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我俯仰间的时空观
2018-08-24王欣琪
王欣琪
苏轼的《赤壁赋》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都是苏教版高中语文课本中的古文阅读篇目,前者属于必修一文本研习中“与造物者游”这一板块,后者属于必修五问题探讨中“送怀千载”这一板块。通过对这两篇文章的研读分析,笔者发现,不同时代的文人雅士,超越时空,所做文章竟有相似相异之处。
《赤壁赋》和《兰亭集序》均为作者游览风景名胜后所写,寄予了文人的山水情怀。但《兰亭集序》摆脱骈俪文体,采用散文形式书写;《赤壁赋》却是骈散结合,独树一帜。从中也可看出两人不拘泥时世,肆意洒脱的心性。在内容的设置上,两篇文章都由写景、抒情、说理三部分构成,交相辉映,浑然天成,蕴含着不同的美学意味与人生哲学。另外,苏轼与王羲之都是当时有名望的文人,对于是否入仕的看法也有异同,苏轼仕途可谓跌宕,两起两落,历经人生百味;王羲之早年不经意政治仕途,二十三岁才为官,曾自云未有廊庙之志,究其原因,缘于无求无为的黄老之说,不过二人皆有忧国之心,然而又叹世事无常……
除了这些相似与相异的特点之外,苏轼的《赤壁赋》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还奇妙地融合了时间与空间的观念,这些对于宇宙不同维度的思考,给学生成长提供了人生思辩的参考。两文又在表现怎样的时空观呢?
一、物我之间,视角相似
“物我”指天地万物与“我”,摘自苏轼《赤壁赋》(也称《前赤壁赋》)中“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一句。这是一个空间的概念,在天地间有万物同一个并存的“我”,《庄子·齐物论》中写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宇宙是一个大的存在,其中有一则为“万物”,一则是“我”,“我”是作者对于自身个体的总称,“我”与万物齐平。这里渗透了庄子道家的个体意识和自然意识,“小”与“大”,“小”源于“大”,存于“大”,成为“大”,“大”又与众多“小”共生成为世间万物,终至宇宙无穷。
《赤壁赋》中的语言也包涵着不少“小”“大”的空间概念,例如,“纵一苇之所如”中苇叶般的小舟是“小”,“凌万顷之茫然”中万顷江面是“大”,大小相对,心境徒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中蜉蝣、一粟为小,天地、沧海为大,大小照应,感慨油然,作者在天地间感怀自身的渺小,从自我的“小”品味宇宙的“大”。
除了大小的空间观念之外,文章的写作还隐藏着不少叙述观赏的空间视角。文中一二段以视听感官描绘风、水、月、山、人文风光,情景相融,从江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仰视星光月色——“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再借助万物与我之间的视角,虚实结合,望向茫茫白露江水,潋滟水色;幻想腾飞的心境,大气洒脱;随着心意逐流,空间无限。而在文中第三自然段,苏子与客感怀曹孟德的生平,写道“西望夏口,东望武昌”“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这些方位空间的叙写并非作者所见,却仿佛历历在目,且娓娓道来。最后一段意在说理,多次使用“天地”“物”“我”“造物者”此类相对的空间概念,视角浩然大气,也彰显着作者的空间观。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中的语言也存在着相似的空间观念,最为突出的一句是“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其中宇宙、品类的盛大,都指空间浩渺无穷之义。在文初描写暮春之初兰亭景色的时候,视角由山岭、竹林转向“左右”映带的清流;人们做着曲水流觞的游戏,分别列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井然有序;景物与人的空间位置,也是作者空间观的所在。相对《赤壁赋》《兰亭集序》的空间观念在字面上展现得较少,王羲之对于空间的感知已隐含在文章的本体之中,而苏轼偏向感慨于宇宙万物,视角更加明朗。
二、俯仰之间,追求有异
“俯仰”摘自王羲之《兰亭集序》中“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一句,意思是“人们相处交往,好比一俯一仰之间”,以“俯仰”这一动作,比喻人生短暂。并且“俯仰”的动作性和“观察”的视觉性的融合成为一种观照宇宙天地、自然万物,审视自身的直观体验。[1]俯仰之间,是名士风流做派的凸显,是对生命流逝、时间短暂的寂然。
魏晋时期,政局混乱,波云诡谲的时代,生存不易,世人崇尚老庄之道,清谈之风大盛。王羲之作为琅琊王氏子弟,一生情怀不羁,晚年却辍官不就,不仅是为了逃避政坛困苦的窘境,也带有爱惜生命、保存自身的目的。文中大篇幅的说理,抒发了作者对于时间流失、生命短暂的伤感之情。“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决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当时的王羲之已近晚年,身体大不如前,更能品味生命垂暮的黯然,他强调人应去追求精神的快乐满足,纵是短暂的时光,也要欣然。岁月匆匆如隙,转瞬即逝,“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这是对生命的思考,更是对时间的感慨。寿命的长短,依看造化安排,人最终也会走向死亡,一个“痛”字,道尽作者沧桑心态。
生命总会消亡,“情随事迁”,事物的变化不可停滞,表达了作者内心的时间观念。对于死生,王羲之虽信奉道家学说,但并不赞同庄子“一死生,齐彭殇”的看法,东晋士人好庄老,但并不意味着生吞活剥地全盘接受庄老。个性觉醒的初始阶段,老庄思想被广泛地用来解释现实生活中种种新行为。老庄思想的任自然,给重个性、重情感的风尚提供了理论依据。但是,老庄的任自然,是重心灵自由、轻物质欲望,贵心而贱身。魏晋士人的任自然,既重心灵自由,又贵物质享受。[2]从而新的玄虚之谈应运而生,讲究物质享受,又慨于世事无常。文中最后一段,从“后”“今”两个时间段的对比来叹:后来者看到这篇文章,也应该会有相同的感慨。这句话寄托了王羲之的期盼、对生活的热爱,也是他在感伤中对生命永恒、精神长存的执着追求。
同样地,苏轼在《赤壁赋》也述说了自己的时间观,“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作者哀叹生命短暂,羡慕滚滚长江流水不尽,想要超脱一切,飘然而去,与飞仙、明月长久存在,达到时间的永恒。而苏子与客言谈曹操之时,便是由“今”议“古”,含有时间概念。文中说理部分,苏轼以“水月”做例,探讨事物变化无穷,连一瞬都不可停止,此消彼长,消息盈虚,皆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万事万物与我,在变与不变中变化,用“变”的观点来看,时间不过须臾,用“不变”的观点来看,一切将趋于无穷。文章末尾,一句“不知东方之既白”,看似无状,却从侧面反映作者由乐转忧,又由忧转喜之后,忘却时间长短,是那般地忘我游玩、不管时间去留的恬淡心境。
在对时间的感知上,《赤壁赋》和《兰亭集序》想要表达的追求不尽相同。前者思索时间流逝、人生无常,更接近于老庄超脱尘世、道法自然的主张,表达豁达乐观的处世态度,追求通透恬淡;这是苏轼在经历世事浮沉之后,在逆境中挣脱出来的精神状态,也带了些许道家规避现实的消极作为。而后者感慨时间短暂、生命有限,倾诉了王羲之对生命的热爱,是一种个体积极的追求。毕竟,魏晋是中国历史上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时代,对生死的关注是这个时代最引人注目的人文景觀,历观魏晋文人的诗文,抒发对生存的焦虑和对死亡的恐惧的题材占了极大比重。[3]在这样环境下,王羲之对于生命永恒的追求,不免有“明哲保身”之意。
三、时空之间,哲思同源
不论是苏轼的《赤壁赋》,还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其中包含的时空观念令人惊叹,蕴藏无数哲思发人深省。
苏轼一生飘零无常,身无所系,他感慨道:“吾生如寄耳,岭外亦闲游。”吾生如寄,是对生命状态和生命意义的追问。生命如寄,世间任何一个地方,皆非生命永恒的长驻地;生命如寄,从别处来,到别处去,在人世的时间,不是归宿,是寓居。[4]他对生命的思考超然在时间和空间之上,孑然一身,旷达潇洒;他两游赤壁,成就了千古绝唱。不同于王羲之生活在动荡的魏晋时期,和平的北宋使苏轼所思所想更加丰富。理学的昌盛,将儒学作为思想的中心,又融合了佛道哲学理论;其中儒学促使苏轼积极入仕,道家学说又在其失意官场时教他乐观处之,佛道哲学的辩证理论给了苏轼对待事物新的视野。在天地宇宙之间,留存一个小我,物我合一,神思涤荡,超脱俗世万千,臻至无谓之境。
王羲之的时空观也依附着生命观念而存在。魏晋是儒释道三教合一趋向的起点,自汉代佛教的传入、政局颠覆导致儒学的衰微、士人灰心政治转投玄虚的风气……使王羲之的思想充满深刻的时代特征,正因为知晓时间的片刻不息,才更需要珍惜光阴、热爱生命,在宇宙万物间,追逐生命无穷的永恒,快意享受存在的快乐。
时空观念的理解掌握,本来就是玄而又虚的东西,通过以上的比较分析,可以利用两篇文章的异同之处,体味时空观的价值。
《赤壁赋》是必修一中学生学习的篇目,其中的时空观念渺远却相对容易领悟,文中所写场景宏大,说理明确,使学生深切感受到时间无限、空间广袤;而必修二中学生学习的《兰亭集序》的说理更加含蓄,意境比较压抑,对生命永恒的渴求隐匿在字里行间,理解起来较难。而两文对于时空的情感表达,各有侧重,如果说苏轼在是抒发,那么王羲之更像是在感慨,在教学中可以紧抓这一点进行分析阅读。
在苏教版高中语文的古文阅读篇目中,《赤壁赋》和《兰亭集序》的存在无疑是独特的,偏向哲理的时空观,对学生审美感知力的养成、人生观的形成都有特别的意义。如今唯物主义的哲学观是人们认识世界的主流,学生极少思索时间、空间、人的存在这些貌似缥缈的问题,从而缺乏对整个世界的思考,适当地求心、唯心,或许可以创新人的看法,也为学生更感性地写作提供新思路。而且对两者所作的比较分析,还能为书中一些相似篇目,例如《逍遥游》、《始得西山宴游记》的教学及学习提供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张衍标.《兰亭集序》的着眼点不在“死生”而在“俯仰”[J]名作欣赏,2013(4):133-134.
[2]张海岭.论王羲之思想的双重性[J]青岛师范大学学报,1996(6):1-9.
[3]和平.从《兰亭集序》到《前赤壁赋》——古代士人精神的传承与升华[J]课程教育研究,2013(12):88-89.
[4]李阳洪.赤壁赋[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