?动真格的,米豆豆还下不了这决心。就像前女友肖扬说的那套旗袍式蚕丝连衣裙,紧绷绷地穿在身上,显得身材妙曼多姿,能赢得很多回头的目光。但紧绷绷地也让人难受,连胳膊都不容易举起来,洗澡脱衣时更是受罪,常常就卡了,上不得下不得,那时就恨不能找把剪刀咔咔地把它给剪了。但脱下后又舍不得剪了,照樣洗干净熨平整,重要场合还是想穿它。米豆豆觉得,现在他身上的这套警服,就像肖扬的那套连衣裙了。

下了晚班,米豆豆通常会把整个白天睡得昏天黑地。晚饭桌上,“王桂华同志”就会用关切的目光绑架他,目光甚至带着点躲躲闪闪,除了心疼还有愧意。老米则板着脸躲在墙上的镜框里,铁石心肠地对他视而不见。

但是想辞职的想法,很快就又改变了。

这天米豆豆上完24小时主班后,没能睡一整天。“王桂华同志”站在阳台接电话,忘了压低的嗓门惊扰了米豆豆的清梦。挂了电话,“王桂华同志”摇着欧洲版的身姿跑向棋牌室救场去了,米豆豆却再也睡不着了。摁亮手机发现已经是下午1点多,胃似乎有点不舒服。饭菜照例热在锅里,一边翻开手机一边填饱了肚子。饭后无所事事时,米豆豆就突然觉得好长时间没有和“俺的个神”打联手了。带上门便去了小区附近的网咖,他觉得在那里打游戏比在家里打过瘾。

坐到电脑前,米豆豆的身份就成了“一念无悔”了,他立即呼唤“俺的个神”。

你还活着?“俺的个神”问。

活得好好的。

哈,我还以为你牺牲了。“俺的个神”在千山万水那边乐着。

我牺牲了你就那么开心?

No!no!no!你没有牺牲我才开心的。你若是牺牲了,我会为你守一辈子寡。

虽然“一念无悔”知道这话不靠谱,但心底还是泛起了春水般的感动。他给“俺的个神”送了一朵玫瑰花,顿了顿,又送去一个吻。心里正忐忑着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俺的个神”已经张开双臂扑了过来———她发过来一个绿孩子。

有空我们见见?“一念无悔”心狂跳不已,试探地发出邀请。

行。我已经在网上寻找你那边的工作了,也许要不了几天就会过去……这天他们没有打《英雄联盟》,一直用手指在说话,蚕茧吐丝一样,没完没了。

米豆豆从网吧出来时,太阳已经懒洋洋地要收工了,晚霞涂红了半个小城,有鸟急匆匆地朝城外飞去。米豆豆双手插在裤兜里,皱着脸在老街上晃荡,嘴里小声哼唱着:在我心中曾经有一个梦,要用歌声让你忘了所有的痛……

走到宜家小超市前,柜台前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老油?

是老油。老油买烟,趁老板娘转身拿货的刹那,老油手臂一晃,柜台外货架上的两瓶可乐被他顺进了袖筒里。

尤健!米豆豆一声厉喝,老油立即条件反射地啪地来了一个立正:到!他一扭头,看见了米豆豆。见米豆豆穿了便服,老油立即松弛下来,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干部,您出来散步?

老实点!把你袖筒里的东西拿出来!

嘿嘿。老油把两瓶可乐从袖子里抖落了出来,还没有等老板娘反应过来,他立即冲出店门,溜到了街上。米豆豆又叫了一声“尤健”,老油只好在街角站下,缩肚塌肩,尽量把瘦长的身子低成米豆豆一样高。

干部,就两瓶可乐,还是作案未遂,您不至于还要把俺逮进去吧?

你这毛病不改,逮你是迟早的事。我问你,为什么没有回老家去,还在这里流窜?

报告干部,我不是没有路费吗?

发给你的路费呢?

被人偷了。

真的假的?

那敢在干部面前说假话呢?

米豆豆从皮夹里取出两百元钱来,老油扭扭捏捏地接了。

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把你改造过来?怎么还干坏事呢?

我也不想干啊?老油一只手抽打自己的另一只手,哭丧着脸说,我也想改啊,谁不愿意做更好的自己呢?可就是不由自主啊。下次再也不敢了啊。

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老油点头哈腰的怂样,米豆豆荡起了一种满足感,还夹杂着一种硬硬的成就感。当警察似乎也挺好的,他想。

5

促使米豆豆再次想到辞职的是大学室友的一封邀请函。

大学四年,一直在米豆豆头顶上放屁的“上铺”,突然打来电话,磕磕巴巴地请米豆豆加盟他们的团队。“上铺”肠道不好,说话结巴,那时同学们都笑他“两头表达”,但学业上还是他肯下真功夫,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软件编程公司,是大学同学中第一个买房买车的人。杭俊辰怕自己在电话中表述不清,随后就给米豆豆发了一封电子邀请函。这一回米豆豆能够下定决心了,大房子在向他招手,鼎盛乐行里的那把WASHBURN(勇士)吉他也在向他招手,大闪电似的琴身,玫瑰木的琴颈和指板,好酷。米豆豆对待身上的警服,不再像祝桑纯对女朋友那样,一万个不乐意却还在磨磨唧唧。米豆豆突然明白:生活中我们处处将就,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更好的,或者更好的还没有看上我们。

米豆豆把辞职信递给队长时,队长瞄了一眼,操着一口北方侉音骂道,你娘的矫情!你睡没睡醒啊?赶紧去医院陪护犯人,耿坏种肠子坏了。说着,随手把米豆豆的辞职信揉了,扔进了垃圾桶。

耿坏种不是肠子坏了,是胃坏了。他脸色发青,满头的汗水,把自己曲成一只虾,在病床上滚来滚去。医生拿着片子站在隊长面前,说耿坏种胃里有一根钉子,三公分长哩,只怕是不容易排出来。

队长问耿坏种,吞钉子舒服吗?耿坏种哎呦哎呦地叫唤,从牙缝地挤出一个细溜溜的句子,食堂饭菜里的。队长说,你还想诬赖食堂啊?我看你是良心坏了。

耿坏种上了几趟厕所,钉子到底还是没有排出来,只好做手术了。

这些天,米豆豆和队友们就轮流陪护着耿坏种,和米豆豆搭班护理耿坏种的通常是小吴和大舒。小吴是个新兵蛋子,不爱说话,像女孩子一样爱红脸。大舒也只有三十来岁,却像个小老头似的花白了头发。据说老婆因为生产时大舒没能在身边,生了孩子不久就回娘家住去了,两口子一直在闹离婚。大舒脾气不好,多云转阴是他的招牌脸谱,米豆豆就从来没有看见他笑过。

做了手术的耿坏种,神态非常安详,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满足和惬意。好像他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躺在海边沙滩上的躺椅里,正沐浴着湿漉漉的海风和温暖的阳光。

是想出来啵?米豆豆情绪好的时候也跟他聊天。耿坏种说,想。

想,你就好好改造争取减刑啊,哪能这样呢?白白花了政府很多钱,你自己还遭罪。耿坏种垂下眼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病床上的耿坏种,不断地差遣几个警察,一会儿让倒水,一会儿要上厕所,一会儿说躺着难受,要警察帮着把床摇起了。还不停地喊饿,说政府不能虐待病人,不能不给吃。米豆豆说,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我们得听医生的。等到医生允许他吃流食了,米豆豆就跑出医院,穿过马路,找到一家粥馆买了一碗稠稠的稀粥,还特意对老板娘要了一点咸萝卜丝和咸豆角,用一只塑料碗盛着,一起提到耿坏种的病床前。

耿坏种弱弱地靠在床头,让米豆豆给他端着碗,他用塑料勺,一口一口地舀着喝。大舒说,让他自己端着。耿坏种喝了一半,却不肯再吃,说自己是病号,病号是要增加营养的。大舒一摔大盖帽,咬牙骂道:你以为你立功了?还得犒劳奖赏你啊?

耿坏种显得很委屈,可怜巴巴地用眼神求助米豆豆。米豆豆说,算了,算了,都消停点吧。大舒努力吞咽了几口口水,好像把一团火气硬生生地给吞咽了下去。

耿坏种消停的时候,米豆豆和同事便窝在陪护椅上休息,当着犯人面,很多话都不能说,大家便看书或者看手机。米豆豆想“俺的个神”了,便在微信上问,你在干嘛?

在整理屋子。

哦,变勤快了。

不是,刚刚租了房子,要收拾一下。

离家出走了?

是找到新工作了。

米豆豆向她表示祝贺,然后又跟她叨咕,队长他妈的太霸道,在他手下没有言行自由。

“俺的个神”给他发了一个抱抱图,问他怎么了,看上去这么委屈。米豆豆便把辞职信的事说了。

“俺的个神”不再吭声,只邀请他一道上线打一局《英雄联盟》。他说不行,现在还在执勤呢。

什么时候下班?

下午四点。

我们见面吧。

你是到我们这座小城来工作了。

嗯啦。

米豆豆很兴奋,说下了班就去找她。然后他们又约了见面的地点,相互留下了电话号码。

米豆豆下了班,麻利地冲了个澡,对着镜子吹干头发,刮胡须,从衣柜中找了件铁锈红的小西装套上,他很想穿上警服去见她,但单位有规定,非执勤时一律不许穿警服。米豆豆在镜子中看了看自己,这才匆匆忙忙地出门去。“王桂华同志”在他身后追着问,晚上不回家吃完饭了?

不了。米豆豆的回答灌进“王桂华同志”的耳朵时,人早已噔噔噔地消失在楼梯口了。

翠湖公园的英雄塑像旁,果然站在一个女生。米豆豆挺了挺胸,做了两次深呼吸,嗅了嗅手中的三支玫瑰花,这才疾步朝那女孩走过去。

在距离英雄塑像30米左右的一棵香樟树后,米豆豆停住了脚步。他发现站在英雄塑像旁的女孩是肖扬,她的短头发被风缭乱了,一双大眼睛焦虑地左顾右盼。米豆豆的双脚钉在了地上,一双清澈的眸子慢慢阴郁了下来,像天空中聚集了一层乌云。心里沉沉的,像搁了一把硬器,他感觉到了胸腔中隐隐的钝痛。这种痛跟当初肖扬离开他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被海水卷了,意识一旦清晰,人就被呛得不行,所以他就蒙头大睡,一连睡了三天,他落水狗般慢慢爬上了岸。

疼痛让心结了一层痂,结过痂的心是回不到从前的。千不该万不该,肖扬不该在这么长时间里,对他隐藏了“俺的个神”的真实身份,让米豆豆有了一种被耍的感觉。

米豆豆后退了两步,把手中的三支玫瑰花丢进了路边一只绿皮垃圾箱里,一转身毅然离开。

6

米豆豆早上起了个早,在厨房里做蛋羹。“王桂华同志”被蒸笼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吵醒了,系着衣扣走了过来。今天没让人催起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米豆豆嘿嘿地笑了。说了句“王桂华同志早上好。”

早上好。你在干嘛呢?“王桂华同志”揭了锅盖,透过弥漫的热气,看到了花瓷碗里的“蛋羹”。这哪里是什么蛋羹啊,搅碎的蛋液已经蒸成了一块硬邦邦的蛋糕。

做蛋羹要添水的呢,你个傻小子,就知道吃。米豆豆说,不是自己吃,是做了带给做过手术的犯人吃。“王桂华同志”气鼓叨叨,你爸生病那会也没见你这么孝顺过哩。一面又重新搅了两个鸡蛋,添上水放进蒸锅中。米豆豆一条胳膊肘架在她的肩上,很想告诉她,上完今天的班,我就要换工作了。将来我挣了大钱,好好孝顺你。但是他说不出口,只嘿嘿地傻笑了两声。

耿壞种接过米豆豆递过来的保温桶,拧开盖子,一股久违的香气扑面而来,黄橙橙凝脂般的蛋羹上撒了一层细碎的青葱,煞是好看。耿坏种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送进了嘴里,吱溜一下就直接吞进了胃里。吃了两三勺他就停下了,放下勺子,拧上盖子。

怎么啦,舍不得吃?米豆豆的同事大舒问。

太淡了。耿坏种咂咂嘴,有点失望。

大舒瞥了耿坏种一眼,我看你是不晓得好歹。

我现在能吃饭了,就不想吃流食了吗。早几天做的话,我肯定能吃完。耿坏种小心地争辩着。大舒听了,呼地站起身,把鸡蛋羹哗地倒进了床底的垃圾袋里。

这个上午,米豆豆不再搭理耿坏种。

小吴在看自己的手,翻过来覆过去,漫不经心地看。像办公室里那些上升无望的老同志,端着一杯茶水漫不经心地翻开报纸。大舒窝在沙发上睡觉,口水从嘴角挂下来,扯面一样慢慢伸长。昨夜他陪护摔断了腿的老娘,一夜没睡哩。米豆豆翻开手机,在看“上铺”发来的资料。

报告干部,我要大便。耿坏种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舒警察的好梦。

不是刚刚大便过吗?米豆豆扭过脸来问。

报告干部,我便秘。刚才没有挣下来。

米豆豆只好解开他床杆上的脚铐,脚铐的一头还锁在耿坏种的脚上。耿坏种弯了腰,拎了脚铐慢慢挪进病房里侧的卫生间。米豆豆就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继续看手机中的资料。

耿坏种窸窸窣窣地退了裤子,坐在马桶上吭吭哧哧。

报告干部,这里太臭,麻烦你离远点。

米豆豆横了他一眼,没有挪窝。

报告干部,你站我面前,我拉不出来。又过了一会,耿坏种憋红着脸,吭吭哧哧地说。米豆豆把身子侧了侧,把大半个身子侧向了病房里。

米豆豆继续看“上铺”发来的资料,耿坏种在他身后的吭吭哧哧、窸窸窣窣渐渐地变成了背景音,慢慢茫远了。

噗通!闷闷的一声响,像风刮落了一只大蜂巢。米豆豆一激灵,扭头一看,身后的卫生间里已经没有了耿坏种,马桶边扔着一副镣铐,仄仄的窗上生锈的铁丝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揭开。米豆豆扑到窗前,下面,一楼门楼的阳台上正蹲着耿坏种。米豆豆大叫一声大舒,脑中飞闪的一念,是身上的警服。他毫不犹豫地从三楼窗口跳了下去,正落在耿坏种的身边,一条腿疼得站不起来,就匍匐着伸手抓住了耿坏种的一只脚踝。正准备往下跳的耿坏种,随手抓起脚边的半块砖,狠狠地朝米豆豆脑袋上砸去……

豆豆!豆豆!

喊他的声音好远好远,混沌般的世界白茫茫的一片,粘稠而厚重,只有呼唤他的声音在穿越。米豆豆使劲睁着眼睛,几番努力却只睁开了一道缝,他觑见“王桂华同志”慌乱的神色,她的眼睛睁得那样大啊,嘴角也张开了,一张脸夸张地变形着。

他抽了抽嘴角想对她笑一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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