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2018-08-24邹晨
有三年未见奶奶了,这次回老家。奶奶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头发几乎全白了,凌乱地在微风中飞舞;前额的皱纹更深了,宛如一条条壕沟碗硟起伏;深邃的眼睛变得干涸了,好似湖中缺水一样失去了灵气;双手干裂、青筋暴露,尤如泥沙一样粗糙。尤其让人吃惊的是,奶奶竟然不认识我了,日夜叫我姓名的奶奶见我如见了陌生人一样,嘴里不停地唠叨:“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样眼熟。”眼前矮小、孱弱的奶奶与我印象中的“高大”大相径庭,也许奶奶真的老了,一种悲凉浸润了我的全身。我们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但奶奶这次的表现着实让人吃惊,奶奶的坚强、节约、自尊在村里村外远近闻名。
奶奶生活在大冶与阳新交界处,又名果城里,意思是瓜果漂香的地方,然而名不副实,没有多少水果,只有原生态的优美的环境和连锦起伏的大山,大山围成一个巨大的园,奶奶的村庄在园周的山脚下,前临一条小河及广阔的稻田,正对面几十公里处又是一巍然屹立的山峰。奶奶家门有一排李树,一到春季,白雪般的梨花绚烂多姿,如白色烟花般晶莹剔透、如白色云彩似蓬勃向上。夏季到了,一朵朵白花变成了绿绿的青果,在微风中摇曳,在雨露滋润下成长,在翠绿欲滴的叶子丛中,一串串、一个个,有青色、黄色、红色或三色并存的李子露出笑脸,如姑娘一般青涩丰腴。虽然自然风光无限好,因开门见山、交通不便,所以温柔富贵无处寻。
爸爸兄弟姐妹一共九人,个个遗传了奶奶矮小的基因,九人如九个葫芦娃,在贫穷的土地上一根藤上的瓜虽多,但个个营养不良。爹爹在九个瓜均未成熟时去世,所有的重担全落在奶奶这根弱小的藤上。当时全家的窘迫可想可知。但奶奶如战场的指挥官一样从容镇静:带几个大的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时而单兵作战、时而集体攻坚,但都必须听从指挥、完成任务,对大的必须严格要求、吃苦耐劳、做出表率,对小的必须尊老爱幼。奶奶从小就教育我们,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心地善良是做人的基本美德,家中要崇尚良好的家风家规方能家庭和睦兴旺。一家人虽然生活清苦,但在奶奶的带领下其乐融融。也受到村里人的夸奖与尊重,村里大小事情都来问奶奶,可谓村里的“名人”和“顾问”。
听爸爸说,奶奶特别能干,因每年理发要花钱,为了节约开支,她就上供销社买一把理发剪,给大伯们理发,后来大的给小的理发,家中小的头发就成了大的试验田,这样既节约了费用,又节约了时间,同时一家人增进了情感。每年两季上学是最难忘的记忆,家中从来都不可能有现钱报名,总是东拼西揍,听奶奶说,大约是1982左右,为了给孩子们报名,奶奶天未亮趁当时大队唯一的一辆拖拉机进县城卖小猪,两头小猪卖完天渐渐黑了下来,奶奶在大冶縣城举目无亲,只好徒步走回家,奶奶扛着扁担挑着两只装小猪的竹瘘,深一脚浅一脚,碰到人就问是否走错方向,25公里路足足走了8小时,回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3点钟,后为上学的伯伯准备酸菜罐头、干菜、大米,并将红著蒸熟,后轻轻地叫醒上学的孩子们,这时天刚蒙蒙亮。因没有闹钟,有时亦犯些过早叫醒孩子们的错误。有一次怕爸爸迟到,奶奶清晨将爸爸叫醒,爸爸一出门,漫天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踏着吱吱的积雪,迎着刺骨的寒风,一路高歌向前,到达学校时,同学们均在深睡中,雪越下越大……。奶奶勤劳有口皆碑,50岁仍参加家里的“双抢”:在深的泥泞中割谷、抱谷,晚上披星戴月打谷;随后最艰难的就是插秧,脚下热水泡、蚂蝗咬,上面烈日如火,暴晒一天就脱皮,每天都是汗水浸泡全身,刺激眼睛不能睁开,有时指甲裂开出血也要坚持,常常站着都能睡着,每年持续近40余天“双抢”才能结束。奶奶前几年亲口给我讲了这段难忘的岁月,时而沉思、时而叹感,充满了自豪感及幸福感。是的,奶奶那个时代的人看似没有什么理想,只有朴素的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天大的困难对他(她)们来说不值一提,平凡中彰显伟大,点滴中凸现真情。
节约是奶奶永恒的持家法宝。衣服大的穿了,给老二,一直往下传递,直至不能再穿为止。家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再累再饿,只要有客人,孩子们就不能上桌,等客人吃完后,才能自家人吃,当然每次都是吃到“片甲不留”为止。每年到7月初,正值农忙之前,家中近半月断粮,家中只有吃小麦糊,奶奶总是将最稀的留给自己,而将小麦坨留给孩子们,而奶奶甘之如饴,常常一边吃,一边对孩子们说“现在生活真好,上一代真是苦,没吃的时候只有吃未成熟的麦芒,小时候我吃了一口,当时就呕吐,青涩得要命”。记得有一次,奶奶煮蛋给我吃,奶奶将鸡蛋打破蛋黄蛋清流出后,继续用手在内面的蛋壳掏了又掏,将蛋清掏得干干净净才罢手,我说奶奶不卫生,用手掏出的蛋清容易污染。奶奶尴尬地笑了,口口声声说道:“奶奶从小节约惯了,一点点蛋清也是好的,将留有蛋清的蛋壳抛掉我舍不得。”1997年冬,爸爸刚分配到当地县医院工作不久,晚上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奶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面部及手青筋暴露,挑着一担萝卜,踉跄着进门。爸爸太吃惊了,来县城工作一年了,奶奶从来未过,是什么风将奶奶吹来了。奶奶说“邻居家孩子得了脑炎,从乡卫生院转到县医院,家里萝卜大丰收,吃不完,运到县城里卖点钱,然后上医院看看孩子,你是村里唯一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生,一定为治愈孩子多想办法。”第二天,奶奶九分钱一斤的价格将萝卜卖了,共计15元,在爸爸的陪同下,从破旧的手巾小心翼翼地拿出15元钱塞给邻居,后拒绝爸爸的挽留执意回老家了,爸爸要送奶奶一程,并准备给点路费,均被奶奶拒绝。临走前,奶奶说:“有几个破点的萝卜放在你寝室,你煮着吃;节约点,我老了,帮不上你的忙,一切全靠自己;医生要多为病人着想,孩子是家中的希望,一定要精心治疗。”望着奶奶远去的身影,爸爸鼻子酸酸的、眼睛湿湿的、心里沉沉的。在广大农村有太多像奶奶一样本应该休息的年龄,却在担负着一个年轻人的角色,从来都不会悲观失望、从来都不会怠慢松懈。在烈日炎炎下挥汗如雨,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在那片贫嵴的土地上,他(她)们付出的劳动远远大于所收获的价值,弱小的身躯挺大梁,这就是民族的脊梁。
奶奶特别怕给人添麻烦,每次爸爸兄弟接奶奶到城里住,她总是拒绝:“人年纪大了,出门不方便,再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一脚赶不回;再说坐车不方便,每次都恶心呕吐、天旋地转,好像大病一场。”其实奶奶不愿走动与到大伯家伤了自尊心有很大关系。有一次奶奶到大伯家,大伯家女儿进门后没有主动与奶奶打招呼,奶奶马上从大伯家跑了出来,从那以后,奶奶再也不去大伯家,与不愿意出门。所以,爸爸要求我见了奶奶,一定要握紧奶奶的手,大声喊道“奶奶好,我回来看你了。”不管奶奶懂或者不懂,以免奶奶的自尊再次受到伤害。
奶奶近3年记忆力急剧下降,患了老年痴呆症,有时自家人亦不认识了。看着眼前这个弱小倔强的奶奶,谁能相信她养育了3代近30余人。龙应台的《目送》写道:“所谓的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奶奶看着我长大,我看着奶奶变老。对奶奶的老去,令人心酸无奈,我们能做的是抓紧时间补课,让渐行渐远的背影不再形单影只、不再步履蹒跚、不再负重前行。
邹晨,武汉大学附属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