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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雎》的礼乐和仪式(下)

2018-09-10黄震云

名作欣赏 2018年9期
关键词:关雎乐舞婚姻

黄震云

摘要:《关雎》通过女子告事宗庙和男士迎娶仪式,体现了婚姻的道德诉求和方式。这些仪式表明,君子和淑女已经结婚,是我国传统的理想婚姻模式和评价尺度。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等通过音乐伦理,表现了夫妻友善平等的感情方式;彼此以礼相持,形成了《关雎》之德;以诚意为前提,始、乱、终(卒)等交复变奏构成了乐舞的情境时空;乐舞、韵律的设计深化和加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

关键词:《关雎》 礼乐仪式 婚姻 乐舞

什么是《关雎》之乱,《关雎》的乐舞如何表演?

孔子论诗,首推《关雎》。《论语·八佾》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是说《关雎》表现的音乐情感在娱乐时不放肆,娱哀时没有悲伤,一切都是那么恰当,天衣无缝。早期的礼乐由于缺少必要的标识和载体,因此没有流传下来。但就文字看,我们还是能够了解一些。《论语·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言太师演奏《关雎》的序曲和《关雎》表演到换场“乱”的时候,美极了。

过去,对“乱曰”的解释有很多,归纳起来,主要有总结全篇、古字通假、音乐节理等三种意见。最早从终篇提要的角度对“乱曰”进行解释的是汉代王逸。他在(《楚辞章句》中认为:“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屈原舒肆愤懑,极意陈词,或去或留,文采纷华,然后总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也。”认为“乱曰”是总结提要,放在全文最后概括文章大意。他没有说明原因理由,分析其主要是根据《楚辞》中“乱曰”前后文字的含义关系做出的推测。洪兴祖和王泗原等也赞同这种观点。洪兴祖说:“《国语》云‘其辑之乱,辑,成也。凡作篇章既成,撮其大要以为乱辞也。’《离骚》有乱有重,乱者,总理一赋之终;重者,情志未申,更作赋也。”韦昭开始对乱的含义从字面上进行分析,与王逸的意见异曲同工。又王泗原说:“乱即终篇,今语所谓结语。”重申了上述意见。但是洪兴祖把韦昭“所以节舞者也”删掉,忽视了乐舞的场次节奏,离原意就明显偏远了。这些解释主要是着眼于《楚辞》作品与屈原的身世感情,因为《楚辞》“乱日”的位置都在末尾,有的一定程度上确实还有提要的性质,因此作如是说,大致可以理解,但不是正解。检《诗经·商颂·那》云:

猗与那与,置我靴鼓。奏鼓简简,衍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靴鼓渊渊,嘒嘒管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庸鼓有皲,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那》诗是商汤后代祭祀怀念先祖的作品。按《国语·鲁语》说:“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日:‘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先圣王之传恭,犹不敢专,称日‘自古’,古日‘在昔’,昔曰‘先民’。”根据诗歌我们看出,在《那》诗中,这四句并不是在末尾,而在中间,并且也没有起到总结全篇的作用。“自古在昔”前面讲祭祀的场面和步骤,而后面则讲述对祖先的恭顺与奉献,并无总结全篇之意。故放在末尾说、总揽全篇说不能概全,不是《诗经》的实际情况。

或引《乐记》言,《大武》之舞,“复乱以饬归’,《正义》曰:‘乱,治也;复,谓《武》曲终,舞者复其行位而整治。’盖舞者,其初纷纶赴节,不依行位;比曲终,则复整治焉。故谓之乱。今舞者尚如此。诗乐所以节舞者也,故其诗辞之终,《商颂》辑之乱是已;乐曲之终,《关雎》之乱是已。《离骚》有乱辞,实本之诗乐。”吴仁杰说的辑与辞有关是对的。《诗经》中的《板》诗确实有“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这样的文字,用辑来表现辞的状态,表示修辞和音乐舞蹈已经协调。他能够从后代保存的舞蹈形式与语言中认定“复”就是舞蹈的复位,“乱”就是换成新的表演表达形式,显得非常难得。蒋骥说:“余意乱者,盖乐之将终,众音毕会,而诗歌之节亦与相赴,繁音促节,交错纷乱,故有是名耳。孔子曰‘洋洋盈耳’,大旨可见。”蒋骥解释乱是纷乱,他自己也说那是推测,自然不可相信,但因为是名家,所以影响很大。桂馥说:“馥谓乱则行列不必正,进退不必齐;案骚赋之末,烦音促节,其句调韵脚与前文各异,亦失行列进退之意。”像这样的议论就根本没有清楚“乱曰”是什么,完全脱离了“乱曰”的本意。这些猜测其实都没有意义。就目前我们知道《诗经》乐舞的结构看,主要由始、乱、卒章三部分组成。孔子说《关雎》之始、之乱,没有说到卒章。考《礼记·乐记》云:

魏文侯问于子夏曰:“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敢问古乐之如彼,何也?新乐之如此,何也?”子夏对曰:“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犹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此新乐之发也。今君之所问者乐也,所好者音也。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文侯日:“敢问何如?”子夏对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灾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选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诗》云:‘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俾。俾于文王,其德靡悔。即受帝祉,施与孙子。’此之谓也。”“始奏以文”,是说演奏序曲的时候配合的是文舞,腾挪缀兆、跳跃起伏等。“复乱以武”,是說文舞结束后开始复位,然后是武舞。“治乱以相”,是说跳武舞乱的时候需要亮相,即整体造型。“讯疾以雅”指最后进入高潮,速度加快,声音提高,舞蹈音乐歌唱都达到极致。屈原《思美人》说:“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因归鸟而致辞兮,羌宿高而难当。”讯高乃是当时的情景。那么讯就有快与高的特点了。到了汉代初年,贾谊《吊屈原赋》的末尾说:“迅日;已矣,国无人莫我知矣,独壹郁其谁语!”这是仿照《离骚》结尾的写法,但与乱曰在结构上的含义一致。清代陈滞注云:“文谓鼓也,武谓金铙也,乐之始奏先击鼓,故云始奏以文。”他认为文和武是两种不同的乐器演奏的。陈澔没有注意到“讯疾以雅”。实际上,文武雅是三个乐舞的不同阶段。班固《白虎通·礼乐》说:“以文得之先以文,谓持羽毛舞也。以武得之先以武,谓持干戚舞也。”这是就舞蹈配合器物表演时的舞容。音乐序曲是文舞,表演者手持羽毛跳舞。然后复位以后进入武舞,武舞拿着干戚跳舞。《墨子·公盂》中所云的“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就是说歌乐舞三位一体,一些书中写作诗乐舞三位一体明显笔误。考《礼记·乐记》关于文舞和武舞的乐器记载:

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然后发以声音,而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毛,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迭相为经。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故曰: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可以观德矣。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气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见方,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饬归。奋疾而不拔,极幽而不隐。独乐其志,不厌其道,备举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由上述资料我们可以看出,古代的禮乐表现关系十分清楚。自然的天籁与金石丝竹发出的声音表现的是气象,文字表述的是内容,歌声节奏表达的是声态,舞蹈表现的是舞容。也就是说诗是舞,是文字,是音乐,是歌唱,是综合的艺术表现,几种形式可以单独表达,也可在大型的活动中综合一体表现。

诗取代歌,成为礼乐形式,历史悠久,根据《尚书》,时间在尧舜时代。歌乐舞三位一体,不单是乐舞配合歌表达思想感情,乐舞同样有自己的表现力和作用。《礼记·乐记》说:“《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武》乃《诗经·周颂·大武乐章》中的一篇,《左传·宣公十二年》又作《武》,其卒章迭“耆定尔功”。这几句话有两个信息是很清楚的:第一,舞容具有自己的表现,《大武》诗进入乱阶段的时候全体齐刷刷地跪下,显得整齐精神,象征着周公和召公对国家的治理有方。这无疑是一种形象解读,也有自己的创意演绎,是文字以外的东西。第二,诗的最后一节叫卒章。当然章早期表示礼乐的体制即十首,章就是音十,上下结构,实际上卒章就是终。

班固《白虎通·礼乐》说:“故乐者,所以宠和顺,比物饰节,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和合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是先王立乐之方也。故听其雅颂之声,志意得广焉。执干戚,习俯抑曲伸,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全面地阐释了乐舞的伦理和功能价值。

根据上述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关雎》礼乐主要由始、乱、卒章组成。始用文舞,乱为武舞,乱需要复位亮相,卒章迅疾,达到高潮,突出高雅。文舞用乐器琴瑟、箫管,武舞用乐器金铙,卒章钟鼓齐鸣。那么,《关雎》的乐舞结构是:

始(文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莱,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恋爱过程

乱(武舞):参差荇菜,左右笔之。——仪式宗庙告事

终(卒章):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迎娶礼仪

关于琴瑟友之、思无邪

《左传》鲁昭公元年(公元前54Z年)春天,对曰:“节之。先王之乐,所以节百事也。故有五节,迟速本末以相及,中声以降,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淫声,怊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德也。物亦如之,至于烦,乃舍也已,无以生疾。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怊心也。”

《左传》的大意是,秦国医生医和回答晋平公说:“你的病无法治了,这叫作‘亲近女人,病像蛊症。不是由于鬼神,也和饮食无关,由于惑乱而丧失意志,天命不能保佑。’”晋平公问:“女人不可亲近吗?”医和回答说:“女人当然可以亲近,但要节制,不能放纵。先王制礼作乐,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有五声的节奏,快和慢,开头和结尾互顾及,声音出现中和,然后降下来。五声降下停止之后,就不应当再弹奏了。这以后再弹就烦杂混乱,扰人心智,使人心壅蔽,听觉阻塞,那么就会忘记了平正和谐的中和之音,因此君子是不听的。处理事情也像礼乐一样,一到烦乱程度,就得放手,不要因此出现异常。君子接近美女琴瑟,是社会安定、礼制实施的需要,不是用来使心壅蔽的。”《左传》的记载体现了赋诗必类的精神,即用诗符合本意。

“琴瑟”一词最早见于《尚书·皋陶谟》,云:“琴瑟以咏,祖考来格。”指演奏琴瑟,迎接祖宗(神)的到来。又《礼记·明堂位》说:“拊搏、玉磬、揩击,大琴大瑟,中琴小瑟,四代之乐器也。”孔颖达正义说:“琴瑟,乐之细者,先言之,见其和亲。钟鼓,乐之大者,故卒章言之,显其德盛。”“琴瑟友之”,本意就是男子喜欢淑女,以琴瑟求和。“友”说明男女平等,彼此当作朋友,如兄如弟,目的是规范道德,君子与美女如琴瑟和谐,是社会安定、礼制实施的需要。

《诗经》的礼乐实践创造了审音知政、审乐知音等艺术理论,听其声便可以知其国。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发乎自然,情景交融,正是悠然见南山式的无我之境,即思无邪。思无邪的体验还在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种内敛性质的心理的煎熬和修炼,正是思无邪的体验过程。由此形成的本体论就是琴瑟和谐的理想夫妻之道,和黄花闺女一样,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特征的重要符号。

曾经我们解释《诗经》,认为其韵脚变化是同义反复或者重章互足,其实和歌乐舞协调,用韵脚变化构成特定的时空境界是《诗经》的显著特征,简单地理解《诗经》大大地贬损了《诗经》的价值成就。《关雎》四言体句句押韵,一韵到底,前面部分第四个字押韵,后面改为第三个字,并增加了“之”,变成动词词组押双韵,由此形成的节拍、旋律,通过歌乐舞的交相表现,在特定的地点构成了一个三维空间,艺术设计匠心独运,所以《关雎》很不简单,成就卓越,不愧为《诗经》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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