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2018-09-10蒋寅
蒋寅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江淮度寒食,京洛缝春衣。
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
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吾谋适不用,勿谓知音稀。
送落第而归之人,不同于送别的人。对于失意的友人,如何安慰他而不伤及对方的自尊,为他抱不平而又不涉嫌讪谤朝廷,这是很难措辞的。綦毋潜是江南一带很著名的诗人,才华过人自不用说,应试落第不是才华方面的问题。但王维不能指斥朝廷和考官,就只好用委婉的方式来表达惋惜之情,同时激励对方勿气馁沮丧。
诗从綦毋潜来京应试写起,“圣代无隐者”一句暗寓孔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之意,为次句“英灵尽来归”奠定了生当盛世理应出仕的正当理由,同时也为綦毋潜来京应试渲染了一重无法抗拒的环境压力,使第二联“遂令”“不得”的句式带有一点勉强之意,部分地消解了对方来京应试、追求功名的世俗气息。
“既至君门远”四句,写綦毋潜落第还乡的打算。受“圣代无隐者”的信念鼓舞而上京应试的綦毋潜,最终铩羽而归,这对他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也是诗中必须涉及的紧要内容,但王维却只用“既至金门远”一句轻轻带过。“金门远”看上去只是个中性的表达:仕君之路远不可及。既没有非议君主,也没有指斥试官。但下接一句“孰云吾道非”,褒贬之意就再清楚不过:既然不是我们的错,那又是谁错了呢?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诗并不纠缠于此,马上就交代了綦毋潜准备在寒食节前回到丹阳的打算,清明不还要祭扫祖茔吗?清明时节的江南已很暖和,所以他在洛阳便要订做春衫。两句琐事在这里除了为即将启程的归途预热,也是表达一种成事不说的轻松态度。落第虽然失意,毕竟已过去了。
“置酒长安道”以下,进入题中的“送别”之意。酒宴惜别同样只一笔带过,王维对于情感的表达向来都是很节制的,或者说直接抒情不是他的习惯。唐人送别诗多设想行人将要经历的地方、景物,这里“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两句也是写綦毋潜由水路还江南,很快就能到家。“远树”两句则是想象綦毋潜行至丹阳的情景。“带”是映的意思,“当”是面对的意思。远树映衬着行客,城池沐浴着夕阳,仿佛在等候游子归来。失意而归的綦毋潜将如何面对亲友的急切期盼呢?至此王维才表达了“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之后含而未吐的安慰之意,让诗在肯定和激励的高昂情调中结束。事实上,“吾谋适不用”比起“既至金门远”来,感觉更轻漫更不足道,完全是一副拍着对方肩膀说“落第偶然而已,不用在意”的轻松口吻;“勿谓知音稀”则以挚友的理解和信任注满了劝勉、激励之意,让綦毋潜相信包括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很欣赏他的才华,面对亲友完全不必抱怨京城没有赏识自己的知音!这种充满自信的乐观心态和慷慨昂扬之气正是盛唐诗特有的精神风貌,也是“盛唐气象”最基本的心理内涵。
这首五古从形式上看也是很典型的盛唐古诗,在两个层面上体现了盛唐五古的特点。其一是声律上还没有特别的反律化意识,相当一部分诗句自然合律,像“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既至金门远”“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行当浮桂棹,未几拂荆扉”,都是很严格的律句;“远树带行客,孤城当落晖”则是拗体律句。同时,王维也没有将古诗当作近体来写,除了一半篇幅的诗句是古调外,“孰云吾道非”还是近体诗必须严避的“孤平”,即“平平仄仄平”句式写成了“仄平仄仄平”,这使全句除了韵脚之外只有一个平声字,读起来韵律抑涩不畅,是近体诗的大忌。看来王维遣词造句之际,既不在意写成律调,也不在意写成古调,他的意识中显然还没有特定的聲律倾向。这正是盛唐古诗的特点。到杜甫以后,古诗写作就出现了反律化即回避律调句的倾向,经韩愈等人变本加厉,最终成为中唐古诗的一个标志性特征。
其二是四句为一解,每解自成单元,而各解之间则有着跳跃性。古诗体裁的一个重要源头是乐府诗,乐府诗因为要配合音乐,常以四句为一个单元,称作“解”。后来汉魏六朝的古诗受它影响,也常以四句为一个单元,或转韵或不转韵,各自构成一个段落结构,而又上下蝉联,若断若续。王维这首诗共十六句,分为四解来读,第一解写应试,第二解写落第将归,第三解写置酒饯别,最后一解表达安慰之意,层次看起来很清楚。如果不分解来读,“江淮”一联、“远树”一联就显得有点孤立,好像与前后都不连贯。这是因为,它们在一解中是某部分内容的补充——“江淮”一联是落第后拟归的打算,“远树”一联是归乡的铺垫;若全篇贯通来看,两联与前后文之间就有点跳跃。对盛唐古诗的这种结构特征,需要多读一些乐府和南朝古诗才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