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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逝的梦中,他们回到了最好的光阴

2018-08-30李邑兰

南方周末 2018-08-30
关键词:芸娘浮生六记沈复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发自苏州

七夕夜。苏州城内三元坊沧浪亭,人潮退去,露出清幽底色,水阁纤巧空灵,风声与蝉鸣相伴。浸入式园林版昆曲《浮生六记》徐徐开场。

看官们入口假山旁站定。王二和俞六两位仙人自假山而来,准备度化凡人。

“明日蟠桃宴开,要给王母娘娘,带上六卷闲书看看。为此下得凡来,寻找写书人。”

“这写书人不好找哪!”

“我来相上一相——这一位,这一位——大红大紫。一只蘸玫瑰酱个白水粽。”

仙人口中“蘸玫瑰酱个白水粽”,意为人物面色一半白一半红,那是苏州的布衣文人沈三白。这天,痛失爱妻芸娘的沈三白对人间已无留恋,主动央求仙人将他带走。仙人说,他把自己的人生故事写出来,就带他去蟠桃宴成仙。于是,沈三白开始书写他与芸娘的回忆。

看官们在仙人引领下,循声前往沧浪亭不同角落,“浸入”沈三白和芸娘的一生。面水轩、闻妙香室、明道堂、沧浪亭、“流玉”石刻旁,沈三白与芸娘演绎着他们的春夏秋冬又一春,整部昆曲因此被分为“春盏”“夏灯”“秋兴”“冬雪”和“春再”五折。

芸娘本已故去,仙人们将她复活,回到沈三白的记忆中,在春夏两季与他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写到秋天,芸娘渐渐恢复记忆,想到再往冬天走下去,就要进入自己去世的最悲伤的记忆中,难过得想要离开。沈三白看到芸娘离开,想追回她,终于追不回。在“冬雪”一场结尾,他唱着“失以为有,有却已失”,笑着离开了,参透人生不过就是这样的浮生片段。最后一场“春再”,夫妻二人阴阳两隔,在不同时空对唱:“交与他浮生再造一斟儿闲,须不负生生世世双双眷。”

《浮生六记》原是清代文人沈复(字三白,号梅逸)的自传体散文,被学者们誉为“晚清小红楼”。与《红楼梦》不同在于,沈复与芸娘皆非出身显贵,记叙的不过是苏州一对普通夫妻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生活。他们情投意合,期望过布衣蔬食的诗意生活,却因封建礼教压迫和贫困生活煎熬,终至理想破灭。如论者所云:始于欢乐,终于忧患,飘零他乡,悲切动人。

编剧周眠撷取原书几处片段加以改编,增添了神仙下凡度人的情节,写成昆曲版《浮生六记》。此前,《浮生六记》有过京剧版、黄梅戏版,昆曲版演出尚属首次。所谓“浸入式”,是说它实实在在就在沧浪亭内演出。沧浪亭是沈复和芸娘生活的重要场景,两人成婚后,一个夏天为避暑搬去小住,往后每逢中秋,也喜欢去此间赏月。演出也不固定场地,观众随演员而动。

昆曲版《浮生六记》自2018年8月17日,即七夕在沧浪亭首演,此后每周三、五、六、日傍晚都会再演。考虑户外演出的特殊性,主创方准备了四个版本,分别是一小时的全本和半小时的精华版,雨天还分全本和精华两个下雨版,英文版也在制作中。为保证最佳观演效果,每场入场观众仅限30至50人。最近的时候,观众与演员相距不足一米。大家在闻妙香室内站立,芸娘经过,转身进门,呼吸声清晰可闻。

在“世界文化遗产”动土

昆曲版《浮生六记》始自制作人萧雁。萧雁做过二十多年电视工作,参与制作了《娱乐星天地》《娱乐现场》等一批电视节目。42岁时,她离开电视行业,在南京创办“新雩坊”,走上独立戏剧影像的道路。攻读南京大学戏剧专业硕士期间,她与同学,著名昆曲演员沈国芳闲聊起《浮生六记》。她觉得这个故事用昆曲表现是最好的,一直希望制作昆曲版《浮生六记》。沈国芳后来在昆曲版中饰演了芸娘。

萧雁希望昆曲版《浮生六记》更为独特,想让它回归现场,索性搬到沧浪亭去演出。早年昆曲没有戏台,演员们就是在有钱人家的亭台院落里开唱。不过,沧浪亭始建于北宋,是现存最古老的苏州园林及“世界文化遗产”,在这里动土根本不可能。

五年过去,2017年底,苏州姑苏区政府找到萧雁,讨论文化项目合作,带来了转机。萧雁顺势推荐《浮生六记》,意在于民间爱情故事中体会苏州的民俗风情,而昆曲和沧浪亭都属于“世界文化遗产”。双方一拍即合,专门成立公司运作这个项目。

台湾资深戏剧导演,金钟奖最佳编剧刘亮佐加入了创作团队。他擅长制作沉浸式戏剧,曾于2014年制作以台湾眷村为题材的实景戏剧《六公里的返乡路》。演出就放在眷村,观众们跟着演员在眷村各个角落看戏,一边行走一边欣赏眷村不同年代的故事。

沉浸式戏剧在西方很流行,最具代表性的是百老汇戏剧《无人入眠》。但在中国,沉浸式戏剧还属于新鲜事物,刘亮佐提出这个概念时,萧雁眼睛一亮,当即拍板。

在“世界文化遗产”动土,终究要格外小心。每天傍晚五时,游客散去后,萧雁团队进入沧浪亭,用两个半小时布光、铺线、装投影。为表现“冬雪”场景,她专门动用六台造雪机,造出漫天大雪。

管理方明确规定,沧浪亭内所有建筑物都不准挂东西,不能钉也不能钻。十几个特别订制的灯架、投影幕布,他们用一根根小竹签卡在窗户结构上。演出结束后,沧浪亭必须恢复原状,届时他们再花两个半小时拆灯,周而复始。

“有移动却不被 打断,不出戏”

为了保持“沉浸”的效果,萧雁要求一切“极简”,起初连电灯都不打算用,观众每人举一支火把,围在一起观看表演,这个设想最终出于安全考虑放弃。布光时,他们只采用基本的灯光颜色,以分别明暗和区块,保持着景观的原始风貌。

音响也不采用,演员们全程清唱,不戴麦。编剧周眠对这种安排很兴奋,他一直试图减弱《浮生六记》的舞台感。“沧浪亭是很奇妙的,你看出来了吗?虽然叫沧浪亭,但它的水可能是所有苏州园林里面最少的。它比别的园林树木都要高大,水就很好地藏在了这些树木之间,所以有风起的时候,听上去声音就像海涛一样。”他说。海涛声,和着演员的清唱,营造出天然和朴拙的美感。

在导演刘亮佐看来,浸入式演出最困难也是最重要的,在于保证观众在观看过程中“有移动却不被打断,不出戏”。所以,他在氛围的营造上花了很多功夫。

刘亮佐设计了六个站点,这些点是他和团队经过几十遍踩点,考虑了观众安全,演员表演空间,以及整体观赏画面之后确定的。最远的一段,观众从面水轩转到另外一个室内空间闻妙香室,需要走一分钟左右小路。他和编剧周眠编写了一段“领路人”,两位仙人在里外廊插科打诨。他们一唱一和,一个吟诵“近水远山皆有情“,另一个就念”多情反被无情恼”;一个说着“清风明月本无价”,另一个则打趣“可惜只卖四文钱”。他们互相呼应,像孩子捉迷藏一样,领着观众走向下一个场景。

刘亮佐个人最爱的一场戏是“春再”。沈复失去芸娘后非常痛苦,神仙来度化他的时候,他让他们带自己走,不想再那么痛苦。真进入回忆,他却舍不得离开。“园林本身是一个实景,我们在扮演一个虚的故事,虚与实存在于园林和《浮生六记》当中,沈复跟芸娘的生命与回忆的虚实也在这场戏、这个空间里呈现。”刘亮佐说。

故事落幕,观众散去,灯光拆除。次日沧浪亭迎客,前晚的一切都被抹掉,仿佛从未发生,恍如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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