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南
2018-08-20叶兆言
叶兆言
我的籍贯是苏州,多少年来,遇上填表格时必须得老老实实写上,户口簿上也是这么写的。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准确。首先苏州的作家不答应,苏州的读者也不会认同;其次我的太太更加反对,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假冒伪劣,至多也只能算是一个苏州的女婿。我太太在苏州出生、长大,她属于那种土生土长对家乡有着荣誉感的人,对我这种混籍苏州的人非常不屑。
苏州人对外地人的不认同根深蒂固,他们和我所生活的南京截然不同。南京人很好客,他们从来不歧视外地人,南京人经常跟着外地人一起嘲笑南京人。在苏州不会这样,老苏州人看外地人的眼光总是很挑剔。
譬如我的祖父,他是地道的苏州人,我父亲自小在家里说苏州话,可是祖父长期生活在上海,后来抗战又去了四川,我父亲跟着祖父颠沛流离,生长环境总是在变,因此他的苏州话永远也说不地道,结果我祖父经常会皱着眉头纠正他的发音,到了七老八十还是这样认真。在我祖父看来,苏州话是一种很优美的语言,它的语调像音乐一样,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糟蹋呢。
又譬如我的丈母娘,她老人家就觉得南京人是苏北人,是江北人,跟她怎么解释也没有用,因为老人家骨子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在老派的苏州人眼里,出了吴语区的人都是江北人。我丈母娘的区域观很有意思,她把南京、镇江以及苏北的人民,都称之为江北人。再往北一点,过了淮河,那基本上就是山东了。对于老苏州人来说,江北人是一个概念,山东人又是个概念,江北是相对于吴语区而言,山东则代表着整个北方。
大家千万不要觉得这个观点可笑,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已不这么认为了,可是过去的苏州人就是这么想的。这其实是一种很有历史的观点,举一个例子,以我所在的城市南京为例,南京作为江苏的省会,它和安徽的省会合肥,究竟谁在南面,谁在北面。很多人都会说当然是合肥在北面,因为从南京去合肥,首先必须往北过江,可是大家仔细研究一下地图,却发现真正偏南的是合肥。记忆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错误,我们觉得自己已到江那边去了,谁也没有想到,江是弯曲的,并不是简单的东西走向。
东吴是什么呢?往小里说,它就是苏州。往大里说,它就是整个吴语区,相当于整个华东地区。对北方人来说,东吴就是南方的一大片富庶领土,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苏州。按说东吴的代表,最具有代表性的应该是南京。我们都知道,所谓东吴,其实是指孙吴,也就是三国时期的吴国。大家肯定知道,南京才是东吴的首都,孙权死后葬在南京的梅花山。这就出现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说起东吴,大家约定俗成,首先会想到的不是南京,偏偏是苏州呢?这会不会与南京人不再说吴语有关?
历史上的南京人无疑是应该操吴语的,可是他们在历史的行程中,渐渐地失去了母语。当然,也可能与孙权的先人有关,我们知道,三国时的东吴,最初是从苏州发迹的。
赤壁之战以后,刘备开始坐大,开始对东吴形成威胁,因此在后期,东吴的策略是向北魏称臣,这个策略是成功的,结果东吴最后杀了关羽,收回了荆州。西蜀是以攻为守,东吴则是以守为攻,攻和守都是三国鼎立的国策,但是最后统一中国的还是來自北方的司马氏,我们都知道,魏晋是可以当作一家的,司马氏窃取了魏国江山,不当回事地就拿下了西蜀和东吴。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东吴只是个开创期,江南真正形成气候,非要到东晋才行。东晋是江南兴旺的转折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苏州的两个古塔是江南地区最悠久的,一个是虎丘塔,建于五代,一个是北寺塔,建于南宋。可以这么说,东晋以前的江南地区,经济已经开始发展了,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相对于北方,它最美好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到了宋朝,东吴的这一片肥沃之地,早已经成了标准的鱼米之乡。说起鱼米之乡,不能不提到江苏的“苏”字,因为繁体字的“蘇”,里面既有鱼又有米,“禾”就是水稻就是米。好像当初故意挑了这么一个字,今天我们说起江苏,简称“苏”,很显然,大家已经习惯了用“苏州”的“苏”来代表江苏。
(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微信公众号”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