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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与布林布鲁克:“井里两只水桶,一上一下在打水(上)

2018-09-10傅光明

名作欣赏 2018年9期
关键词:布鲁克莎士比亚上帝

傅光明

说实话,《理查二世》是一部结构简单、剧情单一、人物性格单薄的历史剧。诚然,单从莎士比亚的初衷就是要铆足了劲以“诗篇”塑造理查性格这一点来看,该剧成功了。因为,从理查感到将失去王位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由一个乾纲独断、蛮横无理的国王,变成一个激愤的诗人、一个忧郁的哲人。

对此,该如何解释?

散文集、批评家沃尔特·佩特(walter Horatio Pater,1839-1894)在其1889年出版的《欣赏:散论风格》(Appreciation,with an Essay on Style)一书中,如此论及莎剧中的英国国王:“也许没有哪部戏剧充满如此丰富、新鲜、绚丽的辞藻,富于色彩的语言和比喻与其所修饰的词组并非简单连在一起,而是全然融入其中。莎士比亚不由自主地把这些绚丽的辞藻用在他的人物身上……理查把无韵诗运用得那么优美、娴熟,是音乐的变音,是真正的无韵诗。……莎士比亚为理查精心考虑好,他‘高贵的血液’如何随情感的骤变上升或下降。”

但诗人理查和国王理查是同一人吗?

好在抛出问题便能从智者那里寻得答案,诗人、批评家塞缪尔·柯勒律治(SamuelColeridge,1772-1834)在其一篇莎剧演讲中,这样评论理查的人物性格:“他不失决断之心,在遭谋杀时表现出这一点;也不缺思维能力,全剧都表现出谋略在胸。可他依然十分软弱,反复无常,女人气,多愁善感,鬼使神差,总之,与国王身份不符。处于顺境,他专横粗鲁,处于逆境(假如我们信约翰逊的话),他虔诚仁慈。对后者我不敢苟同,因为在我眼里,理查的人物性格一以贯之,开始什么样儿,最后还什么样儿,只是他会见机行事。所以,他在开场和结尾时表现出的性格并非两样……从剧情起始到落幕,他不断显出独特的思维能力。他追求新希望,寻找新朋友,他失望、绝望,终把退位变成一个荣誉。他把精力分散在大量想象里,最后又竭力用模糊的思想回避这些萦绕脑际的想象。透过他整个生涯,人们会注意到一些迅疾的变化:从希望到失望,从无限之爱到极端之恨,从虚假的退位再到最犀利的指责。所有这些,都由大量最丰富的思想活动衔接过渡,若有演员能演好理查这个角色,那他一定比莎剧中任何一个国王更招人喜爱,也许李尔王除外。”

显然,在柯勒律治眼里,理查这种骨子里的性格“一以贯之”,从未分裂。若按这个逻辑,便只剩下一个问题:莎剧是如何塑造理查的?

答案其实很简单:莎士比亚手舞鹅毛管,仅用几大段精彩的独白、对白,便完成了对理查性格的塑造。换言之,在刻画理查这个舞台形象时,莎士比亚只留心理查从国王变成忧郁诗人是否符合戏剧逻辑就够了,不必在意他笔下的理查与历史上的理查是否是同一个人。

蒂利亚德(E.M.W.Tilyard,1889-1965)在其《莎士比亚的历史剧》(Shakepeare’s History Plays)一书中指出:“理查具有中世纪国王的全部神圣性,作为最后一位这样的国王,他充满了悲剧色彩。莎士比亚很可能意识到了,甭管都铎家族(the Houseof Tudor)多么强大,并对英国教会拥有无可争议的控制权,他们都不具备像中世纪国王那样的神圣性。因此,他愿向某些反兰开斯特家族(the Houseof Lancaster)的法国作品学习,把理查塑造成一个殉道者、一个耶稣式的人物,谴责他的人则变成把他交给伦敦暴民的彼拉多们。”

没错,理查直言痛斥那些参与逼他退位的群臣:“不,所有你们这些驻足旁观之人,当我遭受不幸的折磨

即使你们中有人像彼拉多一样想以洗手表露怜悯,但我终归被你们这些彼拉多送上痛苦的十字架,水洗不掉你们的罪孽。”显然,此处是对《圣经》典故的化用。彼拉多(Pilates)是罗马帝国派驻犹太(Judaea)行省的总督,在耶稣被不满的群众带走钉十字架之前,为逃避良心的譴责,当众以水洗手,以显示自己清白。《新约·马太福音》27·24载:“彼拉多看那情形,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反而可能激起暴动,就拿水在群众面前洗手,说:‘流这个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自己承担吧。’”另外,关于以水洗去罪孽,《新约·使徒行传》22·16载:“你还耽搁什么呢?起来,呼求他的名,领受洗礼,好洁净你的罪!”

如此,便能理解,第四幕理查被废这场大戏,莎士比亚为何这样写了!要知道,历史上的理查是私下签署的退位书,根本没有公开受辱这档子事!

第四幕第一场,仅剩一个国王空头衔的理查被带到威斯敏斯特宫大厅,亲手将王冠交给布林布鲁克,这时,他心有不甘、满怀酸楚地说出那句著名的寓言式诗意比喻的话:“王冠归你了:拿着,弟弟,这边是我的手,那边是你的手。现在,这顶金冠像一口深井,井里两只水桶,一上一下在打水,总有一只空桶半空摇晃,另一只下沉,没人看见下沉的桶里装满了水:那只下沉的桶,是盈满泪的我,/正啜饮悲痛;你却已升到高处。”

紧接着,便是理查和布林布鲁克这对堂兄弟关于王位易手、王权交替的精彩对白,当然,这一“历史时刻”只属于莎剧舞台:

随后,诺森伯兰递给理查一纸文书,逼他照着宣读自己的罪状,他软中带硬地回应:“非这样吗?我非得亲自把编织好的罪恶解开吗?仁慈的诺森伯兰,若把你的罪过都记下来,叫你当着一群如此高贵的听众读一遍,你不觉得丢脸吗?若你愿意读,你会从中发现一项十恶不赦的罪状——包括废黜国王,违背誓约的强力保证——天堂名册给谁标上这个污点,谁受诅咒下地狱。”在理查脑子里,废黜国王是有罪的。

接着,理查避开诺森伯兰步步紧逼的锋芒,提出要一面镜子,这便又有了持镜的理查面对镜子说出的那段同样溢满酸楚的自省独白:“皱纹还没变深吗?悲痛屡屡打我脸上,却没造成更深的创伤!——啊,谄媚的镜子,你在骗我,跟我得势时的那些追随者们一样!这还是那张脸吗?每天在它屋檐下要养活上万人。这就是像太阳一样剌得人直眨眼的那张脸?这就是曾直面那么多恶行,终遭布林布鲁克蔑视的那张脸?易碎的荣耀照着这张脸:这张脸正如荣耀一样易碎;(把镜子摔在地上)瞧它在这儿,碎成了一百片。——留心,沉默的国王,摔这一下的用意是:悲伤那么快就毁了我这张脸。”

需要指出的是,此处“脸”的意象应是对《圣经》的化用,《旧约·出埃及记》34·35载:“他们(以色列人)总看见摩西脸上发光;过后,他再用帕子蒙上脸。”《新约·马太福音》17·2载:“在他们面前,耶稣的形象变了:他的面貌像太阳一样明亮。”《旧约·启示录》1·13-16载:“灯台中间有一位像人子的……他的脸像正午的阳光。”

第四幕只有这一场戏,一场便是一整幕,这在莎剧中也属罕见。它是这全剧的高潮点,是整部戏的精华,专属于莎剧舞台的理查在这场戏里塑造完成。借理查“这顶金冠像一口深井,井里两只水桶,一上一下在打水”这句比喻来说,莎士比亚一方面通过理查从国王到囚徒的“一上一下”,把历史中的理查和戏中的理查强扭在一起;另一方面,通过布林布鲁克从遭放逐到谋朝篡位的“一下一上”的陪衬对比,凸显理查的性格。

当代莎学家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在其“皇莎版”《莎士比亚全集·亨利二世》导言开篇即说:“我们如何估量统治者的价值?凭其声称拥有权力的正义,还是执掌政权的能力?理查二世挥霍过公募款项,并深受自私的马屁精们的影响。他一手安排谋杀了他的叔叔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一位放言无忌、抵制其苛政的老臣。可是,他是一个由上帝膏立的合法君王。在莎剧的中心场景中,国王被迫参加了一个放弃王位的仪式。”

事实上,莎士比亚为理查王留足了情面,剧中的理查仿佛只为解决爱尔兰战事才横征暴敛,甚至“用兵之事,非同小可,少不了花销,为补充军需,我决定将我叔叔冈特所有的金银餐具、金银钱币、家财资产,一律充公”。这样一来,仿佛理查最后遭废黜,仅只因他劳师远征爱尔兰。戏剧结构也是这样设计的,简单、干脆,不生枝蔓。全剧五幕共19场戏,从第6场(第二幕第二场)便开始进入废黜理查的戏。在这场戏里,格林告知王后:“我们希望他从爱尔兰撤军,赶紧把敌人的希望变绝望,一支强大的军队已在我国土登陆:遭放逐的布林布鲁克把自己从流放中召回,挥舞着武器安全抵到雷文斯堡。”剧情由此反转。

实际上,在此之前,第一幕第四场,出征前的理查已露出败象:“这一战我将亲自出马。由于宫廷花销巨大(王室雇佣人员上万,御厨即占百余人。据载,1397-1398年,英格兰全国收入137900镑,理查王一人用掉4万镑),赏赐太过慷慨,国库日渐不支。没办法,我只好把王室领地租给别人(据霍林斯赫德《编年史》载:国王将王室领地租给四位亲信:威廉·斯克鲁普爵士、约翰·布希爵士、威廉·巴格特爵士、亨利·格林爵士,四人预交等额租税之后,再承租出去,收取暴利。),这笔税收可解目前燃眉之急。若还不够用,我再叫留在国内的国事代理人用空白捐金书(‘空白捐金书’:类似空白支票,金额处空置留白,政府官员强迫富人签名或盖章之后,随意填上金额,再勒令照付。这一强制勒索富人钱财的做法为理查二世的虐政之一,招致怨声载道);到时发现谁家有钱,便命他们捐出大量黄金,给我送来,供我所用;因为我马上要亲征爱尔兰。”

因此,顺理成章,到了第三幕第二场,理查便只剩下寄望于上帝的保佑:“狂暴的大海倾尽怒涛也冲不掉国王身上圣油的芳香(指国王加冕典礼时涂在身上的圣油,以此代表国王为上帝选定的尘间代表,神圣不可侵犯。);凡夫俗子的指责废黜不了上帝选定的代表。布林布鲁克每强征一个入伍的士兵,向我的金冠举起锋利的刀剑,上帝便会天赐一个荣耀的天使来报偿:那便是,那便是,天使助战,凡人溃散;因为上天始终保卫正义的一方。”(此处,应又在化用《圣经》,《旧约·诗篇》34·7载:“上主的天使保护敬畏他的人,/救他们脱离危险。”91·11载:“上帝要差派天使看顾你,/在你行走的路上保护你。”《新约·马太福音》18·10:“你们要小心,不可轻看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告訴你们,在天上,他们的天使常常侍立在我天父的面前。”26·53载:“难道你不知道,我可以向天父求援,他会立刻调来十二营多的天使吗?”)

能指望上帝吗?

当理查一听说布希、格林、威尔特希尔伯爵这几个亲信都已在布里斯托“丢了脑袋”,便知毫无指望,他对奥默尔说:“让我们谈谈坟墓、蛆虫,还有墓志铭……因为除了把这废黜的躯体埋到土里,我还能留下什么?我的国土,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布林布鲁克的,除了死亡和覆盖骸骨的不毛之地上那一小杯泥土,没什么归我所有。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们坐地上,说说国王们如何惨死的故事:有些被废黜;有些死于战争;有些被遭他们废黜的幽灵缠住折腾死;有些被他们的妻子毒死;还有些在睡梦中被杀;全是被谋杀的

因为死神把一顶空心王冠(the hollowCTown)套在一个国王头上,在里面设立宫廷,一个奇形怪状的小丑坐在那儿,鄙夷他的王位,嘲笑他的威严;死神给他喘口气的那么点时间,给他一个小场面,让他扮演君王,令人生畏,拿脸色杀人,使他妄自尊大,产生虚幻的想象——好像这具生命的肉身,是坚不可摧的铜墙(‘铜墙’应是对《圣经》的化用,《旧约·约伯记》6·12载:‘难道我的力量是石头的力量,我的肉身是铜造的?’);死神就这样纵容他,直到最后一刻,死神拿一枚小针把他的城堡围墙扎透——再见啦,国王!你们把帽子戴上,不要以庄严的敬畏嘲弄一个血肉之躯(此处或是对《圣经》的化用,参见《新约·马太福音》16·17:‘因为这真理不是血肉之躯传授给你的,而是我天父启示的。’《新约·哥林多前书》15·50:‘血肉之躯不能承受上帝的国,那会朽坏的本能承受不朽坏的。’《新约·以弗所书》6·12:‘因为我们不是对抗血肉之躯,而是对天界的邪灵,就是这黑暗世代的执政者、掌权者,跟宇宙间邪恶的势力作战。’《新约·希伯来书》2·14:‘既然这些儿女都是血肉之躯,耶稣本身也同样有了人性。这样,由于他的死,他能毁灭那掌握死亡权势的魔鬼。’);丢掉恭敬、惯例、形式和礼仪,因为一直以来,你们全把我看错了:我跟你们一样,靠吃面包活着,也一样心有念想,品尝悲伤,需要朋友:凡此种种,你们怎能对我说,我是一个国王?”

蒂利亚德认为,这段话是理查最著名的一段话,詹姆斯·贝特对此分析说:“独白和修辞上的精心是戏剧化的自我表现形式。理查通过‘让我们谈谈坟墓……’这段漂亮的言语支撑自我;通过一句‘他必须丢掉国王的尊号吗?’把自己变成主观沉思的对象。他留心自己正在失去握在手里的统治:‘亦愿;又不愿;我既一无所有:/不能说不愿;因王位已归你。’而且,他越来越明白,活着也是演戏,所有人都是演员:‘如此这般,我一个囚犯,可以扮演许多角色,却没一个叫我顺心。’‘第一对开本’此处的‘囚犯’(one prison)是对之前‘四开本’此处‘一人’(one person)的有趣变体。——‘囚犯’既很好暗示出理查身处囚禁之所,也暗示出这样的传统观念:身体乃灵魂的囚徒,只在永恒的死亡中得到释放。他以一个‘富于魅力的演员’的姿态离开舞台。”

顺便一提,现在一般把“the hollow crown”译为“空王冠”(意即空的王冠),“空王冠”在汉语中给人的感觉是“一顶里面什么也没有的王冠”,这里实则指一顶“空心”或”“中空”的王冠。

在蒂利亚德看来,“莎士比亚知道理查的罪行从未达到暴政的程度,因此,直接谋反便是有罪。他在剧中既没说明伍德斯托克是谁杀的,也没明说理查本人要担责。国王的叔叔们表明的观点都很正确:冈特拒绝了格罗斯特公爵夫人要他复仇的要求,认为此事应由上帝裁决;即便他在临死前,痛悼王国境况,直指理查顶多算英格兰的地主,而不是什么国王时,也没撺掇谁谋反。……约克表达出来的也是正统情感,他和儿子(奥默尔)一样主张支持现有政体。尽管后来他的效忠对象有了变化,但他从不支持谋反。……连园丁也反对废黜理查”。

这当然也是造成理查悲剧的一个关键点,比如,在弗林特城堡堞墙上,他对在城堡外替布林布鲁克前来逼降的诺森伯兰说:“我若不是国王,那就拿出上帝废黜我王权的凭据;我很清楚,除了犯罪、窃取,或篡夺,任何血肉之手都休想握紧这神圣的王杖。尽管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坏了灵魂背叛我,觉得我落得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但你要明白,我的主人,全能的上帝,正端坐云头为我征召一支瘟疫之军;你们胆敢举起不臣之手,威胁我头上宝冠的荣耀,瘟疫必将毁了你们的后世子孙。”

这是死抱君权神授不放的理查!

其实,对于中世纪基督教王国虔诚的臣民们来说,上帝膏立的国王神圣不可侵犯,是天经地义的。第一幕第二场,格罗斯特公爵夫人与冈特的对话便清晰折射出这一点。当时,格罗斯特公爵夫人力劝冈特替兄复仇:“难道血缘同宗不能给你更锐利的刺激?手足之情不能在你老迈的血里燃起火焰?爱德华有七个儿子,你是其中一个,真好比七只小瓶装着他的圣血,又好比同根生出的七根俊秀枝条:有几个小瓶已自然干涸,有几根枝条也被命运之神剪断。啊,冈特,他的血就是你的血!造他成人的那寝床、那胎宫、那性情、那同一个模具,也造了你(此处应是对《圣经》的化用,《旧约·约伯记》31·15载:‘那位创造我的上帝不也造了他吗?/创造我们的不是同一位上帝吗?’33·6载:‘我们在上帝面前都一样;/你我都是用尘土造成。’)。尽管你还活着,有呼吸,但他一死,也等于被人杀了:他是你父亲生命的影像,眼见可怜的弟弟死去,竟无动于衷,无异于害死父亲的同谋!……为我的格罗斯特之死复仇,才是保你命的最好方法。”

可以说,这段话在晓以理、动以情之外,最要命之处在于直中了冈特的要害。因为,冈特心里很清楚,理查指使人害死了格罗斯特公爵。但他固执己见:“这争执得由上帝裁决;因为他的死由上帝的代表一手造成;这个代表是在上帝面前接受的涂油礼:倘若他死有冤情,让上天复仇吧,我绝不能扬起愤怒的手臂,对上帝的使者下手。”

整个剧中,冈特、约克,还有坚决反对废黜理查的卡莱尔主教,他们都认定,即使君王有罪,也只能由上帝裁决。

然而,理查一点不糊涂,现实如此残酷,他的命运只能由布林布鲁克来裁决!所以,他见机行事,第三幕第三场,在弗林特城堡,他低声下气地请前来谈判的诺森伯兰带话给布林布鲁克:“对他高贵的弟弟前来深表欢迎;对他所提一切合理要求无条件执行:用你所有谦恭的话语,代我向他高贵的耳畔传达亲切问候。”随后,他唯恐遭奥默尔鄙视,赶紧找补一句:“老弟,我低声下气,说得如此谦卑,是不是有失身份?要不我叫诺森伯兰回来,向这个叛徒发出挑战,一决生死?”

不用说,理查的内心痛苦至极,他祈祷上帝:“上帝啊,上帝啊!当初我曾亲口对那个傲慢之人发出可怕的放逐令,而今又用安抚的话把它撕掉!啊,愿我像我的悲痛一样伟大,或干脆让我比国王的尊号更渺小!要么让我忘掉过去,要么别叫我记住现在!”

这样一个国王,莎士比亚却把他写成一个诗人!当理查见诺森伯兰从布林布鲁克那儿复命返回,马上预感到自己的命运,随即向奥默尔发出一连串诗人的悲叹:“国王现在该做什么?要他投降吗?国王只能屈从:非要废了他?国王同意退位:他必须丢掉国王的尊号?啊,以上帝的名义,随它去吧:我愿拿珠宝去换一串念珠;拿辉煌的宫殿去换一处隐居之所;拿华美的穿戴去换一身受救济者的衣衫;拿雕花的酒杯去换一只木盘;拿王杖去换朝圣者的一根手杖;拿臣民去换一对儿圣徒的雕像;拿巨大的王国去换一座小小的坟茔,一座特小、特小的坟茔,一座无人知晓的坟茔——不然,就把我埋在公路,或哪条商贸干道下面,叫臣民的脚随时踩在君王的头上;因为当我活在世上,他们践踏我的心;一旦下葬,怎能不踩我脑袋?——奥默尔,你哭了,——我心地善良的弟弟!——我们能用遭人鄙夷的眼泪把天气变糟,我们的叹息加上泪水,必将毁掉夏天的谷物,给这叛变的国土制造一场饥荒。再不然,我们玩一回比赛流泪的游戏,以苦取乐?像这样——眼泪老往一个地儿掉,直到在土里侵蚀出一对儿墓穴;咱俩就埋在里面——”

此情此景,对英格兰历史一无所知的读者/观众,或已对这位国王预支出深切的悲悯和同情,或会在心底祈愿,希望他结局别太惨,及至第五幕第五场,关在庞弗雷特地牢里的理查在被杀前不久,拿自鸣钟里的金属小人自喻,在大段诗人的独白中结束了自己的哲人之旅:“在这儿,我耳朵灵敏,哪怕一根弦失音,也听得出来;但曾几何时,从国家和时代的和谐里,我的耳朵却听不出一丝走调。我损害了时间,现在时间来损害我;因为此刻,时间已把我变成它的时钟:我的思想是刻度上每一分,用滴答滴答的叹息,向我的眼睛——那钟面——报出每分钟的间隔,我的手指,则像上面的时针,一边不断计时,一边不住擦拭泪水。现在,先生,这报时的嘀嗒声便是吵闹的呻吟,打在我心上,那声音就是钟鸣:因此,叹息、泪水和呻吟,分别表示每分、每刻、每时——我的一生匆匆流逝,布林布鲁克却踌躇满志,此时,我傻站在这儿,成了他自鸣钟里的小人儿(旧时自鸣钟里金属制的小人儿,有的身披盔甲,手持小槌,一刻钟敲击一下。)。这音乐叫我抓狂;别出声啦!(音乐止)尽管它能帮疯子恢复神智,可对于我,却能使智者癫狂。不过,那把音乐带给我的人,我祝福他的心!因為这表示一种爱意,毕竟在这充满仇恨的人世,对理查的爱是一件稀世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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