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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宴

2018-09-10李苇子

都市 2018年6期
关键词:辅导班小强王老师

李苇子

1

那天我去学校,在大门口遇到了王甲,他推着一辆破自行车正要出门,我停下车按按喇叭。王甲弯腰朝车里瞧了瞧说,衣老师是你啊,你买车啦?我点点头,问他要不要上来体验体验。他说他还有事情要忙。我问他忙什么。他说去找高伟的父母谈谈,高伟辍学了。我说像高伟这种孩子辍学一个少一个,免得拉低升学率。王甲扶了扶厚厚的镜片说,衣老师,你这叫什么话?我说,这叫实话。王甲说,成绩可以想办法提高,辍学可就一点希望都没了。我心想,他有没有希望和你有啥关系?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连门卫大叔都开着一辆破奇瑞,你还骑自行车,混成这样不丢人?我说,王老师你和魏敏芝挺像。王甲问,魏敏芝是谁?我说,就是电影《一个都不能少》里面的老师啊。王甲没看过这电影,因此还是不知道谁是魏敏芝,更不知道自己哪里和他相像。

我挥挥手说了再见,开车进了学校。在停车场停车的时候,我竟突发奇想,带个王甲这样的男朋友回家的话,我妈会不会立刻一头撞死在我面前?

晚上,王甲给我打电话,支支吾吾了半天,我一听这腔调就问,王老师你说吧,借多少?王甲尴尬地笑了笑,吞吞吐吐说出那个数字,然后说发了工资立刻还。我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来我辅导班上课,我给你预支工资。王甲说,衣老师,我早说过我不去。我说,那是以前,现在情况不同了,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等你考虑清楚了打我电话,随时欢迎你来。我正要挂电话,王甲焦急地说,衣老师你等等。我问还有什么事?他说,能不能先借给我?我说,刚才已经谈过条件了,不是让你考虑吗?王甲说,可是我现在着急用钱。我说,你哪次不是着急用钱?不着急用钱你也不会跟我开口了对吧?王甲干巴巴地笑了笑。我说,你考虑吧,我挂了。

一个小时后,王甲再次拨通了我电话。衣老师,他说,如果我去上课,工资怎么算。我说,底薪加提成。他问,具体点。我说,底薪起码和咱们学校的工资持平,提成就难说了,报名的学生越多提成越高。而且我一直欣赏你的教学能力,所以肯定不会亏待你。我说这话的一瞬间,有种财大气粗的爽感。王甲说,那么,衣老师,我只去教一个月,你答应的话,我明天就去。我说,好!

第二天,王甲来了。我立刻将一笔钱转账到他银行卡。王甲看了看手机进账短信,一脸愕然地看着我说,衣老师,你怎么给了这么多?我说,不多不多,你要干的好,下个月给你涨工资。王甲说,衣老师,咱不是说好就一个月的吗?我呵呵一笑说,计划不如变化快,没准你做着做着就有兴趣了呢,对吧!

我之所以忍痛给他转了那些钱,就是为了看到他的惊愕,当然,我关心的是辅导班长久的发展,我需要王甲这种教学经验丰富又任劳任怨的好人。我已经对那两个师范学院兼职的学生牢骚满腹了,假如王甲长期干下去,我立刻会开除他们。所以,我希望这个实实在在的利益可以让王甲心动,我不相信世界上有哪个正常人不喜欢钱。

王甲当然没辜负我的期望,上课效果非常好。他从来不会迟到早退,都是风雨无阻。学生们对他评价很高。我正打算和他谈谈加薪的事,他竟然主动来找我了。我心里一阵窃喜:看吧!有钱能使磨推鬼。他还没开口,我就抢在头里说了涨工资的想法,我给出了一个准确数字。王甲果然就愣了,他张了张嘴巴,几秒钟后,声音才出来了。这使现场像画面和语音没有同步的电影一样,有种滑稽的错位感。王甲说,衣老师,不是说好就一个月吗?他的回答让我心头一阵发凉。我问,王老师还是要走吗?王甲点点头。我站起来,来回走了两圈,我说,王甲,你知道为什么学生们对你评价高吗?王甲摇摇头。我说,你觉得你在这里上课的水平和在学校的水平哪个高?王甲说,都差不多。我说,那为什么同等水平在学校里没人感激你,而在辅导班别人都说你好?他一脸迷茫地问我为什么。我说,你吃过自助餐吧?他点点头。我说,为什么吃自助餐的时候人人都爱浪费?那是因为廉价!我继续说,学校上课就像吃自助餐,可是辅导班却像西餐厅。其实,食材都差不多,但我这里收费高,所以就能给人制造某种高端的假象。现在懂没懂?王甲摇摇头说,衣老师,我吃自助餐从来都不浪费。我皱皱眉头说,王甲,我说的不是自助餐。他说,那你在说什么。我心想,你丫跟我装疯卖傻,那我就开门见山。我说,义务教育不花钱,辅导班要花钱,懂没懂?王甲点点头。我有点儿自负满满的说,现在你坚持要走的话,我不留你。我又說,王老师,我找个业务能力和你相当甚至比你强的老师并不难,你懂不懂?王甲又点点头说懂。然后他站起来说,衣老师,我走了啊,你帮了我这么多,改天我请你吃饭。我心想,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人!这是什么人啊这是!这,我差点被气疯了,盯着王甲跨在破自行车上的背影骂了一句“大傻X!”

两个月后,“大傻X”又找我借钱了。我还没开口,王甲说,衣老师,这次真的是借,不是预支。我说,那我不能借给你。他说,衣老师,我哪次不是第一时间还给你?我说每次都是。他说,那你担心什么。我说,什么都不担心。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借给我?我反问,我为什么要借给你?王甲哑口无言了。我说,王老师,等你想明白了再找我吧。王甲说,衣老师,赵小强同学的妈妈住院了。我说,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住就住呗。他说,可是赵小强是单亲家庭。我说,他才是单亲,我班里还有孤儿呢。王甲说,衣老师,你不能见死不救吧?我说,王甲,你见死就救,你活雷锋,你人格高尚,你万古流芳。你视金钱如粪土。你怎么不想想高伟是怎么对你的?人家感激过你吗?好了伤疤忘了疼说的是谁?就是你。

当初,高伟辍学,王甲屁颠颠跑到人家里了解情况。当时只有高伟自己在家里,抹着眼泪说他妈妈得了心脏神经官能综合症,正在医院做手术。王甲环顾四周,高伟家虽不是家徒四壁,但也确实挺贫寒。高伟说他辍学是为了打工赚钱给妈妈治病的,他妈妈这个病把他们家庭拖垮了。高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甲抚摸着高伟的背,让他别太难过,坏日子总会过去的。一走出高伟家门口,王甲就打电话跟我借钱了,我真不应该预支那么多给他,第二天他分文不剩全给了高伟。

几天后,王甲又买了一点补品去高伟家。高伟他妈正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哼哧哼哧吃面条,吃得满头满脸大汗淋漓。高伟妈妈说,您就是王老师呀?您好您好!您坐吧。王甲斜着屁股坐下了。王甲说,您看上去身体挺好的。高伟妈妈咯咯咯笑起来,像一只刚刚生完蛋的老母鸡,她说,还凑合还凑合,王老师来我们家做啥子?王甲说,高伟呢?他妈说,去广州打工了呀!王老师不知道吗?王甲说,他真就这么辍学了?他妈说,可不呗!这孩子打小就不喜欢读书,让他读书还不如让他吃毒药,咯咯咯!你猜辍学后他怎么说?他说“妈,我这辈子总算脱离苦海了”。咯咯咯咯咯!高伟妈妈笑得前仰后合。

王甲越看越觉得高伟妈妈不像病人,就说,您没有生病对不对?王甲的意思咱们懂,可是高伟妈妈完全不知道高伟撒谎和借钱那档子事,还以为王甲在侮辱她,脸上便一沉说,王老师,你还有事情没?没事情我要睡觉了,上夜班上的全身散架。

王甲说,高伟那是特殊情况,难道人人都是高伟吗?我说,农夫把毒蛇放在怀里的时候也以为那是特殊情况。可是,蛇就是蛇,它咬人。王甲说,衣老师,怎么样你才肯借钱给我?我说,王甲,这次我说什么都不借。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就学习成绩来说,赵小强和高伟确实不一样。赵小强属于升学没问题,进重点就有些吃力的学生。他的家庭情况我也有所耳闻,之前王甲帮他申请过贫困补贴和特困生杂费减免,但却没被批准。全校只有五个名额,最后批下来的五个人没有一个符合贫困标准,但他们的学习成绩是全校前五名。

第二天,王甲到辅导班找我。王甲说,衣老师,我再给你上一个月课吧。我头也没抬说,一个月?不,一个月不够。他说,你说多久?我说,一年。他一下睁大眼睛说,一年?十二个月?我说,没错,一年就是十二个月。他说,太久了吧?我说,那我不管。他说,要不然就两个月。我说,NO!王甲说,要不然就三个月?我说,王老师,你身后五米就是门口,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我怕风。他说,好了好了,半年吧,就半年。我不想开口了。王甲又站了一会,见我不搭理他,扭头就走了。一个小时后,王甲又来了。王甲说,衣老师,一年就一年吧,我认了!我说,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难道你还想两年?我说,不,我不打算雇你了。王甲马上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说,衣老师,你咋了?我说,没咋。他说,你变化比六月天还快。我说,听过六月飞雪吗?我现在就是六月雪。他说,衣老师,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说你哪里有错啊?王甲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开始在地板上走来走去,走了几个来回之后,他说,衣老师,要不然我和你签合同吧。我说,什么合同。他说,雇佣关系合同。我说,签这种合同干吗?他终于急了,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说,衣老师,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我现在需要钱!我说,王甲,你需要钱做什么?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到底为什么需要钱?你工作这么多年,每个月工资不多不少,你倒是存起来呀?说完这番话我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我见王甲低垂着脑袋,一副可怜相,又觉得自己有点过分。我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合同递给王甲说,你签字吧。王甲真是傻X,看都没看仔细,就在合同上签字了。签完之后,我说,王老师你再看看合同上的雇佣起止时间。他摆摆手说,不看了,你衣老师我还信不过吗?我听了这话,心里有点儿难过,其实合同里的时间是两年。

2

王甲刚下了课,我把他喊到办公室,给他倒一杯水,我说,王老师,求你点事行吗?王甲说,啥事啊?我说,只怕你不答应。王甲说,你都没说怎么知道我不答应?我说,要不这样,你先保证你答应我再说。他笑了笑说,你说吧。我说,能不能客串一下我男友?他睁大眼睛看着我说,衣老师,我有女朋友的。我说,谁要做你女朋友了?想得美!只是让你客串,知道啥叫客串吧?王甲说,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骗人?我说,不是骗,是善意谎言。他说,那还是骗。我说,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妈逼得我喘不动气,你到底帮不帮?他说,不帮。我说,好,你把欠我的钱还我,立刻还!王甲扶了扶眼镜片说,衣老师,你咋还跟小孩子一样呢。我说,王甲,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你不帮我,我就只能跳楼了。王甲说,有这么严重吗?我说,你肯定没被逼婚过,否则,你就理解我的痛苦了。王甲说,可是,骗人总归不大好。我说,拿破仑说,没撒过谎的人生不是完整的人生。王甲将信将疑地问,拿破仑还说过这种话?我强忍着笑点点头。王甲又想了大半天,这才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行吧,就依你吧。

为啥要带王甲回去?我当然是故意气我妈的。

之前,我交过四任男友,带回去,我妈不是嫌人家矮,就是嫌人家穷。有一个既不矮也不穷,我妈問人家有没有家族病史,还让人家去三甲医院做体检。最后一任为啥分?还不是因为我妈说人家山根处的那颗痣叫“克妻痣”,竟然在我心里种下了毒。交往的那段时间里我频频倒霉,丢过两次钱包,补办了一次身份证,有一回在高速路,突然从天而降一集装箱顶板,差点兜头压到我乘坐的大巴顶上了。我盯着他眉心的“克妻痣”,越看越觉得背脊发凉。几天后,我患了一次重感冒,高烧烧得我怀疑人生,我就发短信让他滚蛋了。

我妈对我哥的婚姻非常不满意,因此她不能让女儿重蹈覆辙。

我说,我觉得哥哥和嫂子很幸福。我妈哼一声说,幸福的是她,不是你哥。她高嫁了能不幸福?我说,我嫂子她妈还觉得她女儿下嫁了呢。我妈立刻提高嗓门说,屎壳郎还觉得她闺女香呢!你嫂子她妈那只老屎壳郎我还不了解?我说,妈,我香吗?我妈说,我女儿当然香了。我笑了。

那几年前前后后十二位姑娘全被我妈吓跑了。我哥直到二十七还单着。后来我哥找了我嫂子,带回来,人家喊阿姨,我妈闷声不搭腔。人家知道我妈没相中,又要跟我哥黄。我哥就给父母留封信,离家出走去了河南,我哥说,他去少林寺当和尚去。我父母连夜追到登封才把他追回来,我妈咬咬牙,点了头,年底,我哥和嫂子就结婚了。因为我妈之前对嫂子的态度,人家结婚后,一点也不孝敬她。

王甲这人,个子倒挺高,但是浑身透着穷酸劲,人又土,胡子拉碴,看上去就显老,尤其那副大眼镜,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老花镜呢,再配上那辆破自行车,要多农民工有多农民工。我想象我妈看到这样一位男朋友,气得七窍生烟的场景,心里觉得很过瘾。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王甲这人还挺活泛,特意打扮一番,换了干净利索的衣服,又去理发店做了发型,修了面。等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愣了,这他妈就是脱胎换骨啊!我咂咂舌说,王老师,其实你基础挺不错。王甲表示他数学基础确实好,语文就不行了,什么动宾短语,他还以为狗咬吕洞宾的那个洞宾呢。我笑了笑,心说,你龟孙就跟我装糊涂吧。

他没骑那辆经典的破自行车,我知道人家这是用了十分心力来帮忙,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效果。

不知道为什么,和王甲坐在同一辆车里,第一次覺得别扭。我想和他聊聊天,总是找不到话题,聊什么都觉得不对劲。王甲又是个闷葫芦,除非借钱,否则绝不会主动开口。但这种沉默弄得我如坐针毡。所以,我得想办法没话找话。聊工作有点装腔作势,聊学生我怕他滔滔不绝。聊家庭我不想说家里的事。于是,我索性八卦起来,我说,王老师,真没看出来啊,你悄无声息就搞了个女朋友。王甲说,什么叫“搞”?我们是一见钟情。我从后视镜里发现王甲一脸柔情,强忍着笑说,哦!原来是罗密欧和朱丽叶。说完,我突然觉得此话欠妥,好在王甲是个大老粗,没多想。我继续八卦,问他们怎么认识的。王甲微微有点儿脸红了说,婚介中心。我说,那么你们是奔着结婚去的了?王甲一脸好奇地看着我问,衣老师,什么叫奔着结婚去的?不结婚谈恋爱干嘛?我说,我谈过好几次恋爱,到现在还得低三下四求同事冒充男朋友才敢回家。你说我惨不惨。王甲说,是你太挑剔了吧?我说,是我妈太挑剔。王甲说,衣老师啊,虽然我没有太多恋爱经验,但是我明白一个道理,只要自己认定了,谁挑剔也不管用。你妈挑剔你就分手,只能说明你有问题。王甲这几句话,像棍子一样重重敲到我脑壳上了。我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王甲,我承认,他还是有点可爱的。这个时候,我开始担心起来:万一我妈相中了王甲可咋整?

果不其然,我妈对王甲相当满意,这从王甲一进门,我妈眼睛里的突然一亮就看得出来。我妈跑前跑后忙活着,帮人家拿拖鞋,倒水,洗水果,还一个劲地让我爸爸把电视音量调小,再调小。王甲这家伙嘴巴还挺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把我妈喊得脸上开了花。当听说王甲教数学后,我妈竟然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想打击我妈一下,就说,您要不会英语,走遍天下试试,看您怕不怕。我妈呵呵笑了说,你不是学英语的吗?你和王老师,一文一理,未来前途无量的。你们的孩子有福了,情商高,智商也高。

我悄悄地看了看王甲,发现他脸红了。我妈也看到了,我妈就又呵呵笑起来说,王老师呀,你随便一点,往后都是一家人。我把我妈拉到厨房里说,妈,我们现在只是男女朋友,往后的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您别在这边瞎说了好不好?我妈说,女儿呀,你听妈的,妈有个预感,你俩肯定能成。我说,可是王甲穷得叮当响,您不是一直嫌贫爱富吗?我妈眼珠子一瞪说,你以为我瞎吗?他穿的皮鞋和西装都是名牌。我说,都是假的,高仿A货。批发市场买的。我妈笑起来说,行了,还没嫁过去,就偏向人家了,不就是怕你妈要彩礼吗?我养了这么多年闺女,总不能一分不要就给人吧?我闺女可不是廉价货。

吃饭的时候,我妈殷勤地有点儿巴结的味道了。我们家饭桌上第一次动用公筷。我妈一个劲地朝王甲碗里夹肉,到最后都堆成小山一样。我本来要说我妈两句,转念一想,王甲毕竟是假男友,该客套的还得客套。但是我发现我爸的脸色都变了,他这个人挺爱吃醋。我悄悄踢了踢我妈,眼角斜了斜我爸那边,我妈立刻明白了,呵呵笑着,夹起一筷子油麦菜放在我爸碗里说,青菜是个宝,三高全吓跑。我爸乐坏了说,你妈这嘴皮子,就应该说评书去。

送王甲回去的路上,我说,王老师,让你看笑话了。王甲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说,嗨!你都不知道我妈多烦,唠叨起来就没完没了。王甲说,父母的心情你要多理解。我说,牛不喝水强按头,结婚不能靠逼吧?你父母有没有逼过你?王甲没有回答。接下去我们都沉默了。

当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害怕这件事情会打破我和王甲的相处节奏。我非常后悔带他回来,原本只想恶作剧,没想到闹剧变成了正剧。接下去,我该如何和王甲共事呢?

那几天,我总躲着王甲。见面的时候也从不和他对视,而且总会找各种借口尽量缩短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

发工资的时候我多给了王甲一千块钱。王甲问我为什么。我说奖金。王甲问为什么给奖金,最近又没来新学生。我说奖金就是奖金,没道理。王甲说那他不能接受这奖金。不一会,他果然转账给我了。

可是一星期后王甲又和我借钱了。他借钱,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说,王老师,咱不是刚发了工资吗?王甲说,学校的工资还没发。我说,咱们辅导班的工资不够你生活费?他磨蹭了半天才说,那个,是,赵小强的妈妈还没出院。然后,他又说,这次是真的,他去医院看过了。我说然后呢?他说赵小强挺可怜的,还要上学,还要照顾妈妈。所以,他掏钱请了一位全职护工。我说,护工费一天八十块,两千多块钱都花了?王甲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我故意说,王老师,你不说明白我不能借,万一你拿着我的钱做坏事呢。王甲这才告诉我,他资助了一名边远山区的孤儿。我吃了一惊问什么时候开始的。王甲说,三年前。今年那边发洪水,庄稼都淹了,孩子的父母写信跟他借钱呢。王甲又说下个月三号是他女朋友生日,他想带她去商场逛逛。我说,你女朋友知道你资助别人的事吗?他说不知道。我建议他和女朋友谈一谈,这不是一件小事情。

那天,我在学校上完课因为不着急去辅导班,所以临时决定去王甲的班里听课。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王甲在课堂上讲的内容和在我们辅导班讲的内容完全一样。难怪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新生报数学班。王甲一下课,我便走上讲台,一脸严肃地说,王老师,你跟我出去一趟,我有话说。王甲搓了搓手上的粉笔末,跟着我走出教室。我说,王老师,你这样讲课不行你知道吗?他摇摇头说,我一直这样讲课的啊。我说,可是你现在身份不同,你现在是我们辅导班的数学老师。所以,你在学校里讲课就应该稍微粗略些,留一些空间给辅导班知道吗?王甲似乎被什么咬了一口,他大大睁了一下眼睛说,还这样的?我说,当然是这样了。他问,为什么啊?我说,什么为什么,你全把他们喂饱了,他们还去辅导班干什么?他说,老师在课堂上不尽责,非要把学生逼到辅导班?我说,你这叫什么话?怎么是不尽责了,我们把教学大纲的任务完成就好了,知识拓展应该留给辅导机构。要不然,为什么辅导班生意这么好?为什么学校老师都在外面搞辅导班。他说,世界啥时候变成这样了?我说,还不都是钱逼的?当老师工资太低了!说什么教育事业多高尚多高尚,你再高尚你没钱你就没尊严。我让他想办法在课堂上做点儿植入广告。我料到他会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也不是吃素的,我说,你不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吗?没钱你怎么资助孤儿?怎么资助赵小强?还有你女朋友,你拿什么娶人家?将来有了孩子,你拿什么给孩子幸福生活?假如你这么不配合我的辅导班,我也没必要雇佣你,王老师,从明天起,你别来了。欠我的钱也马上还给我吧,咱俩,你走你的清高路,我过我的铜臭桥,怎么样?我见他沉默着,知道这番话对他是有所触动的。然后我就走了。

那几天,王甲果然没来辅导班。我也不聯系他。我相信他一定会主动给我打电话。没想到,竟然等来了另一个老师的电话。他问我在哪呢。我说在辅导班待着。他说,可别提辅导班了,出事了,出大事了。我说咋了咋了。他说,不知道哪个龟孙,指名道姓把咱们全告到教育局了。人家派专员下来调查呢,现在就在咱们学校。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赶紧回学校吧,都在办公室呢。我说知道了。挂掉电话,我赶紧开车直奔学校。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同事们正在压低声音讨论举报信是谁写的。有人说,应该是那些没办辅导班的老师看到我们赚钱眼红。可是,全校没办辅导班的老师就没几个人。大家依次排除,徐老师的老公是大老板,犯不上妒忌我们那点蝇头小利;张老师是校长外甥女,不会搬着石头砸他舅舅的脚;刘老师是个诗人,超脱到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不屑于和我们这些俗人计较;那么,似乎只有王甲最可疑了。有人说,王甲爱认死理,钻牛角,平时也不和同事打交道,所以,他敢保证是他。说王甲古板我信,但要说他卑鄙小人我不信。尽管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我敬重他,他做的那些事情很傻X,但是现在的世界还有几个这种傻X呢?因此我说,王甲现在是我的雇员,我们签了两年合同,而且他也需要我给的那份工资,所以不会是他。然后我继续说,这个人会不会是学生家长?或者就是学生?有人附和道,他也怀疑是学生干的。想想看,谁是老师的对立面?学生!矛盾时时有,处处有。既统一又对立,这才是唯物主义辩证法。然后我们开始从没有参加辅导班的学生里面进行筛选。筛选来筛选去,有个老师又开始谈论王甲了,他还是觉得王甲嫌疑最大。另一个老师提高音量说,够了!别猜了,就算猜出来是谁,我们又怎么样?把他杀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商量一下怎么应对校长,应对教育局。我们一直讨论到晚上八点半,最后一致决定去做学生工作,就是说,无论如何要把学生的嘴堵住。但是从此之后大家要低调行事。谁的辅导班闹出事情谁就主动辞职,别牵连大家伙。

等了四五天,校长才召集全体老师开会。校长点名把在外面办辅导班的老师们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说我们枉为人师,说教师这种太阳下最神圣的职业被我们这群败类污名化了,说我们都应该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做苦役犯。校长发泄完了,开始给我们讲他初为人师时的故事,他把自己说成了另一个王甲,动情处还声泪俱下。最后,校长让我们每人写一份深刻的书面检讨,并且立即解散辅导班。学生的经济损失由我们补偿。

晚上八点,我敲开校长家门的时候,另一个老师还在校长家的沙发上坐着。他看到我,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我故意没朝他那边看。他和校长说了再见,急急忙忙走掉了。我把塞了钱的一箱伊利牛奶放到校长家的茶几上,那上面摆着一箱银鹭八宝粥,一箱核桃露,一箱康师傅方便面,一箱周村炒饼。我知道这些表面低调的盒子里面都是大有玄机。

校长说我太客气。我说,早就打算来看看校长了,家里面各种事情一直忙。校长说,小衣啊,你父母都好吧?当年我和你母亲可是同班同学。我说,我妈也经常念叨您,说您那时候总像大哥一样照顾她们。实际上我妈的原话是‘你们校长是流氓,打小就爱调戏女同学。作为年轻女老师,你可千万要注意。这些年,校长倒是没耍过流氓,但他却喜欢收牛奶、方便面、八宝粥之类的廉价礼物。

3

我给王甲打电话,我说,你完了。他问什么意思。我说,别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你做了什么你知道。他说,衣老师,我到底做什么了?我说,难道不是你写信举报我们的吗?他说,你都知道了啊。我心里一惊,如同从十楼上一脚踩空跌到了一楼。我说,王甲,真是你干的吗?他说,嗯。我说,你为什么这样干。他说因为我是王甲。我说,你是王甲很了不起吗?他说,没有了不起,只是不愿意同流合污。我说好吧,世人皆浊你独清。他冷冷一笑说,起码不像你们,赚钱赚迷了心,灵魂都丢了。我说,王甲,我们想赚钱有错吗?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你们太卑鄙了,正经课不好好上,非要逼着学生报辅导班,你们赚得都是脏钱。我说,王甲,你大爷的!你以后别跟老子借钱!你已经彻底失去我这个朋友了。王甲冷笑道,朋友?你不是一直把我当傻X吗?你为什么跟傻X交朋友?因为这个傻X好欺负对不对?我大喊一声,王甲你他妈给老子滚蛋!

我妈一巴掌把我拍醒了说,发什么神经呢你?我说,妈,我刚才咋啦?她瞪了我一眼说,难怪也不带王甲来吃饭,原来闹别扭了。我问我刚才说啥了。我妈笑了笑说,做梦都喊王甲呢,女儿啊,你这才动真格的了!我心说,你女儿哪次没动真格的,你女儿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吗?我踢掉身上的毛毯,从沙发上爬起来,我说,我怎么睡着了啊。我妈说,你和王甲发展到哪一步了?我说,没发展。我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反正,我可不管,过完年赶紧给我嫁人。我这几天正给你准备嫁妆呢。我一听她又唠叨我的婚姻,摸起桌子上的车钥匙就要走,我妈追在后面说,别忘了带小王回来吃饭,妈妈给他炖排骨。我一边穿鞋一边说,小王不爱吃排骨。我妈一脸认真地问,他爱吃啥?我说,小王爱吃的可多了,只怕你不会做。我妈让我别卖关子,不会做她可以买本菜谱学着做。我说,小王爱吃北极贝澳洲虾高丽参炖老母鸡。我妈还真信了,一脸泄气的样子说,小王的胃口还蛮刁,真是有钱人!我强忍着笑出了门。

发动开车子后,心中一阵莫名委屈,我把音乐放到最大音量,开车上了环城高速,飙到一百二。

几年前,我还没考驾照。那个笑起来左嘴角有酒窝的男生天天开车接送我上下班,有时候,他就载着我来环城高速兜风,我喜欢看他戴着茶镜一本正经飙车的样子。后来,他爱上了我闺蜜,两人去美国结婚了。从那之后我就办了辅导班,我觉得,既然没有很多爱,就该拥有很多钱。

王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刚把车子停到辅导班的楼下。我问什么事。他说,衣老师,我现在在槐荫广场六楼水星家纺,你家阿姨也在。我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电话那端传来我妈的嚷嚷声,衣雯利,你赶紧给我解释清楚,小王到底是谁男朋友?我说王甲你把电话递给我妈。我妈接过了电话说,气死我了,你男朋友牵着别的女人逛水星家纺。我心想完了,假岳母遇到真女友了。但我只能把谎言进行到底,我说,妈,您别在商场里闹,丢不丢人?实话告诉您,我和王甲分了,详细内容等我回家了再给您汇报。您赶紧回家好不好啊?妈?

挂掉电话,我马上开车去槐荫广场。刚走了十分钟,王甲又给我打电话。我说,王老师,实在抱歉。王甲说,你妈走了。我长长出口气说,那就好,她没怎么样吧?王甲说,倒也没怎么样,就是把我女朋友气哭了。我忙说,实在对不起了王老师,改天我请你俩吃饭。王甲说,没事没事,她一会就好。都怪我没提前告诉她。

我正调头往家走,我爸电话打来了,你妈咋回事?从商场一回来就哭,问还不说话。我说,爸,电话里说不清,我快到家了,您先劝劝她。我回去给她道歉。我爸说,原来你在捣鬼啊,多大了还惹你妈生气。我说爸,我开车呢,挂了啊。

我把车停在小区地下车库,又在车里坐半天,然后我有点想抽烟,就锁好车门去便利店买烟,我靠在路边的法国梧桐上抽了三支黄鹤楼,正准备抽第四支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在我前方停下了,不一会,王甲从车上走下来。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还会抽烟啊?我说,大龄青年心情苦闷不可以吗?他摇摇头说,别抽了,一点女儿味都没了。我吐出一个烟圈说,你是路过还是专程来找我?他说都不是。我问那是怎么回事。他说,衣老师,我准备找你妈妈坦白从宽。我手里的香烟一抖,长长的烟灰断了,落地无声。我掐灭香烟,指了指街对面的小酒吧说,王老师,陪我去坐一会,有话跟你说。说完,我就过马路了,王甲站了一会,这才跟了过来。

我问他喝什么,他说不喝。我叫了一瓶喜力,咬掉瓶盖,直接对瓶吹。王甲笑笑说,衣老师,你倒像个女流氓,说实话,你喝酒的样子还挺酷。我没理他,把一瓶啤酒吹完,问他我妈那边能不能让我自己处理。王甲说他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是坏男人。我表示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我妈其实并不在乎,我妈难过是因为我又变回孤家寡人了。可是不管我怎么解释,王甲还是认为他的清白很重要。

王甲走后,我又喝掉两瓶喜力。然后,我走出酒吧在街上逛了一圈,我想找人聊聊,想了一圈,没人。我又买了几听青岛啤酒,打出租车回到辅导班。我把啤酒全喝光,把手机换到静音,躺在沙发上睡了。

醒来的时候头还疼,墙上的钟表显示上午九点四十。我想着下午才有课,就又躺了一会,实在躺不下去了摸过手机一看,二十个未接来电和五条手机短信。电话是我爸打的。短信里面,有一條中国移动的交费提醒,一条某装修城开业庆典广告,其他三条也是我爸发的。

女儿!你在哪?怎么不接电话???

女儿!爸妈在找你,速回电话!!!!

女儿!都是你妈的错,我们不会责怪你,回家吧。

这件事情之后我和王甲绝交了。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接。在校园里遇见,他主动打招呼。我让他滚。后来,他再遇见我,总是绕着走。我们形同陌路了好几个月。

有一天,我妈说她在医院遇到王甲了。我冷冷一笑说,他一定又在学雷锋。我妈说,学什么雷锋?我看他穿着病号装,人都瘦了一圈。我问他什么病。我妈说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他就躲了。然后,我妈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笑说,小王这人挺有意思。我没吱声。我妈说,你知道那天晚上他跟我和你爸说了啥?我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肯定是说都你女儿逼他装男友的!他没错!他无辜!我妈摇摇头说,他把我和你爸教育了,怪我们不该这样逼你,还说你一个人办辅导班不容易,让我们多理解你一点。哈哈,这个小王老师啊,带女朋友去逛街也不打扮打扮,邋遢得不成样子。我妈又笑起来,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幸好他是假女婿,要这么邋遢,她可看不惯。过一会,我妈又笑起来。我问她又咋了。我妈说,那个小王老师的女朋友你见过吧?我说没有。我妈说,幸好你没见,你要见了就该难过了。我说,妈,哪有您这样贬损自己闺女的。我妈说,妈不是这意思,妈是说,王甲他女朋友太丑了,那个嘴巴好像是从左耳根一直裂到右耳根,她一张嘴我都担心她把我生吞活剥了。我妈扑哧一声又笑了。

那天,教导主任给老师们开会,结束前主任说,王甲同志住院了,肺炎。大家有空了去瞧一瞧,表达表达同志关怀嘛!主任等了会,见众人都不吱声,就说,要不然大家一起去?还是没人吱声,主任稍稍有点尴尬,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不然还是老规矩,找个同事代表一下,大家AA制。

他不提AA制还好,一提AA制我就想起了几年前我们外语组一女老师产后风湿,我作为代表去探望,我心想,反正也是AA制,钱花大家的,人情是我的,所以买了两礼盒燕之屋燕窝。结果回来报账,除了王甲和我们外语组三位女老师外,别人都不给钱,说我不该买这么贵的东西。我就去找主任,主任把他那份钱出了,对于我的损失,他说,小衣啊,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别擅自做主,集体的钱也是钱。那时候我可刚参加工作,半个月的工资都没了,我气得直掉泪眼。王甲找到我,要一起分担那个损失,我当然没有答应,那时候我和他也不大熟悉。后来听说,因为王甲出了钱,得罪了他们数理化组的所有老师,说他是叛徒败类。

主任说,衣老师,要不然你代表大家去看看?回来AA制,但是别买燕窝。主任说完,老师们哄堂大笑。我脸都气绿了,我说,主任,我代表不了任何人,同事们谁想去谁去,别找我。

数理化组的某位老师说,衣老师,王甲不是你男闺蜜吗?你代表大家去最合适。她的话又惹起一阵哄堂。

我想了想,说,好!AA制对吧?现在大家都在,那就掏钱吧!

结果谁也不主动掏钱。我对那个开我玩笑的数学老师说,要不然,您先来?她略微尴尬地笑了笑说,衣老师,你还没去看病人呢,就收钱,花多花少,现在也不知道。我也笑起来说,这怕啥,多退少补嘛!每人先收五十块怎么样?

主任又跳出来打圆场了,衣老师啊,五十块明显多了,每人十块钱都用不了。主任说完,掏出五块钱来又说,大家伙每人出五块好了,来来来,都掏钱吧。

谁也不能不给主任面子,于是纷纷掏钱,最后凑了一百九十块,主任点了一遍,就交到了我手里。我从中间抽出五块钱,举过头顶说,这是我那一份,我抽出来。你们也都知道,王甲是我男闺蜜,我去看他是单独看,我不需要和你们合伙。另外,请各位放心,你们这笔钱都怎么花的,我会拿发票来证明的。说完,我抬起屁股就走了。

我直接开车去超市,买了一箱光明纯牛奶、一箱果仁核桃露、一箱银鹭八宝粥。我用自己的钱买了一个水果篮,然后就去了医院。我在护士台查到了王甲病房号码。那是一个六人间,靠窗的病床上王甲依着床头栏坐着,旁边一把椅子上坐着赵小强他妈。我当然不认识赵小强他妈,是王甲这么介绍的。我刚坐了两分钟,赵小强他妈就要走,临走前跟王甲说她明天再来。我心说,这人还挺有良心。

王甲面黄肌瘦,头发乱糟糟地粘在脑门上,胡茬像涂在口轮匝肌上的一圈墨汁。两只眼睛还挺有神,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打量我。我指了指那三箱东西说,这是同事们的一点心意。王甲惨然一笑说,给老师们添麻烦了。我心说,他们花了五块钱,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你呢。我把水果篮打开,拿出香蕉,剥了一只递给他,王甲摆摆手说没食欲。我问他怎么样了。他说肺里有点儿痒,喘气有点累,别的还好。我说,怎么没见你女朋友?这些天肯定把人家累坏了吧。王甲说,衣老师,求你点事呗?我问啥事。他说,你去XX银行门口,帮我把自行车推回来吧!

4

我们绝交的这几个月,王甲不仅丢了女朋友,他连家都丢了。

赵小强妈妈出院后找不到活干,就去求助王甲。王甲便在小區附近给她租了间铁皮箱开早餐铺。又掏了两千块钱给她置办各种用具。第一天试营业,王甲起个大早去帮忙,生炉火,淘米,剁肉馅。有客人来,王甲就客串服务员,客人一走,他又变回勤杂工,擦桌子、洗碗筷、倒垃圾,虽然都不是力气活,可是持续一个早上,还是非常辛苦。初次营业情况良好。第二天,王甲又去帮忙,从凌晨五点一直忙活到上午八点半。就这样王甲帮了前七天,他发现生意还算稳定,便建议赵小强妈妈找个帮手。赵小强妈妈点点头说,王老师,这几天辛苦您了。说着就掏出两百块钱塞给王甲,让他买点肉啊什么的补补身体。王甲当然不要。当天晚上赵小强妈妈拎着一大袋子熟食来到王甲家,王甲已经吃过饭了,推辞半天,赵小强妈妈说什么都不肯带回去。王甲只能接过去放冰箱里。

赵小强妈妈环顾一圈发现王甲家里实在脏得不像样,便要帮忙打扫卫生。王甲不肯。赵小强妈妈眼圈红了说王甲对她们家大恩大德,无以回报,所以就求王老师答应让她帮忙收拾收拾。王甲还能说什么。

赵小强妈妈行动起来非常利索,她先把地板扫干净,然后就去擦桌子、椅子、电视柜、冰箱,也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灰尘,一盆水都给染黑了。王甲看着那盆如同从下水道里打上来的黑水,尴尬得脸都红了。王甲忙躲到房间里去,靠在窗口上抽烟。赵小强妈妈打扫完客厅,又去打扫厨房,厨房就更糟糕了,随便往哪里一摸,总能摸到一手黏液,地砖上散落着一团团黑污渍,走上去,脚底下又滑又腻,有些地方还粘脚。抽烟机的接油碗里,大半碗黄黑色的脏油,机身上满是油垢。赵小强妈妈一边干活一边想,王甲的女友到底是啥样的人?她怎么可以坐视男朋友家里乱成这样而无动于衷呢?赵小强妈妈收拾完厨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她只觉得腰快断了,本来还要去卫生间看看的,心想明天还得早起,就和王甲说她明天晚上再来帮他打扫卫生间和两个卧室。王甲忙说不用了不用了,太辛苦。她叹了口气说,王老师啊!您别怪我多嘴,也该让您女朋友学着收拾房间,女人不就是做家务的吗?王甲笑笑说,她工作也挺辛苦,总加班。赵小强妈妈摇着脑袋走了。

第二天晚上,赵小强妈妈来得比昨晚早,她带着一只新扫把,一瓶洁厕灵,一袋钢丝球,还给王甲带了一份晚饭。王甲正在发愁晚上吃什么,一看是蛋炒饭,上面盖着几块泡菜,心里觉得熨帖。赵小强妈妈又去厨房给他热了个速食紫菜汤端上来。王甲千恩万谢的吃掉晚饭。赵小强妈妈早去卫生间忙活起来了,洗过马桶之后,她拿抹布蘸着洗衣粉水把四壁擦了一遍。墙砖总算露出了本来面目,日光灯下也是油光可鉴了。

早餐铺子的生意越来越好,赵小强妈妈总找不到合适的帮手,赵小强心疼他妈,便总是翘课去帮忙,被王甲发现了,王甲让赵小强安心上课,中考在即,谁不是争分夺秒?赵小强表示,他不能眼看着他妈累倒,假如没有他妈,他就算考上省重点又有什么意义呢?王甲拍了拍赵小强肩膀说这件事情交给他。第二天早上,王甲又去帮忙了。中午王甲跑了几家劳务中介公司,跑完之后他才发现问题比自己预计的复杂。像这种早餐铺,一个人干活赚钱,再雇一个人就没什么赚头了。

王甲只能一边留心报纸上的求职栏一边帮忙撑着。赵小强妈妈感动得五脏六腑都融化了。为了报答王甲,她把他的午饭晚饭全包了。王甲坚决不肯,赵小强妈妈就退一步说,要不然这样吧,王老师,您每顿饭给我五块本钱。王甲想了一会,点点头说,这样妥当。

一般情况下,赵小强妈妈都是在自己的租住房里做好了,盛在保温桶里送过来。偶尔也会在王甲的厨房里现做。赵小强妈妈的手艺很不错,要不然她的早餐铺子生意也不会好。

那天晚上,赵小强妈妈来送饭的时候,发现王甲窝在沙发上喝啤酒,茶几上丢着十来只喝空的酒瓶。屋里填溢着酒精的味道。赵小强妈妈放下保温桶,忙去打开窗户通风。又问王甲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王甲笑了笑说他没有家,哪里有家呢,家是什么?赵小强妈妈让王甲别喝了,伤害身体。王甲又笑了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赵小强妈妈听不懂,劝了一会王甲不听,就去厨房做了一碗醒酒汤。王甲不喝醒酒汤,他让赵小强妈妈坐下来陪自己喝酒。赵小强妈妈心说,喝酒就喝酒,谁心里没有一潭子苦水呢?她去碗柜里找出一只玻璃杯,让王甲给自己倒满,端起来兜头灌下去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喝醉了。第二天早上,王甲发现他俩赤身裸体的搂抱着躺在沙发上,上面还盖着一床棉绒被。

王甲喝酒是因为女朋友和他分手了。对大部分人来说分手不算灭顶之灾,但王甲显然不是大部分人。更何况,女朋友又补一刀,说,她之所以和王甲在一起,是因为王甲长得太像她前男友了,为了证明此言不虚,她还拿出了前男友的照片,眉眼脸型的确和王甲有几分相像。王甲瞬间跌到北冰洋,这他妈的,原来自己一直是别人的替身。替身就替身吧,替一辈子的话,替身就变成本尊了。可是,人家的本尊回来了,他这个冒牌货立刻淘汰出局。

王甲想不通,打电话问她是不是从来没爱过自己?哪怕有一瞬间爱过也算。她不假思索地说,真没有。王甲就骑上破自行车去单位门口堵她,还是问这句话。她低头做思考状,想了一会,才说,真的,真没有!这个深思熟虑,一寸回旋的空间都没了。从来形影不离的破自行车,破天荒被王甲忘在了脑后,快到小区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王甲又往回返,然而,即将到达目的地时,王甲不敢走了,那可是伤心之地。王甲对迎面走过来的一位穿校服的孩子说,同学你帮我去XX银行门口推自行车,我给你补一次数学怎么样?那孩子上下打量了王甲一番,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就溜了。王甲继续等,不一会又来了一位中年人,王甲说,大哥,求你点事呗?那人斜着眼睛瞧了瞧王甲拿腔捏调地说,俺是来打工的,回家没路费了,大哥能借给俺五块钱吗?王甲没搞明白。那人说,你不就是想来这一套吗?王甲说,不是的,大哥,我是想让你帮点忙。那人说,行了,你别缠人,信不信我报警?

赵小强妈妈打电话给王甲,王甲不接,赵小强妈妈干脆发了一条短信“王老师,有点事求你帮忙?”。王甲把手机关了。下班后他在办公室磨蹭到晚上八点才回家,刚爬到他家楼层就惊呆了。赵小强妈妈正坐在一只大编织袋上,脚边扔着三四个小编织袋,都鼓鼓囊囊着。赵小强妈妈说房东把房子收走了,他儿子明年結婚,人家要翻新房子。因为时间太仓促,她根本来不及找房子。所以她要来王甲家里借住几天,等她找到房子就搬走。王甲一听头大了,他扶了扶眼镜说自己家里不方便。赵小强妈妈低下头,看着某个虚空的地方说能有什么不方便呢?王甲知道她这句话没说完,后面才是关键信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王甲顿时心虚了。又加上赵小强妈妈楚楚可怜的样子,王甲越发觉得自己的拒绝有点残忍。是啊!难道让她睡路边吗?

就这样赵小强妈妈住进了王甲家的次卧。

一位妇女突然闯入一位单身男士的生活也不全是坏处,比如,从此之后,王甲的家里变得纤尘不染,再比如,多一个身影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有一些瞬间,王甲觉得没那么孤单了。可是晒台的晾衣绳上挂着蕾丝边的女士胸衣和内裤,王甲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但是王甲每看完一次内心深处都要经受一回很强的道德审判。有个凌晨,王甲穿着三角内裤去卫生间撒尿,竟然撞见了赤身裸体的赵小强妈妈,她在试探水温,准备洗澡。她为什么既不开灯又不关门?

王甲开始回想那天晚上的情景,实在不记得和她发生过那件事。他想起那床棉绒被,原本在他房间的衣柜里,怎么会跑到沙发上去了?赵小强妈妈不可能在喝醉酒的情况下翻箱倒柜找棉绒被。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王甲去找的棉绒被;二,赵小强妈妈没喝醉。如果是第一种情况,那王甲就是在并不糊涂的状态下把人家睡了。可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赵小强妈妈这人城府到底有多深?可是,王甲想破了脑瓜子,那件事是一丝印象都没有的。难道他俩只是浑身赤裸着抱在一起睡了一夜?会有这种可能吗?男人在醉酒的情况下,生殖器也不会勃起吧?

王甲去泌尿科咨询医生。医生回答,严重醉酒的话大部分人不会勃起,但也有例外情况,比如性能力非常强的男人。王甲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种男人,就问医生有没有仪器可以检测性能力。医生板着脸说,有!王甲问在哪里。医生说,女人!王甲一时没反应过来。医生心里骂了一句“傻X”,说,你找个女人试试不就知道了?这多大点事啊!

当天晚上王甲在一家小酒馆里把自己灌醉了,他跌跌撞撞地去了一趟卫生间,悲哀地发现他的生殖器竟然可以勃起。他用力拍了一下那家伙,骂一句,你他妈真没出息!

王甲去申请学校的单身宿舍,后勤处长表示教职工宿舍相当紧张,按规定,外地户籍的教职工才可以免费住宿,王甲是本地户籍。王甲说他可以交房租。后勤处长说,房租肯定不用交,交给谁呢?房子是学校的房子,谁也没权利收这笔钱。问题是,目前只有一间边户,暖气片还是坏的,住进去肯定非常冷。

王甲办公室的一男同事给他支了个招,被点化的王甲拎着一篮水果去找后勤主任,事情果然解决了。

可是等王甲住进去之后才发现,那就是后勤主任说的“问题”房。王甲又找后勤主任让人维修,后勤主任表示修过几次没修好,问题好像非常复杂。换房是根本不可能的。后勤主任有点儿困惑地问,王老师你不是有房子吗?怎么不在家里住?王甲结结巴巴没说出个所以然,脸却一点一点红了。

王甲回家搬铺盖,赵小强妈妈问他做什么。王甲说去学校住几天。赵小强妈妈问为什么。王甲说最近工作太忙住家里不方便。赵小强妈妈就开始落泪了,她一边落泪一边说,王老师,我懂您的意思了。您放心吧,我今天晚上就搬走。王甲看着窗外的雪花,心中翻云覆雨,这么冷的天,让她去哪里呢?她倒可以去住宾馆,可是她能长期住宾馆吗?她倒是赶紧租房子啊!她为什么就不去租房子呢?她是缺钱吗?最近早餐店的生意不好吗?她不是找到帮手了吗?

王甲让她先住着,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王甲说他听说春节前租房便宜。一开春就贵,因为外地人都来了,都要租房。所以,她最好是今年冬天把房子租好。

赵小强妈妈打断王甲,她说她现在马上搬走。说完就去收拾行李。她拎着一只小行李包来到客厅的时候,王甲也收拾好了他的被褥。王甲让赵小强妈妈留下,赵小强妈妈让王甲留下。两个人推让半天,赵小强妈妈突然说,王老师,要不然咱们两个都留下吧?家是你的家,你当然应该留下,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你就暂时收留我一阵子。你要觉得不方便,咱俩拜个干姐弟你看怎么样?

王甲就又住了两三天,他发现,晒台上的胸衣对自己的吸引力如此之大。他好像不再满足于瞥几眼。有个清晨,鬼使神差,他跑到晒台上将那些胸衣抓进手里,那上面传来一股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而在这虚浮的味道之下,有一种顽固的根植于面料纤维深层的乳香。他发现自己正在贪婪地嗅着那股乳香。他想起了前女友那对干瘪的乳房,相比之下赵小强妈妈的胸就丰满多了。他记得惊鸿一瞥的那个凌晨,她的胸像一对胀满空气的球体……

王甲大概没有注意到卫生间壁镜前的搁物板上添加了一些诸如眼霜、精华液、玫瑰露等的化妆品。赵小强妈妈的衣着和发式也在发生变化。有天傍晚,她穿一套真丝的裙式睡衣,头发松松散散的挽了个缵,就这样在厨房里忙活着。王甲家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他在客厅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下厨的全过程。当她在砧板上切菜的时候,她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侧面,他能看到她那呼之欲出的胸脯正在一抖一抖。

吃饭的时候,灯光是从顶部打下来,赵小强妈妈的胸部投下巨大的影子,这影子又强化了胸部的立体感,在王甲看来,那里简直就是波涛汹涌了。那顿饭吃得惊心动魄,王甲全程没怎么抬头。

第二天早晨,王甲悄悄搬走了。

王甲说,那间宿舍实在太冷,他就带了一床被褥。等他回家取被褥的时候发现赵小强妈妈换锁了。他给她打电话。她让王甲搬回来,她说咱们不是说好一起住吗?王甲还是借口工作忙,住学校里方便。赵小强妈妈说,王老师,你别扒瞎了,你还是回来住吧。你不在家我一个人住着害怕,我都把锁芯换了。

挂掉电话,王甲回味这段对话内容,再加上赵小强妈妈略带娇嗔的抱怨,这还是老师和学生家长之间的对话吗?简直就像一对老夫老妻。可是,他们的关系不是早就发生变化了吗?

5

那家XX银行离我们小区很远,我只好开车去。那银行并不在大马路边,而是在里面一条小街上,有点儿难找,门面也不大起眼,侧面有个小车棚,下面停放着几辆电动摩托和两三辆自行车。好在是这种情况,要不然,王甲那辆破自行车早给人推走了,虽然除了王甲之外没人愿意骑这样的车子上班,但是假如卖到废品站,总能卖个六七十块,够吃一顿豪华午间套餐了。

辨认王甲的自行车相当于让我做一加一等于二这种数学题目。那家伙静静地支在车棚的角落里,生锈的铁架、蒙尘的车身,灰不溜丢的颜色。越看越像王甲叉着腿站在跟前。

我扶了扶车把,摸到满手灰尘,我忙返回车上抽出一些纸巾,仔细地把自行车擦一遍,正在我推车要出棚子的时候,我发现外面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XX银行的职业装,歪着脑袋看着我。但我马上知道她是谁了,我突然想起我妈对那张嘴的描述,还真是贴切无比。一时没忍住我扑哧笑起来。她有点儿生气地看着我说,你谁啊?傻笑什么?干吗推这辆自行车?我反问她,你又是谁?凭什么管我笑不笑?她说,我是谁还用向你汇报吗?她指了指身后的银行说,你在我们单位门前傻笑,还偷自行车,我当然有权过问。我说,哦!原来这是你们单位呀!我说,我笑我的没碍着你们单位什么事吧?她说,但是你推自行车。我说,这怎么啦?你们单位不允许推自行车吗?她说,你少装疯卖傻,这自行车不是你的你干吗推?你这偷车贼!我呵呵一笑问她,这自行车不是我的是谁的?她憋红了脸,说,是我的!我哈哈笑起来说,这自行车是王甲的,XX中学初三三班班主任王甲。说完,我就推着车走出车棚。她有点儿慌了,撵上来,扯住自行车后座说,没错,就是王甲的,王甲想要自行车就让他自己来推。我说,王甲工作太忙了,而且,他还交了新女友,每分每秒都和女友腻在一起还嫌为什么一天不是二十五小时,所以他派我来帮他推,我说,他给了我一百块钱推车费。她脸色徒然大变,阔嘴裂开着,似乎要把我吞进肚里,她说,你真贱,一百块钱就帮人家推车。我停下来,看了看她,我说,咱俩到底谁贱你还不明白?赶紧给我放手,你要不放手,信不信老子抽你?她回头看了看空寂的银行门口,似乎是在心里掂量我的虚实,见我人高马大的样子,总算放手了。但是她说她要报警,她们单位门前的电子眼全程录像了。我说你以为警察局长是你爹呀?报吧,老子等着。说完,我决定气死她,于是便哼着歌曲骑上自行车走了。然后我从后面那条街绕回来开车,可是,我立刻发现左边车身上被谁用利器划了一条长长的道子。我跑到XX银行找到她,她手里还拎着那串钥匙,正准备进柜台。我冲过去一下将她拦住,我说,是你干的對吧?她说,不是。我说,我都还没说什么事,你就说不是你,说明绝对是你干的。她说,你拿什么证明是我干的?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钥匙说,这就是凶器。她喊了一声,老天爷啊!然后朝我扑过来,开始抢夺那串钥匙,我把钥匙高举到头顶上。她跳了几跳没够着。这时候两个保安同时跑了过来,他们将我控制住,她从我手里夺回钥匙,然后就打了 110。

警察很快过来了,问我们怎么回事。保安说我寻衅滋事。我指着王甲前女友说,警察同志,这女人把我车子划了。王甲前女友指着我说,哪里来的疯婆子血口喷人!我和你无冤无仇,干吗划伤你的车子?我说,就因为我帮王甲推自行车。她马上对警察说,我差点都忘记了,警察同志,这疯婆子是个偷车贼。她偷了一辆自行车。

警察越听越乱,但是很显然,他的情感更倾向于这家银行的职员。为了表示办案公道,他让我俩分别提供证据。我说,证据就在她手里,就是那串钥匙。假如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们可以用那把钥匙去实验一下,看看划痕是否一样。警察摇摇头说,就算划痕一样也不代表一定是她干的,这种十字型钥匙很常见,几乎家家都有一两把。他的话音刚落,王甲前女友就说,我有证据证明她是偷车贼,我们有监控录像。然后,我们就一起去了监控室,找工作人员调录像。我本以为监控器会拍摄到她用钥匙划车的场景,看了录像才发现,我停车的地方是个死角。这女人肯定深知这一点才下手的,我在心中暗暗诅咒王甲,你这混蛋咋还净遇奇葩呢?

王甲前女友给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个非常清晰的日期,人家把那天的监控录像调出来,王甲推着破自行车出现在显示器上,他在银行门口歪着脑袋朝里面看了看,停了一会他才推着破自行车进了车棚,支好车子之后王甲走出车棚,在外面蹲下来抽烟,我第一次看到王甲抽烟,他抽烟的样子还挺娴熟。

王甲前女友指着画面上的破自行车说,警察同志,就是这辆自行车。我说,我没有偷,是同事让我帮忙,他生病了在医院里躺着呢!你要不信我打电话让他证明。说完,我就拨了王甲手机,这孙子竟然不接电话,我一共打了三个,都没接。王甲前女友抱着臂膀站在对面冷笑。我心说,这回栽了!

警察问我把自行车弄到哪里去了。他没用“偷”,也没用“推”,而用了这个“弄”字。然后,我带着他们来到我停车的地方,找到那辆破自行车。我又指着左侧车身上那条长长的划痕对警察说,你看看吧,也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干的。警察并没有仔细看那划痕,而是告诉我,我现在属于违章停车,幸好他不是交警,要不然就贴罚单了。他又看看那辆破自行车,大概认为一个能开“大众”轿车的女人犯不上偷一辆破成这样的自行车。因此,处理结果是破自行车留下,我开着我的车回家。

王甲前女友幸灾乐祸地笑着看我。我也回敬了一个笑,又走到她跟前,悄悄靠近她耳畔说,你知道吗?王甲管你叫“太平公主”。说完,我马上钻进我的车里,通过后视镜,我看到她气得浑身发抖。

开车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生气,到最后肺都快要炸了。我找个地方停了车,又给王甲打电话,还是不接,难道死在医院了?我气得咬牙切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王甲,你女朋友把我车给划了,你赔我钱!!!

发完短信,我的心情并没变好,王甲这王八蛋交往的都什么人啊这是?我马上想到了赵小强妈妈,这个狗皮膏药。我突然觉得可以找她发泄发泄,然后就发动车子朝王甲小区开去了。

我把车子停好,便冲到楼上敲门。赵小强妈妈隔着防盗门发现是我,就开了门。我大模大样地走进去,也不用她让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我觉得有点儿口渴,问都没问她,就去饮水机下面找一次性纸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尝一口发现水是冷的,就倒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我把饮水机的开关打开了,又坐回沙发里。我问她在这里住的怎么样,舒服吗?她没回答,问我来干什么,是王甲派我来取东西还是送信?我说,我是来休息一会儿的。她睁大眼睛看看我说,休息?衣老师,您没有家吗?干嘛跑到别人家里休息啊?我说,赵小强妈妈,您不光跑到别人家休息,您还休息起来没完呢,对吧?她终于意识到我是冲她来的了,忙坐直了身子,冷冰冰的语气说,衣老师,您是撵我走的吧?王甲没告诉您我们的关系吗?我冷冷一笑说,赵小强妈妈,你和王甲什么关系,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对吧?我说,我今天来也是要告诉你一个关系的,你还不知道我和王甲的关系对吧?我现在是他女朋友。赵小强妈妈说,衣老师,您这谎撒得有点儿拙,他和女朋友分手的事情,估计您还不知道吧?要不要我讲给您听听?我说,呵!就不用你操心了,等我和王甲结婚后,让他慢慢讲,反正我俩还有一辈子呢。不瞒你说,我和王甲是两天前刚刚确定关系的,哦,对了,就是咱俩在医院见面的那天,你刚走没多久,他就抓住我的手表白了。赵小强妈妈说,衣老师不要开国际玩笑,王甲是重感情的人,他不会这么快有新女朋友。再说了,就算王甲交新女朋友,应该也轮不到衣老师哈!我心说,轮不到我,难道就能轮到你?别做梦!然后我依旧面不改色地说,赵小强妈妈,你想想看,无缘无故我凭什么跑到王甲家里撵你走?你动动脑子就想明白了,要不是我和王甲的关系,我犯不着为一个普通同事得罪你吧?咱俩有仇吗?看得出来,这话有点儿管用,赵小强妈妈的脸色慢慢有了变化。她开始陷入了沉默。我站起来重新倒了杯热水,又发现茶几上丢着一袋铁观音,我就打开来整个丢进纸杯里,我夸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说,这房子要重新装修了,这么埋汰打死我都不嫁过来。我发现赵小强妈妈正在低头抹眼泪。她这招对王甲管用,对我不行。我说,赵小强妈妈,你是今天晚上搬呢还是明天早上搬?你也知道,王甲快出院了,我得过来照顾他,你在这里也不方便对吧?她说,衣老师,我也不是赖在这里不走,您要给我点时间,一时半会我能去哪呢?我摇摇头说,不!她说,衣老师,您要是把我逼急了,就别怪我不客气。我笑笑说,你什么时候客气过?王甲帮你开早餐铺,你客气过吗?她说,衣老师,王甲肯定没告诉你那件事吧?我说,王甲告诉我的事太多了,您指哪件?她把脑袋低下去,不说话了。我继续追问,现在搬还是明早搬?你给个准话。她还是低着头,用非常小的音量说王甲把她强奸了。说完,她爬起来走进次卧,不一会她拎着一只白色塑料袋回来了,她打开塑料袋一角让我看,里面是一件皱巴巴的半旧女士内裤。她說,衣老师,我知道您肯定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们可以拿这条内裤去做鉴定,上面有王甲留下的东西。她见我愣了一下,心中有点儿得意。然后她总算露出了狰狞的一面,她说,衣老师,假如我告王甲强奸的话,他就死定了。我心里一惊:这个女人太可怕了!王甲啊,王甲!你这龟孙就喜欢玩农夫和蛇的故事。表面上我必须强装镇静,我觉得,在和王甲前女友的纷争中失败了,这一次我不能败给一个老女人,我笑起来说,赵小强妈妈,您儿子赵小强,他……我故意把话说成半截。她果然就紧张起来说,衣老师,咱们大人之间的事情和小孩子无关。我又笑起来说,当然无关!谁说有关了!看把你吓得。我说,你放心吧,等王甲进去了,我就替他好好照顾你家赵小强。说完,我又笑了。赵小强妈妈马上就乱了阵脚,她说,衣老师,小强这孩子不容易,我求您别伤害他。我笑着说,我怎么舍得伤害他呢,对吧,赵小强妈妈。她说,衣老师,衣老师,我搬走,明天早上就搬走还不行吗?我只是笑,不回答。她晃了晃我胳膊说,衣老师,我现在就搬。说完,她便着急忙慌跑进房间里收拾东西。

半小时后她说已经收拾好了。我说,你再检查检查,看看阳台上有没有落下的胸罩和内裤啥的。她说,没有。我说,那就好。

我见她的行李实在多,有点儿不大忍心,就问她去哪里,我开车送她过去。她又开始垂泪了,说她实在没地方去,她老公死很多年了,婆婆家那边又拒绝承认赵小强这个孙子。我说,那这样我就没法送你了,你先把东西搬下去,在路边慢慢想,想好了你就打车走。说完,我站起来帮她拉行李。她一把夺过去说,衣老师,要不然,我明天早上搬吧,我今晚好好想想去哪里,行吗?我说,不行!说完,我又继续拖拽行李,也不知道那个大包里都装了啥,死沉死沉的。她也不再阻止我,任由我把那大行李拖到房外,我的额上起了一层细汗,我对无动于衷的女人说,剩下的你自己搬,赶紧的!她见我如此强硬,实在没办法了。就说,衣老师,您送我去西环路吧,我有个亲戚家在那边。我点点头说好。

我俩用了三次才把行李搬完。我马上开车去西环路。这个时间已经不堵车了,很快便到达目的地。

我要帮她把行李送上楼,她说什么都不肯,那慌里慌张的眼神引起了我的猜疑。因此,当她搬着那只大行李爬楼梯的时候,我拎着一只小行李悄悄尾随在了她的身后。结果,我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原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亲戚。这就是她谎称被房东收回的那套租住房。当我看到她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个女人比我预计的更可怕!

我马上回到王甲家,给开锁公司打了电话,开锁师傅很快就来了,我让他给换个锁芯。我说,师傅,您拣质量好的换,贵一点儿没关系,关键是防盗系数要高。那师傅点点头,说,要的要的!

回家的路上,我心情好的想唱歌,我发现已经很久没去K歌了。我决定等王甲出院后逼他请我唱一次KTV,他一看就是不会唱歌的人,这样最好,我最讨厌和别人抢麦。

第二天中午,我去医院看王甲的时候又遇见了赵小强妈妈,她见我走进来,匆忙地拎上手提包站起来,躲着我的眼睛打了个招呼。我见她的眼睛红红的,知道她又在王甲这边表演苦情戏了。我还没坐下来,她就找个借口溜了。我说,王甲,你怎么回事,电话不接,短信不回。王甲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打开床头柜抽屉,把那只老诺基亚拿出来,开锁给我看。我看到上面显示几十个未接电话,最上面是我昨天打的,下面全是他前女友。王甲又打开信息栏,一竖几十条未读短信,除了我那一条之外,也全是前女友的。我说,没准她后悔和你分手,找你复合呢。王甲笑了笑说,所以,我不敢看,也不敢接。我说,你还爱她对吧?王甲回答,说不爱是假的,不过,不能再爱了。我说,为什么。他说,感觉已经变了。我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感觉派的男人啊。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大老粗。我又问赵小强妈妈来干嘛。王甲说,她说你把她赶走了。我点点头,说,你该怎么感谢我?王甲扶了扶眼镜说,能不能借我两千块钱?我以为他住院费不够了。他摇头说,赵小强妈妈要重新租房子,她没钱。我觉得血液嗖嗖往脑子里钻,我一定是脸都涨红了,我说,王甲,你这没有原则的烂好人,你活该被他妈的毒蛇咬死!然后,我把事情的经过以及我的发现都告诉了他,我又格外把那条内裤进行了渲染。我说,王甲,要没有我衣雯利,你就等着被这个女人耗到死吧你!我又想起了他那个“蛤蟆嘴”的前女友,然后又把自行车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我说,王甲,我一会儿去4S店钣金,这个钱你要赔给我。王甲呵呵笑起来,王甲说,衣老师,谢谢你啦!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爱上我了?我撇撇嘴说,你想得美!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考虑你,你赶紧出院,我还等你请KTV呢。

王甲出院的三个月后要请我喝酒。我说,辅导班忙,没空。他说,衣雯利,你陪陪我吧,我心里憋得要死了。我觉得有点奇怪,他第一次喊我全名。我说,你从来都闷葫芦,憋死也正常。他说,衣雯利,我昨晚做了个梦。我问什么梦。他说他梦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只白色磁盘里,周围坐满了人,他们拿着刀叉在他身上又锯又切,还嫌他皮糙肉厚不好吃……

王甲说,衣雯利,我去辅导班找你,耽误的课我来补。我说,那你帮我补几次?他说,你说几次就几次。我说,好!

辅导班附近有家不错的韩国烤肉,允许自带酒水。王甲索性搬了一箱青岛啤酒。我说,王甲,你大病初愈就打算往死里喝啊?要喝出事,我可负不了责。王甲说,早就好利索了,没问题。

这天晚上,王甲又喝高了,喝高的王甲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说他是个孤儿,在市郊的福利院长大的。他读书的那些年,一直有位企业家资助他,他却从未萌生过去见见企业家的念头。但是他俩一直通信,他的信总是汇报学习情况,企业家的信更简单,就是寥寥数语。但这种信却是频繁的。大学之后,通信频率骤然降低下来。后来,不知道从哪天起,这持续了十几年的通信戛然而止了,毕业后,王甲突然产生了去见见企业家的想法,他没提前写信通知,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结果发现那个地方早已拆迁,王甲站在一片废墟中,恍惚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这片废墟。

更匪夷所思的事情是,福利院院长临终前竟然将一套市区的房子赠送给了王甲。王甲说,小时候福利院长待他并没有特别与众不同。因此,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王甲对那套房子的感觉非常诡异。

直到最近,这一切才真相大白。王甲说,好端端地,天上掉下来一个亲生父亲,多年来资助自己的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企业家。发现这一真相之后,王甲突然觉得旧有世界的一切都崩塌了,就像当年他寻访过的那片废墟一样鸡零狗碎。

王甲说,他这么难过,不是因为当年亲生父亲把自己抛弃了,而是,他感激了二十多年的恩人,突然之间转变成了他最痛恨的人。王甲说,即便这样,他还要给这个老人养老。王甲说,他们之间也就剩下养老这点儿联系了。

当年,母亲生下王甲没多久,父亲就和别人私奔了。母亲等了两年,万般绝望之下,将王甲和那套房子的产权证一起送到了福利院。一个月后,垃圾船在市郊的人工湖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王甲的父亲有过几年专一的婚姻生活,但就在第二个孩子三岁的时候,王甲父亲又出轨了。离婚后,第二任妻子带着孩子去了美国。王甲父亲就和一个洗头房的小姐厮混在一起,混好几年,后来,这个小姐要回村里嫁人了,临走前又给王甲父亲介绍了一个小姐妹。就这样,王甲父亲在小姐们手里倒来倒去,最后,染上了一身脏病,走投无路的老人想到了王甲,所以就找来了……

我说,王甲,咱不喝酒了,咱去K歌吧,我来请。王甲说,胡说,怎么能让女士请客呢,我来!

我没想到王甲那么会唱歌,他点的全是我男神周晓鸥的歌。当他开始唱那首《如果我是梁山伯》的时候,我简直泪流满面了,我大喊大叫拍着巴掌,两只手都拍疼了,嗓子也喊哑了。我说,王甲,你太棒了!王甲,你这家伙原来深藏不露啊!你就是个天生的歌唱家。我跟着王甲一起唱起来“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放过祝英台,让她和别人去相爱,生个漂亮的小孩;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把爱藏起来,在故事开始前离开,我一个人去伤怀;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放过祝英台,让她和别人去相爱……”

我不仅唱起来,我还跑到前边的空地上跳起来。王甲拿着麦克风加入进来了,我俩疯了一样,又扭屁股又摇头,我俩共用一只麦克唱着“如果我是梁山伯,一定放过祝英台……”

我认为一定是我喝多了,神志变得不清起来,要不然就是摇晃脑袋把自己摇晕了。我看着七彩闪频灯下的王甲,听到那浑厚的歌声,我突然发现他有些地方挺像周晓鸥,我有点儿心旌摇曳起来,我从后面抱住王甲,我说,别跳了,我有点儿累,你把肩膀借给我,让我睡一会吧……

第二天,我陪王甲去XX银行的停車棚推那辆破自行车。我没开车,我俩坐车去的。这天天气真好,蓝天白云。我俩推自行车的时候,车棚上蹲着一只喜鹊。我说王甲,你看那上面有个“鸟人”。王甲呵呵乐了。王甲骑上他的破自行车说,衣雯利,你要不会跳车子,我就不管你了。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路小跑着撵上去,我说,王甲,操你大爷们的,你给老子慢一点。说完,我一只手扶着车后座,轻轻一跳,屁股就坐到上面去了。

那只“鸟人”似乎受到了惊吓,扑棱一声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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