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孔子素面相见
2018-08-03闻风相悦读论语
■ 闻风相悦读︽论语︾
去掉了浮花浪蕊︐剥落了虚妄之相︐方见本心和素心︐才能与世人素面相见︐才能与世人闻风相悦 ︒
王语行:
作家、中国文化研习者。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遐思》,整理、注疏《孟子大义》《李延平集》,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两年前,偶至重庆远郊的璧山城,璧南河穿城而过,两岸是密密的餐馆,来凤鱼、璧山兔,暮春的街巷摆几张桌子,人们慢悠悠地喝着茶,微风摇晃着树木,整个小城到处散发着慵懒而世俗的气息。一路闲步,来到大成广场,老年人跳着坝坝舞,放着过时的音乐,但并不十分吵。出广场,过马路,在跳交谊舞的男男女女中,忽然闪现出孔子的雕像,他拱着手,神情澹淡,仿佛眺望这充满烟火气的城市,远处传来车的喇叭声、小学生放学后的嬉闹声……
孔子雕像后面就是璧山文庙,也是重庆仅存的一座文庙。原想到大成殿施礼,进去才发现,里面是茶馆,木桌藤椅,坐满了喝茶的人,还搭设了一座舞台,想是平时演剧所用。文庙背后叫凤凰坡,拾级而上,路边岩壁上,嵌砌数十佛像、吉祥瑞兽,扎着红布条,地上是未燃尽的残香、纸钱。有个老妇人对着一尊菩萨念念有词,身旁放着箩筐,里面是青绿的小菜和两尾鲜鱼。
走了一圈,有些茫然。空荡荡的大成殿,没有曲阜孔庙的金箔贴裹,群龙竞飞,也没有如帝王般威严的“大成至圣文宣王”的金身。只有一尊和蔼可亲的素装像,站在文庙外的广场边,与匆匆过往的行人擦肩而过。初见时,我尚有不平之意:如何让圣人站在文庙之外,“扫地出门”,做迎宾状?随又豁然,伟大如孔子如何不能与世人素面相见?围着孔子像跳舞的人,比之那些匍匐在圣像前的儒生和皇帝,或许更能懂孔子。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是啊,热爱音乐的孔子,面对大成广场跳坝坝舞的老年人,当能会心一笑吧!他从来都是言笑晏晏,无可无不可的,自然不会介意大成殿不供他老人家的塑像,更可能的是,他会坐下来,和大家喝上一杯茶,聊聊家常。如果在座的有当年“批孔”的人怎么办?孔子会说,我活着的时候,就一直挨骂,你们用不着抱歉,且饮一杯茶。
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孔子在世时,隐士们嘲讽他,道家的门徒刻薄他,两千年以后,又遭逢“打倒孔家店”,最后竟成了臭名昭著的“孔老二”。孔子仍然是孔子。剥落了金漆,才是真孔子。真孔子在你我心中,因为太熟悉,反而不会记起他。
伟大有时是伧俗。一部《论语》,夹七夹八,絮絮叨叨,又骂人又训人,谁爱听?但偏偏孔子的名头大。尖刻的黑格尔无奈地说:“为了保持孔子的名声,假使他的书从来不曾有过翻译,那倒是更好的事。”还不忘补上一句:“在他那里,思辨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边我们不能获得任何特殊的东西。”黑格尔批评得没错,他是喜欢老子的人,自然不喜欢孔子。
与孟子的滔滔不绝相比,孔子其实不想说话。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正如释迦说法四十九年,却说自己从未说法,最后连自己都否定了。孔子的“予欲无言”,没有那么激烈和彻底,只是提醒学生,看看天吧,伟大的天道又曾说过什么。
孔门弟子又哄又骗,劝老师多说,即使是一句骂人的话,一句感慨世道的话,也不放过,孔子殁后,学生们整理笔记,乃有《论语》一书传世。
子贡知道,言语不是真理,不能度过劫厄。但孔子不说话,学生会感到更彷徨。“道”是言语,也是道路。他们希望通过孔子的言语找到道路。孔子的教法最特别的是,言语和道路是合一的。在孔子那里,没有形形色色的神鬼,没有恢弘浩瀚的宇宙景象,只有人道,只有人世的礼乐风景。
孔子所教不外仁义、孝悌、洒扫进退,平实如家常,朴素如絮语。如果说儒家有秘法,那就是川西夫子刘沅所说的:“至神至妙即在至平至常之中,所以为中庸。”打天下的学问,也不过是从学做一个好子弟开始,最高明的心术权谋亦无外乎“仁义礼智信”这些近乎陈词滥调的道德格言。人往往离开最本真的东西,好高骛远,寻奇觅怪,孔子却不言怪力乱神,只要人“听其言而观其行”。
纵你说得天花乱坠,纵你说得顽石点头,还是要看你行得来否。即使飞到天上,还要落到地上。去掉了浮花浪蕊,剥落了虚妄之相,方见本心和素心,才能与世人素面相见,才能与世人闻风相悦。当我徜徉于璧山文庙,穿梭在跳舞的人群之中,多想与孔子把臂偕行,晚霞里吹着温润的风,那是“风乎舞雩”的兴,那是“浴于沂”的风雅,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此为《闻风相悦读<论语>》第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