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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部落化:新媒体时代离乡青年对方言共同体的延续与再定义*

2018-08-07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8年7期
关键词:普通话方言共同体

■ 孙 蕾

一、 引言

新媒体的方言传承应主要依靠青年。青年群体是与方言共同体最为疏离的一代,他们的人口流动能力更强,流动范围更广,但青年群体又正是新媒体技术能力更具优势的一代。离乡青年群体如何维系对方言共同体的认同,如何互动交流,如何借助新媒体延续方言的传播功能,需要进行现实考证。本次研究对离乡青年群体利用新媒体传承方言文化的语言实践进行实证考察,并且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对新媒体时代方言共同体的存续以及内涵更新进行讨论。

本次研究以闽北建瓯地区为例,了解离乡青年在流入异地的语言选择、语言转码情况,对建瓯方言的情感态度,以及为传承方言做出的新媒体传播行动。作为福建方言的第三大片区,闽北方言主要分布在闽北鹫峰山和武夷山之间的建溪流域,包括南平地区的八个县、市,使用人口约200万。①其中建瓯市地处闽北中心地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福建省方言普查活动确认建瓯话为闽北方言的代表。李如龙指出了建瓯话的萎缩状态,在使用场合和语体类型等方面都越发狭窄,正在逐渐被普通话取代②。笔者此前在建瓯市东峰镇及周边村落开展的田野调查发现,建瓯方言的家庭传承已经出现了断层。③家长们引导孩子讲普通话,以更好地适应未来开放社会的需要。与此相反,接受高等教育并在发达城市工作生活的离乡青年的语言实践,却正在以另一种方式见证方言的可持续功能和文化属性。有必要对离乡青年群体对延续方言共同体的态度,以及传承方言文化的新媒体传播实践进一步调查,对人口迁徙带来的方言共同体存续及其意涵进行再定义。

二、 研究设计

本文的研究结合量化与质化方法,采用问卷调查与深度访谈两种研究方法开展了调查。本次调查以社会语言学理论为框架设计完成问卷题目和访谈提纲。问卷调查的受访者为在外地上学、工作、生活的18岁至36岁的建瓯籍青年填答。总计发放问卷 358份,回收有效问卷341份,有效率为95.3%。深度访谈采用志愿者抽样,选取14名建瓯离乡青年,采用半结构式,一对一访谈,提纲包括17道开放式题目,访谈时长约1小时。

此次参与问卷调查的离乡青年,男女比例大致相当,教育程度普遍较高,大多在学龄前学习过普通话,是可以流利转换方言与普通话的双言人。笔者对其中的14位受访人进行了深度访谈。

调查分别从以下几个方面考察离乡青年对建瓯方言共同体的看法和选择。第一,语言选择:依据弗格森(Ferguson)对双言高低语现象的界定,在一定的语言社群里,一种语言存在两种变体并各有其特定功能,比如我国的普通话和方言。该理论假定作为高变体普通话通常适用于学校、政府机关等正式场合,作为低变体的方言多适用于家庭、街坊等非正式场合。④我们在问卷中设计了8个问题(问题结果见表2)以了解各种语言互动场合下,离乡的建瓯青年在普通话和建瓯话之间的实际语言选择。相应的,我们在深度访谈中设计了1个题目了解受访人在一天的各种互动活动中的语言使用情况;第二,语言态度:语言态度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社会心理现象,它是一个由认知感情行为倾向等因素组成的有组合体。⑤语言态度可以分为情感价值、实用价值和社会声望。⑥参考李燕、武玉芳的调查,⑦我们使用“好听”“亲切”“有用”3个语言评价指标来策略语言态度,并设计了3个问卷问题(问题结果见表3),和3个深度访谈题目来考察离乡青年对方言的认同态度;第三,语言市场:布迪厄(Bourdieu)认为整个社会是通过语言而进行象征性交换的市场,体现了话语权与语言资本的关系。⑧人们在语言市场的规则的调节下,进行着谋求最大预期利润的语言交换活动。根据语言市场理论,我们设计问卷中的4个问题(问题结果见表5),以及深度访谈中的5个题目来测量离乡建瓯青年对语言市场的评判,从中了解离乡青年对建瓯方言价值的认同;第四,文化身份认同:克拉姆施 (Kramsch)指出一个社会群体成员所使用的语言与该群体的文化身份有一种天然的联系。⑨基于对克拉姆施的文献讨论,张静总结认为文化身份是某一文化群体成员对其成员身份即文化归属的认同感,向世界表明“我们是谁”。通过不同的口音、词汇、语法和言语模式,说话者自己或被他人确认为这个或那个言语社团的成员,而说话者也通过语码转换和语言转换表明自己的文化身份。据此,我们设计了问卷的3个问题(调查结果见表7),并相应的设计了6个深度访谈题目以测量离乡建瓯青年与言语共同体成员身份的认同;第五,保护建瓯方言的态度:问卷设计了3个题目来测量离乡建瓯青年对方言未来的预期(见表9);第六,传承建瓯方言的新媒体传播:设置了2个开放式问题了解离乡青年的新媒体互动。

表1 可靠性统计量

关于问卷信度与效度,我们采用了Cronbach’s Alpha 系数检验信度,依照问卷结构分别计算。如表3,问卷大多部分的信度系数均大于0.7,可靠性水平较理想。问卷的结构效度采用了因子分析。Bartlett 的球形度检验显示p=0.00<0.01(Kaiser-Meyer-Olkin=.824,近似卡方=1207.5,df=231),问卷数据适合使用因子分析。

按照主成分分析法旋转后的因子荷载矩阵,提取了四个公共因子(因篇幅所限,矩阵表略)。公共因子1 与“语言态度”(载荷为0.799;0.780;0.747)、“文化身份认同”(载荷为0.773;0.683;0.523)、及“对方言保护的态度”(载荷为0.725;0.685;0.641)三个类别的题目关系密切。这些题目都反映了受访者对建瓯方言的认同与支持,可称为“认同”因子。公共因子2 与“语言选择”中私领域如家人邻里、宗教活动等互动题目关系密切(载荷为0.847;0.826;0.802;0.655;0.468)。这些领域的互动都有较强的地域性,即亲情人际互动与信仰体现出更强的家乡纽带关联,可称为“在乡互动”。公共因子3 与“语言市场”判断的题目关系密切,可称“市场判断”因子(载荷为0.908;0.870;0.829;0.429)。公共因子4 与“语言选择”中的人内互动或正式场合互动题目关系密切(载荷为0.733;0.646;0.501)。这表现出离乡青年在他乡融入现代生活后的高变体语言内化与互动实践,可称为“他乡互动”。可见,通过因子分析检验的结构与问卷题目设计维度有较好的吻合,问卷结构效度达到要求。

三、 调查结果

(一) 传承方言的新媒体传播

随着现代化与城镇化的进程,人口迁徙与新媒体的资讯环境正在改变传统的方言共同体的存续方式。离乡青年成为方言传承的重要成员。以刘易斯·芒福德(Lewis.Mumford)和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Mcluhan)等人为代表的“媒介环境学”(Media Ecology)从“生态”暗喻出发,提供了一个把“环境”当作“媒介”,从“文化/技术共生论”的观点理解媒介技术对人感知世界、塑造文化之间互相依存的关系。正如此次调查所见,新媒体延续了离乡青年群体对方言的认同和保护。通过对访谈结果的整理,我们将离乡青年群体利用新媒体开展的方言传播实践划分为以下三种类型。

1.类型一:社交媒体构建电子社群

网络社区可以突破地域限制,使分散在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离乡建瓯青年之间的沟通得到延伸。各大网络社区,如百度贴吧、BBS、豆瓣小组、微信群、QQ群等已经成为离乡的建瓯青年们新的“聚居地”。其中,知名度较高的有“建瓯人在厦门”“建瓯人在福州”等微信群、QQ群,百度建瓯吧和建瓯豆瓣两个网络社区。笔者对这些虚拟建瓯社区的考察发现,在网络沟通中,离乡青年依然使用建瓯方言的语言逻辑与用词习惯,也会特别使用拼音来对应强调建瓯方言的发音。目前在离乡建瓯青年人数较多的地区,还通过社交媒体组建了不同组织形式的同乡会,并在各个传统节日组织聚会活动。同乡会的活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建瓯离乡青年与建瓯方言的接触机会与使用领域,维持了他们对建瓯方言的熟练程度和语言习惯。并且,这些活动在加强同乡之间人际交往的同时也增强了对建瓯方言的言语共同体的认同。网络社区延伸了言语共同体,也增强了离乡青年对地方文化的归属与认同。如米歇尔·马费索利的论述所指出,部落与技术发展(互联网)的结合成就了“部落游牧性”的原始返回,而多媒体视作为现代神话表现,其力量本身就是部落的。

2.类型二:多媒体传播的感官平衡与感官延伸

在电子媒介主导的“重返部落化”时代还体现在,多媒体实现了人的多种感官的延伸,返回到最初“部落”情境和感官平衡。自2007年,建瓯青年温立旺在网上发布了第一首原创的建瓯方言歌曲《建瓯风情》,立刻引发了建瓯籍网友追捧。此后陆续有人以建瓯方言为载体,创作和翻唱歌曲。这之中最有名的是一位网名为“童话王子”的建瓯青年,他用建瓯方言翻唱了几十首流行歌曲,其中又以《童话》和《最美的神话》两首歌曲知名度最高。2013年,首部建瓯话微电影《梦,醒了》出现在网络中,在离乡建瓯青年中间得到广泛关注。这些多媒体作品,是包含视、听、触觉等的“多样的”“全面的”“整体的”感知方式,因而人成为“整体的人”,巩固了一个“有机的”言语共同体。

3.类型三:网络平台的结构平衡与内容聚合

麦克卢汉理解媒介的核心观念之一就是批判现代性的印刷媒介造就的信息结构霸权,而电子媒介是网络式的,冲击了中心结构霸权,让传播结构回归人际,回归平衡。以往由语言专业人员掌控的方言日志、教学教程等活动,在网络平台上成为了人人可以参与的草根性圈子互动。目前在网络上存在着较为正式的“闽北语(建瓯话)口语教程”“闽北方言建瓯话正字教程”,也流传着趣味性的“建瓯话教程”“建瓯话四六级考试”。其中有一名建瓯籍大学生在社交网络中以罗马拼音形式发布了闽北语日志。很多受访人表示,平时上网时对于与建瓯有关的内容格外敏感,“建瓯话四六级考试”和“建瓯话教程”等相关内容都浏览过或分享过,也做过里面的题目,感觉十分亲切有趣。这些学习资源的汇聚形成了方言传承的平衡网络。

综合所述,离乡青年借助网络和多媒体,在延续与推广方言方面自发进行了许多传播实践,突破了地域限制,拓展了建瓯方言的应用领域和语言市场。为麦克卢汉对“部落化—非部落化—重返部落化”的社会形态划分提供了注解。借由“文化/技术共生论”的观点来看,“重返部落化”的电子媒介传播,既来自于离乡青年的语言选择、语言态度、和语言市场等方面的经验,又不间断地在形塑着这些判断。

(二)建瓯话与普通话的高低语选择

从问卷调查的统计数据来看,在离乡青年的日常言语交流中,作为高变体的普通话与作为低变体的建瓯话各自有其功能领域。

普通话更多地在学校、工作、宗教(祈祷,念经,祭祀,礼拜)和社交这些正式场合占据主流,另外,离乡青年在人内传播活动中,如思考和自言自语时,也已经更多地使用普通话完成。而建瓯方言则在与家人和邻里的非正式交流中有较为明显的优势。其中,在外地与父母交谈(50.4%)或在外地与父母手机交谈(50.4%)的比例都高于在家与父母交谈(43.9%)。这表现出离乡青年在外地时,对家乡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反而更强。

深度访谈的结果也印证了离乡青年通常在工作场合、学校、窗口机构等正式领域使用普通话,而在家庭、社会交往、宗教场合等非正式场合使用建瓯方言。访谈还发现,离乡青年在公众场合的隔绝性交流都是运用建瓯方言来排除其他人参与,以达到保护隐私和保密的目的。

表2 建瓯话与普通话的高低语现象

例如,个案一:李女士,23岁,本科学生,离乡4年,所在地:福州。“平常在宿舍都说普通话,但是有时候与以前的家乡朋友通电话的话就会改用方言,目的是为了不让舍友听懂对话内容。”

综合问卷与访谈结果发现:在离乡建瓯青年的生活中,普通话作为高变体的确被更多使用于正式领域;而低变体的建瓯话则多用于非正式场合。值得一提的是,离乡青年在进行思考和自言自语这些更为内化的自我交流活动时已经更多地使用普通话完成。可见,高变体普通话已经内化成为他们的思维语言,然而,在正式领域,建瓯方言还具备了另一种隐私保密、隔绝外人的功能。

(三) 语言态度

问卷调查中,绝大多数受访的离乡青年对建瓯方言的态度是积极正面的,认为它“好听”(72.4%)“亲切”(93.5%)“有用”(83%)(见表3、表4)。

表3 离乡建瓯青年对建瓯话与普通话语言态度(计数:人)

表4 语言态度的描述统计量

此外,对自变量性别和教育水平分别进行了语言态度的单因素方差分析。结果显示,离乡青年语言态度的三项指标在性别(F=3.741,p=0.054; F=0.020,p=0.889; F=0.102,p=0.750)和教育水平(F=1.330,p=0.264; F=0.734,p=0.533;F=1.916,p=0.127)上体现的差异都不显著,p>05。可见,方言对于离乡青年群体具有较强的共同体凝聚力。

接受深度访谈的受访者普遍对建瓯方言抱有积极态度和深厚感情,并一致肯定它的实用价值。

如:个案二:钟先生,24岁,铁道部职工,离乡5年,所在地:武汉。“建瓯乡下特有的美食小吃就只能用建瓯话来描述,比如粿包(音译),粿痞仔(音译)。”

个案三:刘先生,22岁,IT从业者,离乡4年,所在地:广州。“当地特有的东西,“坡”(音译,一种野果)或者生僻几乎没人用普通话说的词汇可以用建瓯话说。”

访谈结果表明,无论是建瓯的特产食物与地方风俗习惯,日常生活中的口头用语、生僻词汇、俗语与俚语,建瓯方言仍然在离乡青年的语言习惯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位置。综合问卷和访谈结果来看,离乡青年对方言持积极态度,充满感情并仍然抱有很高的价值评价。

(四) 语言市场

问卷结果显示,虽然多数(56.5%)的受访者肯定了普通话比建瓯话更能适应现代生活。但也有多数的受访者并不认为普通话比建瓯话体现更高的教育水平(56.9%),或是更高社会阶层(66.3%),或更有权力(68.7%)(如表5)。

表5 离乡建瓯青年对建瓯话与普通话语言市场判断(计数:人)

另以自变量性别和教育水平分别对语言市场进行的单因素方差分析的结果显示,离乡青年语言市场判断的四项指标在性别(F=3.459,p=0.064; F=2.317,p=0.129; F=1.279,p=0.259; F=0.782,p=0.377),和教育水平(F=2.252,p=0.082; F=0.751,p=0.523; F=1.572,p=0.196; F=1.650,p=0.178)上的差异都不显著,p>0.05。这可以视为是方言共同体在离乡青年群体中产生强大凝聚力的一种体现。深度访谈的结果进一步说明,这一代大多数的离乡青年从小就接受普通话教育,目前在外地的工作生活和学习中,普通话也在正式交际领域占据主导,然而他们在很多情况下仍然会通过运用建瓯话来获得更多的资源和便利,如工作办事、社会交往、学习知识等。离乡青年在进行语言选择时时常出现有意选择方言来获得语言市场中话语优势的情况。

表6 语言市场的描述统计量

综合来看,虽然离乡建瓯青年大多认为普通话的确比建瓯话更适应现代生活,但他们仍然肯定建瓯话所具有的价值,也并不赞同普通话比建瓯话具有更强的权力或体现出更高的社会阶层与教育水平。在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中,方言仍在实现其特定功能,也在为离乡的青年们提供特殊资源和利益。

(五) 身份认同

从问卷统计结果来看,建瓯离乡青年对方言与群体身份的关系有很高的认可度,乐于使用方言作为自己的社会群体身份证明,并将其当作与家乡的感情纽带。绝大多数的离乡青年肯定地表示,说建瓯话是对家乡的热爱(88%),并肯定建瓯方言是建瓯文化的一部分(96.8%)。另有超过半数(57.7%)的受访者同意会说建瓯话才算建瓯人。

表7 离乡建瓯青年对言语共同体的文化身份认同(计数:人)

表8 语言市场的描述统计量

另以自变量性别和教育水平分别对身份认同进行的单因素方差分析的结果显示,身份认同的三项指标在离乡青年的性别(F=1.467,p=0.227; F=2.098,p=0.148; F0.402=,p=0.526)上表现的差异都不显著,p>0.05。虽然不同教育水平的离乡青年对于“会说建瓯话才算建瓯人”这一身份认同表述的认可程度差异显著(高中及以下M=4.04,SD=0.261,研究生及以上M=3.31,SD=1.316;F=2.811,p=0.039),p<0.05,但在其它两项身份认同指标上的差异不显著(F=0.614,p=0.606; F=1.884,p=0.132)。

深度访谈中受访者表示出的态度也与问卷结果一致。在身处异乡的建瓯青年眼中,方言如同家乡的一个缩影和烙印,体现着他们的身份认同。

如个案四:吴先生,23岁,室内设计,离开建瓯4年,所在地:山东。“今年我生日聚餐的时候,请的好友都是建瓯老家的。好友们纷纷用流利的建瓯话为我送上祝福,那时除了感动外,还有了一份格外的归属感、亲切感。”

个案五:陆女士,22岁,本科学生,离开建瓯3年,所在地:漳州。“离开家乡就会觉得方言是一种家乡符号。我身边很多是闽南人,他们觉得建瓯话很难听,可能他们对自己的语言文化有一种优越感吧。我心里觉得不舒服,我很喜欢我们的方言文化。”

综合来看,离乡青年确保有对建瓯方言共同体的归属感和身份认同。建瓯方言也成为身处异乡的建瓯青年心中亲近家乡和辨识同乡最核心、最直接的符号。可以说,离乡青年对于建瓯文化的认同最集中体现在了建瓯方言上。正是这份认同,成为了他们维系建瓯文化的纽带。

(六) 对保护建瓯方言的态度

根据问卷结果来看,绝大多数建瓯离乡青年对建瓯方言的保护和推广抱有非常正面的态度。如表11,绝大部分的受访者认为建瓯话应该得到语言政策保护(88.3%),应该增加大众媒体中建瓯话的部分(70.1%),并表示有参与方言传承的意愿(81.5%)。

另以自变量性别和教育水平分别对方言保护进行的单因素方差分析的结果显示,方言保护态度的三项指标在性别(F=2.948,p=0.087; F=2.654,p=0.104; F=0.370,p=0.544)和教育水平(F=2.097,p=0.100; F=0.348,p=0.791; F=1.760,p=0.155)上表现的差异都不显著,p>0.05。这进一步体现出方言共同体在离乡青年群体中的强大凝聚力。

表9 离乡建瓯青年对延续和保护方言的态度(计数:人)

表10 方言保护态度的描述统计量

深度访谈的结果也十分一致。离乡青年面对建瓯方言的保护与推广都持有十分积极的态度,提出的建议集中为以下几点:在校园中推广建瓯方言,让建瓯的孩子们从小就在课堂中接触和学习方言;弥补家庭教育中对建瓯方言教授的不足,如在小学中开设方言兴趣班,或者举行方言朗诵比赛之类的活动,以激发家长和学生的学习动机;在社区开展周期性的宣传与活动;政府设立关于建瓯方言文化的节日等。

四、总结与讨论:“重返部落化”的方言共同体及其再定义

如米歇尔·马费索利所言,我们经验的社会生活借由媒体技术承继了归属感,在后现代部落的游牧生活中重新连结,“我们是成员,我们是部分,我们聚合。”本文调查了离乡青年的新媒体方言传播的三种类型,为麦克卢汉对“部落化—非部落化—重返部落化”的社会形态划分提供了注解。社交媒体构建的电子社群打破了传统的信息等级制度,实现了方言小众文化的聚集;多媒体的内容聚合为方言存续与交流提供了感官平衡;互联网平台的传播结构打破了由中心向边缘扩展的单向模式,实现了平衡的多向模式。另外,以此次调查对方言共同体的电子社区,网络圈子,内容聚合,及多媒体创制形态的考察来看,“重返部落化”得以可能,须具备以下特征:方言共同体的成员是同质性的人;部落之内共享经验;部落之内共享意义。

如语言学家萨丕尔与沃尔夫所称,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对世界的感受和体验也不同,每一种语言都是切分和重组感官经验到的现实的特殊方式。沃尔夫与萨丕尔的这一假说为后来的媒介环境学提供了一块重要基石。传统上,语言的传承以人为载体,通过长者与幼者代代相传,是保持一种语言生生不息延续的最重要途径。笔者此前的田野调查了解到,以福建建瓯地区为例,目前儿童的方言母语家庭习得出现断代问题,对方言的传承与延续造成一定的威胁。这主要是由于年轻一代父母对于建瓯话与普通话语言市场的消极判断。然而,从此次调查来看,离乡青年的高低语选择和语言市场判断都展现出对语言霸权的挑战,或者说方言与普通话是一种“协商式”的存在。我们发现,离乡建瓯青年普遍对方言仍然怀有强烈的社群归属感和文化认同感。即使身处异地,离乡青年最常用的语码转换行为仍是将普通话转换成建瓯方言,以让谈话内容保密,或者维系言语共同体,显示身份认同。建瓯方言具有普通话无法具备的功能,身处异地的建瓯青年仍然可以借由它获得资源和利益。这些都为当前面临断代的方言母语传承给出积极示范,帮助新一代的父母重新审视建瓯方言的价值与未来。

在本文中我们使用了言语共同体一词来强调言语社区中的认同内核,但同时也借鉴学者对言语社区的内涵界定,肯定地域要素的重要性。如前所述,言语社区包含人口、地域、设施、互动、和认同五个要素。杨晓黎指出,最基础的要素应该是“区域范围”,其次是生活在这个区域中的“群体”,以及由该区域中的群体因“互动交流”而形成并使用的言语形式。这个言语形式因成员的普遍“认同”得以存在和延续,同时在发展过程中受到具有规范作用并以文本形式呈现的“设施”的影响。不过此次调查结果来看,新媒体时代,离乡青年的方言实践已经为这些要素赋予了新的内涵。

(一)成员身份

事实上,如何界定社区成员原本就是争议颇多的问题。杨晓黎认为,成员身份确定与其在社区中停留时间长短密切关联。然而,离乡青年群体虽然已经大多数时间脱离社区的地理范围,但仍然保持着方言共同体之间的互动交流。按照布龙菲尔德的定义,离乡青年作为凭借言语互相来往的一群人,当然是这一共同体中的成员。因此我们认为,在互联网时代,不能仅仅按照区域范围内的居留时间来考察成员身份。

(二)区域范围

在目前的研究成果中,学者们对言语社区的边界划分都是相对的,只是提供了可以大体圈定的地域范围。然而其中尚未有公开的研究将互联网带来的边界延伸纳入讨论。此次调查显示,身处互联网时代的离乡青年一代,已经利用自己的技术和知识资源,突破了地域范围的限制,借助网络和多媒体拓展了方言共同体的互动场所,延伸了言语共同体的边界。因此,互联网时代对于区域范围的界定不应该局限在地理层面。

(三)互动与认同

此次调查发现,即使远离故乡分散于各地,建瓯的青年一代也已经利用自己的技术和知识资源,自发参与了该符号系统的巩固和传播的过程。他们借助网络和多媒体实现互动交流,增强交际密度。结合此次调查的数据,并参照布龙菲尔德的交际密度概念,我们有理由认为,高交际密度中的高互动对保持肯定的语言态度和语言行为,加深语言认同和身份认同都具有积极的作用。

(四)设施

徐大明最初的定义将设备归属于语言规则范畴,设施包括语言社区所共有的财产,以及有关语言权威机构,语言的典籍、成文的标准、舆论的压力等。杨晓黎指出这些设施或以文本形式,或以行政命令的手段诠释并制约着言语活动所必须遵循的规则。此次调查显示,新媒体已经是离乡青年维持言语共同体的重要通信设备,可以说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共同财产。正如麦克卢汉所论证,媒介即讯息,而不仅是讯息载体。媒介演化本身就使人的感知与互动方式发生改变,出现重新整合化、重新有机化,即“重返部落化”的发展。借由新媒体,离乡青年们得以传播和延续该方言的基本规则,并且突破原本的文本或行政形式,突破地缘区隔,以自发的多元形式得以传播。因此,我们应该考虑将互联网媒介作为设施纳入言语共同体的新要素。

概括来讲,此次调查发现,随着现代化和城市化的进程,许多青年一代的成员离开了该区域的地理范围。然而,他们仍然维持着对言语共同体的认同,以网络新媒体形式延伸和巩固了建瓯方言的言语共同体。新媒体时代发生的言语共同体的演化现象也赋予了共同体各项要素新的内涵。

人口迁徙是现代化与城镇化的必然结果,离乡谋生,人员交流,已经成为这个时代动态社会变迁的标志之一,而传播媒介贯穿于人类的整个社会化进程。麦克卢汉当初对“部落时代”的划分是一种预言式的洞察论断,在进入新媒体时代后,实证检验在提供注解之外,也给出另一种谨慎提示。异质性“部落”间的联合何以可能,以及这种“部落”间的壁垒对于民主社会是好是坏,这些都成为了值得我们进深思考的难题。对于麦克卢汉的观点当然可以从各个不同学科的角度进行诘难,但更为重要的是要首先肯定其独特的跨学科追求。社会语言学与媒介环境学应合力指向我们对于当前语言符号世界的全面理解。

注释:

① 黄典诚、 李如龙:《福建省志·方言志》,方志出版社1998年版。

② 李如龙:《福建方言与福建文化的类型区》,《福建师范大学学报》,1992年第2期。

③ 孙蕾、毛慧琴:《语言生态视域下的闽北双言交际领域现状研究》,《语言文字应用》,2015年第2期。

④ Ferguson C A.(1959).Diglossia,Word,vol.15,pp.325-340.

⑤ 王远新:《国民族语言学理论与实践》,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第83页。

⑥ 游汝杰、邹嘉彦:《社会语言学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

⑦ 李燕、武玉芳:《山阴县语言使用及语言态度调查研究——兼论普通话的推广与方言的保持》,《北方工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⑧ Bourdieu,P.(1998).PracticalReason:OntheTheoryofAction.Cambridge:Polity Press.

⑨ Kramsch,C.(1998).LanguageandCulture.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⑩ 张静:《语言与文化身份关系探析》,《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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