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财贵:从良知而行
2018-08-03讲者王财贵编辑余凌
讲者_王财贵 编辑_余凌
王阳明讲学雕塑,贵州修文
何谓“德”
有人说弘扬传统文化来培养美德,但还不够精到,美德教育不一定要弘扬传统文化,弘扬传统文化也不一定要青少年有美德,有美德很简单,就是应该怎么做人,做一个有德之人。
怎么做才是有德的标准,有德无德如何判断,遵照中国传统文化是有德者,如果遵照西方文化或者印度文化,是有德者吗?
每一个文化都教导人们做有德的人。但如何判断是有德的文化,中国人继承传统文化,开展美德教育,而不是继承美国文化,开展美德教育。所以首先要探讨什么叫做有德,要不如何判断行为是有德或无德,如何使自己有德。
德即有道德。“道德”这个词语,现代人觉得是框架,是拘束,让人不自在,是一种胁迫。甚至有人说,这是吃人的,是摧残人性的东西,所以对“道德”两字深恶痛绝。中国人用词的方式是望文生义,所谓“道德”,就是“行道有德”。“道”在哪里,就可以“循道”而“有德”。
“道”,一个“首先”的“首”,也是“元首”的“首”,首即头,象形字,如一个人的侧面,上面几根头发,修辞学上的借代格是以局部代整体,旁边一个走之旁,就是走路,所以道的意思是“人行道也,人所行也”,人所走的路就是道,也引申为人应该走的路。
道就是从此通往彼唯一的路。十字路是“衢”,所以叫做“通衢”,是交通要道。九条路,则是“逵”。任何天下事,都有从这里到那里的路,于是加上“理”,叫做“道理”。
理,“玉”字旁加上“里”,“里”是注音。普通石头看不到内部的纹路,透明的玉可以看到其纹路,这纹路叫“理”。“道”和“理”放在一起,任何事情都有它要走的路,都有它的“道理”。
天下最高的道理,即“天地之道”,简称“天道”,是宇宙的规律,也是人必须依照的规则,天道即人道。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地宇宙最高的原理、原则已经在人生命中,成为生命的特质,即“性”,所谓“天命之谓性”。率者循也,遵循人性,也就遵循天性、天道,遵循从天道而来的人性而行,即“人之道”,所以“率性之谓道”。一般人往往不能按照天道坦然明白去努力实践,故要“教”,要有所修养,即“修道之谓教”。教,就是教育的最高目的,让一个人依照本性而行,回归天德。
道是绝对且客观的。依之而行,行之即有心得。得者德也,行道而有所得,就是有德的人。所以道德不是古圣先贤规定的,也不是老师教的,更不是父母希望的,道德是真正的人必须这样走,必须这样做,是为自己的生命而做的,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古之学者”是理想的学生、君子,为自己生命的发展,生命的本性和自然去做去学去成;“今之学者”是指现在受教育的人,不是为了生命内在要求做人,而是为了别人,比如师长的要求,父母的期待,或者别人的看法。
所以道德并不可怕,道德不是规范、限制,而是让生命自由、自然地开展。不能认识道德的这种意义,即使成为有德之人,也似负千斤重量,只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做一个有德的人,要弘扬中国文化,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中国古人告诉我们,道德在眼前,在心中,每个人都按照心中知道的去做,世界就天下太平。中国文化以儒家为核心,儒家的教化是“成德之教”——让人成为有德之人的教育。
性善,天德合于人德
孟子讲“性善论”。遵照天道而行,就是遵照道德而行。天命渺茫,不了解天德,怎么能合于人德。在西方,耶稣的门徒忍不住问他,“老师,你天天要我们信上帝,到底上帝在哪里?我们都没有看见上帝,你怎么叫我们信上帝?”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耶稣很有智慧地回答,“你天天和我在一起,你还没有看到上帝吗?”
耶稣面对门徒的疑问,回答说,“你天天和我在一起,你还没有看到上帝吗?”
古代流行的婴戏图,蕴涵孟子“性善”之理
司马光砸缸救友的故事,“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才,甲骨文是房柱与房梁的象形,像树杈,即远古简易建筑中的房柱,像房柱上架着的横木,即横梁。有的甲骨文与金文中的树杈模糊成实心点。
其实,这句话是搪塞之辞,但其意义来自“信”,要信“我”。信耶稣、信上帝成为有德者,是从宗教情操而成为有德者。但是中国的儒家,尤其是孟子,不走这条路,信人性和天道,依照天道而行就成为有德者,读孟子的原典,就知道性善不可以反驳。
和孟子同时代的告子说,性无所善恶,就好像水无所谓东西。有人认为人性取决于环境;也有人说,有的人天生是善或天生是恶。但只有孟子强调“性善”。
孟子的学生也问,如何证明性善。孟子并没有像耶稣那样回答,他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
“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若者顺也,情者实也,如果一个人可以顺着他生命的实际情况,“则可以为善矣”,那么他是可以做一个善人的,“乃所谓善也”,这就是孟子说的性善的意思。若,如果,如果一个人成为不善的人,“非才之罪也”,“才”的一撇,古代是一点,是象形字。中间的一点是一粒种子,往下生根,往上发芽,超过土地,叫做“才”,有“刚刚发生的事”“原来”的意思。假如一个人不善,并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他的本性。孟子坚持认为,一个人能够顺着真实的本性而行是善的,只是违反了自己的本性,才成为一个不善的人。
孟子建立的性善论,独儒家这一家,由孟子完成。他举例来证明:
“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接下去就讲,“所以无恻隐之心,非人也”,然后扩大来讲,“无羞辱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
“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乍,忽然,忽然看到一个小孩将要掉到井里去,“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皆”字很重要,指任何人一定有惊动不安的心理产生,掉到井里的是一个孺子,产生惊动不安的人是旁人,这是非常奇特但客观普遍存在的现象,必然有,时时有,人人有。“怵惕恻隐心”今天叫“同情心”,它之所以生出来,不依赖任何外界条件,是由于人真心的感动。“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这种不安和触动,不是为了孩子父母的感谢,也不是为了邻居朋友的赞赏,更不是因为不喜欢听孩子哭叫。这是不附带任何条件真心的感动,这种真诚是带有行动力的决定,是“无条件”的命令,来自人本身的意志,叫做“自由意志”,是很自然由内在生命而产生的感动、决心,乃至于行动,这种感动叫做“善的感动”,这种意志叫做“善的意志”,这种行动叫做“善的行为”,而这种善的感动随时都在。
有人会说自己并没有善的感动,做一个有德的人也不是我的天性。但做有德者是自己愿意的,不是谁逼迫的。
帮助一个人,首先要同情人,这来源于内在生命的深处,每个人知道这样做是对的,却不知道其来由,只能说从天而来,证明人的本性是善的,没有感动,就不必逼迫自己。有些人觉得必须为恶,内心也不会觉得痛苦,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孟子说,这种人“非人也,是禽兽也”。每个人心底一直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人!
有的人不知道怎么做人,一直浑浑噩噩,孟子说,一个人在清晨刚醒来时,心里十分清静,这叫“平淡之气”,清明的感觉,很合乎根本的人性,一旦面对生活、工作,人就开始为自私而考量,心里明知道自私是不对的,伤害人是不对的,但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搪塞而过。
人的善心随时要发,好好地成长起来,不需要外求,就成为有德者。所谓“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至于富贵是“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之在外者也”,是“求无益得也”。所以要做富贵的人,尤其是心灵富贵的人求自己,外求往往是求不到的。求自己做有德的人,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一转念之间,就可以脱胎换骨。
《论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传统认为是孔子见“道”之语也。道是人所行路,道理也在万事万物中。故古人讲格物
行良知,是唯一的人生道路
成为一个有德者,一个君子,甚至圣贤,从今天开始,不用再管外在的利害,只管内在所涌现出来的一点精华,这点精华就是王阳明所说的“良知”。良者“常”也,良者“善”也,“良”的感应是一直都在,是“善的”。如果一时糊涂,认为自己没有良知,王阳明会说,这是“昧了自己的良知”,而不是没有良知。
良知是要求自己,不是要求别人,按照良知而行,就是有德者。刚才说过善念,是天德,虽然发自主观,但同时又是客观的、绝对的,即人德合于天德。人德是客观,良知是客观。假如两个人都依照良知去做,结果可能会不一样,但不会起冲突,而会互相尊重、互相欣赏、互相协助,这是“君子成人之美”。
孟子说“禹、稷、颜回异地而皆然”。大禹治水,当了天子;后稷教人种田,当了大臣;颜回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地位如此悬殊。但孟子说,把他们地位对调,“则皆然”,他们所做的事情都一样。颜回也会为国为民,禹、稷也会甘于在陋巷,甘于一箪食一瓢饮。他们都依照良知而行。
在《易经》乾卦中,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就是民间的贤人;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是在位的大人都是大人,这两个大人是相互的。有德的社会,不只是文明的社会,且是有文化生命的社会,是令人喜悦的社会,这叫做天下太平。
交朋友,大家都希望交到君子,交到有德之人。不过,有德是自己的事,应该让自己先按照良知而行,去对待朋友,所以不是去交一个君子朋友,而是先让自己成为君子,成为别人好朋友的对象。
大家常说,施比受更有福,这句话来自“从良知而行”。可是“明明白白一条路,千千万万不肯走”,人能欺骗一时,哪能欺骗一世;能欺骗一人,哪能欺骗全世界;能欺骗自己,哪能欺骗天地鬼神!所以人生只有一条路,就是从良知而行,做一个有德者。
王阳明讲“良知之教”,他说从良知而行,就是圣贤。有一次他带学生在街上走,听到有人吵架,王阳明停下来对学生说,“弟子们,你们听,这些人在那边讲学,你不只要听我讲学,也要听这两个人在讲学。”弟子就笑了说,“老师啊,他们在吵架,不是在讲学。”王阳明说,“他们不是在讲学吗?你听,他们一个说,你没有良心,另一个说你才没有良心,我在讲良心,他们也在讲良心,我在讲学,他们难道不也是在讲学吗?只是我讲学是问自己有没有良心,他们只问别人有没有良心,于是就吵架了。”所以人与人要不吵架,国与国要没有战争,非常简单,只问自己有没有良心,不要问别人有没有良心。
绝大多数人总有些自私,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但心灵最深处还是想做一个光明的人。只是现实生命往往会让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把良知的呼唤故意压下去,这叫做“泯灭良心”。但不管什么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的良知就立刻行动。比如想到父母恩德广大,却许久没有向他们问候,这是良知发现,应该立刻问候一下;有人需要安慰,就去安慰他;无心伤害了别人,就赶快去道歉;对于某一种学问,必须追求,这也是良知。所谓良知管一切,不仅仅是道德,也包括对知识的追求,对真理的追求,对健康的在乎。所以有德包括一切的人生,做最有意义的事情,做最光明的事情,做最坦荡的事情,做最自由的事,做所有人都欢迎敬佩的事,这叫做有德者。
从现在开始立志一切事从良知而行。如果现在不知道怎么做,可以不做,一旦知道,就立刻做。越做越精致,越做越广大,心智会越活泼,这叫做扩充。孟子讲良知,讲性善,也讲扩充,所谓“扩而充之可以保四海”,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颜回,之所以被人敬佩,是因为他“不迁怒,不贰过”,他“即知即行”。人就应该朝着这个方向去做,以良心面对人生,就步步走上圣贤之路。
孔子说“过则勿惮改”,以前的错误不去理会,现在犯了错误,察觉了就去改正,若业障深重,改不了,孔子说不要害怕改错。智慧的人是即知即行,按照本心去行,立刻就可以成圣成贤。第二种人是有过则改,改不过来下次再改,渐渐心智清明。第三种人是浑浑噩噩,这辈子纵使赚取全世界,但丧失了生命价值。
我们必须有一种非常清楚的价值次序。最高价值是有德,其它价值才能实现。孔子说“贫而乐,富而好礼”。有德的人,能处于贫困的状态,也可以处于富有的状态,贫穷就成就贫穷的价值,像颜回“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如果有德者富贵,则好礼,会乐善好施。有德者有几个层次,第一即知即行,第二善于改过,如果能这样,就继承了中国文化传统,成为有德的君子。
读经与语文教育
小时候读经典,叫做“满腹经纶”,要用了就会“融会贯通”,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提倡读经的教育是为了帮助人们更好成为一个有德者。读经,就是研读经典,有德者流传下来的智慧,就是经典。经典是文字,从文字里能读出古人智慧,用古人的智慧唤醒自己的智慧,读懂了古人,就是读懂自己。
语文教育是非常重要的教育,要在十三岁之内完成,这是“学习的关键期”,超过十三岁,一个人的语文要进步,就“费力多而收工少”。教一个孩子语文,应该用最高的语文,从熟读到背诵。人间最难的书,在他还不知道难易的时候已经背完了,这样再过几年,就可以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有高度语文能力的人,今后还能进入高度的语文世界。照中国人来讲就是“经、史、子、集”,一个人能够熟读且领会,才能成为一个继承中华文化的人。
在读经史子集的同时,面对的都是圣贤豪杰,心性涵养顺理成章日渐完成,人生本就该这样好好成长。可是教材却让学生读那些非常简陋、粗浅、无聊的文章。小时候读的书其实都放在我们内心深处,小时候读经典,叫做“满腹经纶”,要用了就会“融会贯通”,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作诗出口成章,所以李白“酒一斗诗百篇”,是因为他肚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经史子集,一开口作诗就非常好的创作。现在的人呢,满肚子不是经纶,是一肚子草包,酒一百斗也没有诗一篇。
所以不要怪现代人对中华文化认识那么肤浅,是因为连读中国书的能力都没有,倘若这样下去,文化永远那么肤浅。要复兴中国文化的第一步,是让中国人能够读中国书,在十三岁之内,语文正在成长的时候,读经史子集。不要问懂不懂,只要熟悉背诵,一辈子就去懂,懂一辈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依良知而行,合乎圣人之道,亲近经典,让圣贤启发良知,这叫“古人先得我心之妙”,才能“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中国文化讲良知和人性,这是永恒的,发扬传统文化不仅是为了民族祖先,更是为了自己。这是一份责任,不是重担,这个过程如果人们感受到诚心的喜悦,那么就是有德者,也越能觉得中国文化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