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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意脉”看古典诗歌鉴赏中涵泳的对象

2018-08-24李艾璘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7期
关键词:涵泳古典意象

李艾璘

何谓意脉,若仅仅用“作文的思路与脉络”来解释是不够的。在《古代常用字字典》中,“脉”字的解释之一便是“像血管一样连贯而成系统的东西”,可见“意脉”一词是借用了“脉”字的比喻义。最早以“脉”来比喻诗文的话语可以追溯到南北朝刘勰,他在《文心雕龙·章句》中评价《诗经》中的诗歌时说,它们“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意思是说它们“开头说的话,就考虑中篇的内容;结束时的话,则是继承前面的旨意;因而能文采交织于外,脉络贯注于内,前后衔接,首尾一体”。宋代无可《藏海诗话》有“意脉连贯”之说,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艺林学山二》则有“意脉直灌”之说。孙绍振则认为诗歌中的意象就是以意的脉络为结构,而形成的美的有机整体。王国维的“情境说”认为,境是情与意的统一。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象可以通过语言来描绘,而情则大多隐含其中。严羽曰:“脉忌露,味忌短。”由此可见,意脉是一个隐含在言语之下的纯精神层面的事物,屈光在《中国古典诗歌意脉论》中这样定义:“意脉是指诗文深层结构里蕴含的情感脉络,是作者的心路历程,如同经脉相连,贯穿全身,它使文章的意成为生气灌注的艺术整体。”

因此,要论如何更好地阅读诗歌,我们可遵循叶圣陶先生之言“作者思有路,遵路识斯真”。诗歌由于其言语的精炼,更要注重顺着作者的思路去品味语言,在品味语言的过程中进一步把握思路,才能达到良好的审美效果。否则,不知所云,或浅尝辄止,甚至曲解了诗歌的本意。

那么,从把握“意脉”的角度去阅读中国古典诗歌时,有哪些语言需要我们用心去发现并涵泳呢?笔者试从三类情况中去归纳:

第一类,立象构场之处。

王国维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如此凝练,其意象的展现必与情感有着紧密的联系。孙绍振先生将其中一种现象称为“场”。他说:“图画,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框架,而情致,则在画面的空白之中……二者汇合,构成一个非常和谐的情与景、内心与外物、意与境相互交融的‘场。”如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故人”“鸡黍”“把酒”“桑麻”等意象,让那些人、那些物、那些活动、那些话看似随意地被诗人一一道来,实则构筑了一个轻松闲适、富有温情的充满乡土气息的“场”。如此看来,对“场”的理解可以向“氛围”靠拢。

但是,像《过故人庄》这样平静地直述其事的诗并不能代表全部。还有更多的诗歌在立象构场之时讲究一个巧劲,加之诗歌字数本来就精炼,基本杜绝虚词,不求完整句式,就更容易让人不知所云,于是囫囵吞枣了。这时,就需要拿出钻研的精神来涵泳此类诗句:

1.被精准聚焦的意象。动态聚焦,如北朝乐府《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如果没有“见牛羊”,那么这首乐府也就在苍茫单调的写景中结束了。但就在这苍茫单调的草原中有牛羊这样生机勃勃的事物出现,读者在涵泳中置身于了辽阔又富有生机的“场”中,也仿佛听到了牧民们充满希望的歌声。这是“从面到点的聚焦”。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末句“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也是从面到点的聚焦,但它构筑的却是一个辽阔空寂的“场”,让诗歌的意脉最终停滞在了“失落”的情绪上,令人心中空空落落,惆怅万分。静态聚焦,如王昌龄的《从军行(之二)》倒是没有从面到点,但它是直接从热闹的“琵琶起舞换新声”意象“跳转聚焦”至静态的“高高秋月照长城”,至此,完成了一个充塞着愁绪却无处可遁的“场”的构筑,读者也只能长叹一声,把这边愁最终付予那宁静冷清孤寂的月下长城之景中。王维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也是“静态聚焦”。

2.有强烈反差的意象。以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为例,首联“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描写了湖天一色的静态美景,而颔联则继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这样令人震撼的动态画面,构建了一个壮丽而气势磅礴的“场”,为后面两联自己表达想要入仕的心愿搭建了一个浩然正气的广阔空间,这是有“动-静”反差,又有“实-虚”的反差。同为“望”,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却是移步换景的,前二句“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与后两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都是动态,但却有“缓-急”的反差,让读者在观望到节奏缓慢力度柔和的瀑布远景后,猛然来至瀑布跟前近距离仰面直视,感受其高速而强烈的冲击,在这乍看来的惊心动魄的“场”中,读者情感也跟随诗人的视线从普通的赞美上升为惊叹了。王维的《鸟鸣涧》则是意象群,但前两句的“桂花”“春山”写出了夜的静,而后两句却写“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却写出了夜的不静,所谓“鸟鸣山更幽”,有声之所以能为人们所注意,正是以静为前提的。因此,这“静-声”的反差,恰好构筑了一个宁静优美的“场”。

3.被陌生化的意象。“陌生化”是由俄国形式主义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著名文学理论,它强调在内容与形式上违反人们习见的常情、常理、常事,同时在艺术上超越常境。陌生化的基本构成原则是表面互不相关而内里存在联系的诸种因素的对立和冲突,正是这种对立和冲突造成了“陌生化”的表象,给人以感官的刺激或情感的震动。吴景旭在《历代诗话》中也曾对描绘意象时在“本色之外,笔补造化”的做法予以肯定。造成意象陌生化效果的手法,此处举两例:第一例是通感,就是在描述客观事物时,用形象的语言使感觉转移,将人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将本来表示甲感觉的词语移用来表示乙感觉,使意象更为活潑、新奇的一种修辞格。如宋祁的《玉楼春》颔联“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用描述声音的“闹”字来形容红杏,那厢还余寒未尽的“场”衬托了这厢红杏已开得红火繁盛,春意盎然的“场”,让诗歌的意脉落脚在了喜春之上。此外,还有以触觉来写听觉,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写琴声如“间关莺语花底滑”,一个“滑”字便从触觉凸显出了琴声的轻柔婉转。第二例是比拟夸张,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便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将冬日的雪比作春日的梨花;李白的《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又将雪花夸大到“席”的大小;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水面初平云脚低”则言云亦有脚,通过拟物让画面更加生动。

正如孙绍振先生所说的“从一个个词语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巧妙全在字与字之间的‘场。”因此,涵泳这样的诗句时,切勿将单个意象咀嚼回味,而应将意象群串联起来,通过设身处地的想象,在空间和时间上,调动多种感官,将意象有机整合成一段影像资料,在一个个生动的“场”中去感受诗人的情感脉动。

第二类,立象表意之处。

中国古典诗歌向来以“言有尽而意无穷”为美。清人方东树在其《昭昧詹言》中说:“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语不接而意接。血脉贯续,语词高简,六经之文皆是也。”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我们也发现:诗人常常将自己的情感隐晦于意象之中,仿佛设置了九曲连环,要有志同道合之人用心涵泳。前文所言“立象构场”与“立项表意”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构筑一个氛围,后者则是直接将内心所想暗含于意象之中。常见的历代公认暗含诗人情思的意象,如“月”“杨柳”“菊”等,它们所象征的对象都趋于稳定。此处另举三个值得涵泳品味的现象:

1.具有比喻意义的意象。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云“长风万里送秋雁”看似与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非常相似,而一个“送”字却在标题的照应下透露出此句不仅是在写景,还暗含了送别李云的情思。

2.一语双关的意象。李绅在《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中,有粒粒的盘中餐这一意象。但读者若不联系上文的“汗滴”,便无法将在外观上都具有“粒粒”特点的米饭与汗珠联系起来,也就无从深刻体会诗人“悯农”的情意。

3.用典中的意象。中学生常常忽略用典,以为就是普通的意象;又常常害怕碰到用典,因为文学知识积累较少。此时便需要教师适时的给予材料的补充,方能帮助学生品出其中诗人的心绪。如苏轼在《江城子·密州出猎》中言“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要把握这首词的意脉,解开“冯唐”之谜便是一处要点。如果教师能够出示苏轼的生平和魏尚与冯唐的阅读辅助材料,学生便不仅能够明白此用典的含义是苏轼期盼朝中能派人来赦免他,重新任用他,而且能够明白此用典在譬喻的基础上,还省略了后半句话语。

立象表意的语言需要教师引导学生把握字面含义的同时,去涵泳字面以下深层的意脉,循着诗人的情感思路,方能引导学生深刻理解诗歌。

第三类,直抒胸臆之处。

中国古典诗歌也不乏直抒胸臆的现象。直接抒发自己的情思,如杜甫的“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都属于坦言自己的情感。然而,这看似直白的抒情若是放在整首诗里,却不一定是诗歌一成不变的旋律。

例如高适的《别董大(其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首绝句的前两句构筑了一个悲壮的“场”,其意脉起于离别的忧郁;而第三句的否定却让整首诗的意脉有了转折,从沉郁转变为强打精神的劝慰,再到第四句更是阳光普照充满希望的激励。因此,断章取义看前两句,或看后面的直抒胸臆,都不能完整地把握整首诗的意脉。再比如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诗人在前面三联均以轻浅的笔触描写了“几处”早莺、“谁家”新燕、“渐欲”迷眼的花和“才能”没过马蹄的草,在最后一联才直接抒发自己的对早春的情感——原来这正是他“最爱”的钱塘湖春景,这又是递进。如果以偏概全地言说整首诗都表达了诗人对钱塘湖春景的热爱之情,又与诗歌运动变化着的意脉不相符了。

因而,情感在一首诗歌中,并不会一成不变。它可能有转折:“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可能有递进:“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阅读时的关键还是要在理解全诗的基础之上,抓住诗歌意脉的节点,而这一能力,仍然要依仗涵泳的功夫。

总而言之,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脉总是在言语中时隐时现,但它必然有迹可循,我们需要耐心涵泳咀嚼——就如曾国藩把读书时的反复诵读与品味形象地比喻为春雨润花、清水溉稻、鱼入水中、溪流濯足一样,只有全身心地沉浸在语言环境里去口诵心惟,方能知其意、得其趣、悟其神——如此才可把握诗歌之意脉。当豁然开朗之时,也就是读者获得独特的审美享受之时。

参考文献:

[1]【南朝】劉勰.文心雕龙.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4年5月版.

[2]孙绍振.古典诗歌欣赏的基础范畴.语文建设.CN11-1399/H.2015年19期.语言文字报刊社.

[3]屈光.中国古典诗歌意脉论.文学评论.CN11-1037/I.2011年06期.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4]本文部分对诗歌鉴赏的内容借鉴于.月度迷津——古典诗词个案微观分析.孙绍振.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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