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岭：惟愿天下以夫子为木铎

本刊记者_谭信娟

永城第二小学原来叫谢庄小学，是个村小。十年前，由于市政府驻址搬迁至辖区内，变为市直学校。校长王献岭2007年到任，是土生土长的永城人。

永城是全国百强县。经济以煤炭和面粉为主，本地人戏称为“一黑二白”。每逢外地客人到来，热情的主人总会推荐几样特色面食，火烧、烩面、饺子。据说，永城面粉不仅面向全国，甚至还远销荷兰等西欧国家。除了口上吃食，永城人还发现了面粉的艺术价值——面塑。

惟妙惟肖的小人儿、栩栩如生的狮子、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站在二小的面塑工作室，实在难以想象这些作品竟然是用面粉制成。就在记者到来前一天，二小以面塑为依托而上报的国家级创新人才工作室项目已获通过。

“感觉可好了。”王献岭声音中透着愉悦，神采奕奕的。还有更高兴的事儿，就在最近，二小师生在全省经典诵读比赛中荣获金奖。

初遇《孝经》《论语》

这绝非偶然，早在2014年秋，二小师生就开始诵读经典。一年级《弟子规》、二年级《孝经》、三年级《中庸》、四年级《道德经》、五年级《论语》、六年级《论语》。

“毕业班孩子，若是背诵未过关，要想毕业可就没那么容易，假期还得返校继续背诵。”说到这儿，王献岭停下来，一反往日笑呵呵模样，难得的严肃认真。

要求学生背诵的，老师也得会背。现在全校141位老师，已有136位实现了至少一部经典包本背诵。其中，多位老师远不止包本一部，教教导处主任张冬芹背得最多，已包本《大学》《中庸》《论语》《道德经》《孝经》《孟子》近半……

二小师生读经的故事，还得从永城市文明办主任彭怀冉说起。2012年，彭怀冉到文明办任职。2013年8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观看了从同事处随意讨得的《圣贤教育改变命运》光盘，这一看就是一宿，直至第二天清晨六点。

王献岭在随笔集《河西十年》写道：“事后很多场合，彭怀冉回忆说，自己对传统文化的痴迷，自己的改变，是经由那一宿的光盘开始。他说，《孝经》的话震撼并击穿了自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开始反思自己多年来的言行，对孝的内涵有了新理解，彭怀冉有了一个新的开始：戒烟、戒酒、吃素……作为文明办主任，彭怀冉常常感叹，言传不如身教，身教不如境教，境教不如经教。此后，文明办联手永城市教体局，在全市中小学大力推广经典诵读。”

2014年端午，王献岭跟随彭怀冉前往郑州，参加中原读经中心的《孝经》班。三天时间，诵读《孝经》60遍，与彭怀冉当初的震动一样，王献岭也开始反躬自省。这些年来，因为工作压力，他长期酗酒，脸色也黑黄黑黄的。每次回老家，母亲总少不了担忧。本以为自己是个顶孝顺的儿子，可是连“孝之始”也没有做到。再想想妻子的“埋怨”，女儿的关心，他终下定决心，戒酒。

这是王献岭与经典的初次亲近。过了没多久，暑假前期，他再次接到彭怀冉电话，得知北京王财贵读经推广中心将在安徽绩溪举办“《论语》一百”读经夏令营，永城市有5个公益名额，二小有1个。彭怀冉问王献岭去不去，王献岭犹豫，暑假本打算更新校园文化，融入节日、节气和自然文化遗产等元素。这一去就是一个月，还怎么搞校园文化重建？但转念一想，二小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单位关键时期，去了。他还留了一点小心思，如果管得不严，期间再偷偷溜回来。

谁料一去就被指定为成人班班长。成人班既有体制内学校校长，也有读经学堂堂主，还有企业白领。每日点名、签到、带领同学向夫子像行礼都成了班长分内事。就这样断掉了王献岭偷溜回去的想法。他将心安定下来，老老实实读起《论语》。晨练、晨读、早饭、上午诵读、午饭、午休、下午诵读、晚饭、观看视频、就寝，日复一日。

之前就接触过《论语》片段，加之本来是初中语文老师出身，语感够敏锐，读着读着，来了感觉。读到“君子尊贤而容众”，他开始反思，往日的工作生活中，尊贤是做到了，但容众呢？读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时，他开始对照自身……

接近五十知天命，全身心浸在《论语》中，一月下来，王献岭收获颇丰，连带体重也上升了。

己欲立而立人

本身就是工作狂，平日又热衷分享，他急欲传递这份美好给老师们。机会来了，第二年，夏令营继续在安徽绩溪开办“《大学》一百、《中庸》五十”课程。身为成人班班长的王献岭最终为学校团队争取到14个名额。事后，有老师回忆，最初并不愿意去，假期本想好好休息，但最后很庆幸自己去了。那样纯粹读书的日子，现在仍然很怀念。

与此同时，文明办联合教体局组织教师前往郑州读三天《孝经》，二小也有一批老师参与其中。返程途中，副校长周凤娟激动地给正在安徽绩溪的王献岭打电话：“《孝经》真的太好了，我们想在开学前组织一个教师子侄班，读《孝经》。”王献岭自然大力支持。结果，读了《孝经》，这些教师子侄还真有些不一样了。

为何不在学校里推广呢？此念一起，王献岭开始琢磨如何让经典进校园。多年的学校管理经验，他悟出一点，推行一件事，如果老师没感觉，这件事十有八九做不好。

所以先从老师开始，通过改变老师去改变学生：“《大学》讲‘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说文解字》也说‘教，上所施，下所效也’。中国的传统教育不是蒙台梭利，不是杜威实用主义，不是以儿童为中心。而是上做主导，师长主导，学生接受这种主导，主动的是老师和家长。老师和家长是上。抓好上，用上带下。上带下一带就动，下带上远远不可能。”

2014年秋季开学，全体教师会议上，王献岭和老师分享了读经的收获与感悟，并提出希望，各学科组每周一次集体教研活动改为读经。读过经典的老师自然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可是其他老师则一脸不理解。

王献岭继续晓之以理：“咱们学校还在创建省级文明单位的关键期，文明办彭主任希望看见大家诵读经典。不管怎么样，咱先读着。等省级文明单位创建成功，咱们每个月多拿六百元钱的奖励，到时再说呗。”老师们想想也是，点头同意。

老师开始读经，学生也开始读经。每天早读，由原先的语文教材变为传统文化经典。原来的早自习，基本是由语文老师主导，现在变为全员参与，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老师轮流值班。本刊记者到访当天，清晨7点40分，校园里已是书声琅琅。按照作息表，早读8点开始，可教室里已坐了不少孩子。仔细一看，座位排得很密。班级人数多的超过一百，少的也有八十多人。

班上孩子这么多，平日的教学，生活的琐事，哪里还有时间读经呢？王献岭深有体会：“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做重要的事总有时间，关键看你把这事儿放在什么位置。”为此，学校形成了相关制度，教师的经典学习背诵和考评挂钩，直接影响着年终的绩效奖金。

我们背诵，因为我们欢喜

一个人能走得很快，但一群人能走得更远。为了营造集体学习氛围，激发老师内在学习动力，王献岭计划着下午放学后组织教师集体读经一小时。

但让全体教师马上加入也不现实，还是从学校班子成员、教研组长、年级组长开始，成立永城二小教师读经精英班。其中6位成员，因为家有老人需要照顾，孩子小，没法坚持，最终留下37人。

开班仪式上，王献岭亦庄亦谐：“咱们读经精英班成立，自发自觉自愿，不让各位欢喜幸福的事，校长不愿做。千万不要因为读经影响家庭，不能读，千万不要勉强。从今而后，如果没有非常特殊的事，我和大家一起读。如果哪位老师连续几天都没来，肯定有重要事情来不了，我很牵挂，会问问情况，看需不需要帮忙。”

市文明办主任彭怀冉在永城道德大讲堂

这一读就是一学期，《弟子规》《孝经》《论语》。由于长期坚持，喜悦渐生，家人认可，老师们渐渐领会到读经的美妙。寒假期间，顺延7日，每天下午诵读半天，继续《论语》。

春节后，开学前，精英班的9位老师又自愿去郑州参加了河南省国学会组织的《道德经》班，为期三天。这次辅导员是黄河科技大学的钟易桐老师，钟老师常年沉潜读经，总结出一套读经规范：坐端正，气顺畅无阻；视不移，不左顾右盼，不上下游离，专注于经句；心恭敬，以谦卑后生的敬畏之心目视口诵。

得此规范，二小师生的状态大为改观。学生们渐渐有模有样，有了读经的仪式感；老师们也在齐声诵读中感受到“同一颗心，同一个音”的愉悦。新学期开始，又有好几位老师申请加入教师读经精英班。《论语》《大学》《道德经》，就这样一路读下来。

六一儿童节前夕，精英班几位老师感慨，日复一日的诵读，不少篇章已能背诵。联想到读经学堂孩子们的包本录像，王献岭决定给读经的老师也举行个仪式，包本录像。第一批共有18人完成包本。很遗憾，身为校长的王献岭并不在此列。慢慢地，有38人完成包本录像。这一次终于有了校长的身影。此后，越来越多的教师申请加入精英班，包本的人数也越来越多。

2016年5月初，王献岭接到将在河南信阳举办“新八德”读经经验交流大会的邀请。离大会召开还有1月，当时学校已有68名老师完成包本。他和老师们商量，参会前能不能实现100人包本？结果，106人包本。交流大会回来，王献岭的关注点发生了变化。每逢碰到没有包本的老师，王献岭总是向老师伸出手，原来是向老师讨要欠着的包本。他也不严肃，脸上还带着笑容，但老师们却有些不好意思。见了他总是绕道走。慢慢地，这些老师也逐渐将“欠着”的经典还上了。

而最早实现包本的几位老师则发现，日子久了，好像经典也逐渐淡忘了。怎么办？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王献岭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进行经典诵读包本之温故知新活动。活动中，老师们连连感叹，比起初次的背诵，温故知新容易多了，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和涉猎扩展，对经典又有了不一样的感悟。

伴随着经典诵读活动的开展，二小省级文明单位申报获批，每位老师每月可多领600元奖金。

参与数学组老师读经的王献岭

文化界的富士康？

为了让入读二小的孩子有良好读经基础，王献岭开始和周围幼儿园沟通，带领教师团队给幼儿园做师资培训。现在，周围六七所幼儿园都开设有经典诵读课程。就连民办的奇卡幼儿园也加入进来。

慢慢地，各地读经论坛也开始邀请王献岭做嘉宾。老师也跟随着校长外出，分享经典诵读路上的收获和感悟。足迹遍布省内外，北到北京，西至西安，南达福建，东临山东。“有机会，我们还想走出国门，将经典诵读带给国外的华人子弟。”

从二小走出的学生也大不同，有个刚升学的孩子回来看老师，和老师聊到初中需要背诵的语文篇章，直感叹读几遍就会背了，这背诵的本领早在二小就炼成了。

得益于经典诵读，二小呈现了不同以往的发展态势。王献岭想要经典诵读更持久地开展下去。在他看来，只有读经打卡，才是长治久安之策。虽然，这个想法萦绕心间良久，但生性谨慎的他迟迟不敢行动。待到相关技术问题解决，2017年10月18日，永城二小教师读经精英组正式启动了读经打卡。那天，他说：“今天，党的十九大在北京召开。今天，我们开始读经打卡。这是永城二小教师读经进入新时代的新举措。”

两周后，在班主任例会上，43位班主任中有22位都在精英组。一向谨慎的王献岭一反常态，让不同意读经打卡的老师举手：“好，没有。那一致通过。我们这周试运行，下周正式开始。”

现在说起，王献岭都不敢想象万一失策，引发的一系列有令不行等问题。“在班主任会上，我还真是有点奋不顾身了。”随后几天，依照此种方法，音乐体育美术常识数学组依次突破，而语文组则是采用零散时间分批次突破。最终，二小建立起覆盖全校的读经打卡群，就连保安等后勤人员也纳入进来。

读经打卡，通过微信群上传诵读音频，从清晨6点至晚上10点都可以。“这样时间空间更灵活，也符合人性。”王献岭很满意目前的读经打卡形式，他向我们展示着老师们的读经打卡。

年后就退休的周彩兰老师，两个女儿都在美国定居，前两天，刚飞往美国看外孙。人在异国他乡，下午四点过，仍然不忘记读经打卡。王献岭和她说笑：“好好读经典，以后向国外的华人子弟传递经典的力量就靠你这样有中国文化根基的老太太了。到时在美国开办读经学堂，如果缺人手，我和学校老师来给你帮忙。”

现在，王献岭常感慨：“咱们小时候错过了经典教育，不要让下一代再次错过了。”可是就这么反复读，不是很枯燥吗？经典教育就只有诵读这种形式吗？这些质疑让王献岭想起一段往事，2014年夏令营期间一个相熟的大学生向他抱怨道：“这不是文化界的富士康吗？”

但是，比起报告讲座，王献岭还是更倾向于这种诵读方式。以前，听了生动的报告讲座后，他也心之神往。但回去后，还是该干吗干吗，经典还是经典，自己还是自己。而通过诵读则可以让经典内蕴的智慧和有良知的生命交流，内化生命，丰富生命。他总结道：因读而知，因知而行，因行而成，因成而止于至善，诵读经典还是目前最智慧的教育。

2017年10月18日，永城二小开始读经打卡。这一天正好十九大召开，王献岭也借吉言说，“这是永城二小教师读经进入新时代的新举措。”

背后的故事

今日的二小，教学楼还是十年前村小的模样，全校3000多名师生还是共用一处公共厕所，操场还是和社会共用。硬件设施似乎没有太大改进，但教风学风却不可同日而语，先后获得全国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工作先进单位、全国诗教先进单位、河南省文明单位等荣誉称号。

回想2007年5月31日，刚到二小那一天，王献岭仍然百感交集。站在稀稀疏疏的绿竹旁，看着有些掉漆的斑驳墙面，他想起了自己的乡村小学，自己的启蒙恩师。想起种了一辈子地早已因病过世的父亲。

1978年高考恢复，这对农民孩子来说无疑是改变命运的机会。老大王献岭和父亲说想去城里上学。家里本来不宽裕，还有3个兄弟，父亲有些焦虑，冲他直嚷嚷“上天上上学去”。私下，却偷偷和母亲商量，想尽办法，终于说服王献岭在城里工作的二外爷同意让其借住。1979年10月，开学后一个多月，父亲借来一辆自行车拖着小麦和他进了城。就这样，王献岭开始在城里上学，初中毕业，留级一年，终考上永城师范，师范毕业，踏上三尺讲台。这一次，是读书改写了他的命运轨迹。

1993年，父亲脑溢血住院，老家两个弟弟还未娶妻。1994年，女儿出生，妻子下岗。那点工资，实在杯水车薪，总得想点办法。1996年，母亲坐着拖拉机送来了他在老家的几百本藏书，加上商丘的几百元进货，小小书店就这么开张了。卖书，租书，这一开就是好几年。这挽救了他的经济困境，也让他走向社会，学着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整合资源。现在已是校长的王献岭由衷地说，开书店使他的眼界不断扩展，接触到很多新事物。

书籍在他的人生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两次命运的改变都与书籍有关，或读书或卖书。联想自己的人生经历，他想分享这份美好。底子薄弱的二小，在2007年秋季开始实施保底工程。一学期后，情况已有改观，这给王献岭提供了思考学校特色发展的机会。2008年春季学期，二小走上了“读好书，诵经典，营造书香校园”之路。

外出学习，王献岭遇见全国“新经典”诵读实验发起人李振村，得“村长”指点。二小将重点放在了古诗文诵读上，并着手编写校本教材《古诗文经典诵读精粹》。2010年，在河南焦作“卓越”校长论坛上，听着老师们分享那种幸福而完整的教育生活，王献岭被深深打动。二小开始新教育实验，以经典开启黎明，晨诵午读暮省，配套的校本教材《新教育晨诵诗》也应运而生。同时，王献岭还继续发挥开书店期间练就的整合资源的本事，得永城市诗词学会朱继彪会长等人帮助，编著《永城故事》，将永城的过往写成100个故事，讲给永城的孩子听，让孩子的血液里流淌着家国情怀。

其时，二小已不是当初的村小了，王献岭也有些志得意满。随之而来的却是老师们的不再信服。王献岭压力大，经常酗酒。2014年端午，郑州的《孝经》之行，让他反躬自省，开始戒酒。随后暑假在安徽绩溪的“《论语》100夏令营”则让学校开始转型，读经教育逐渐铺开。

“这三年多，我感觉是我个人文化修养、性情养成、眼界大开最难得的三年。我读最好的大学，也不如和我的老师学生在学校里读经典状态好。”王献岭对记者说。

第二天，记者和学校两位老师游永城芒砀山。在传说中的夫子避雨处，看着新塑的孔子像，思绪又飘到二小校园的孔子像，想起王献岭在微信上写的话：“我心在夫子，我心在翠竹，我心在千竹拜圣……惟愿天下以夫子为木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