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的摇篮—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七)
2018-08-01高建国
◎ 高建国
小说《美食家》问世后,“美食家”一词,开始在中国流行;“朱自冶”这个人物形象,从此出名。朱自冶是苏州人。为什么在苏州,能诞生美食家?因为,苏州的美食文化,自古积淀深厚,是美食家成长的温室和摇篮。富足,是这座城市的特色,也是人们尽享美食的基础。“毗邻大海,襟带江湖”,是苏州的交通优势;“鱼米之乡,经济富庶”,是苏州的物质资源。谚语说,“苏湖熟,天下足。”范成大《吴郡志》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明清时期,苏州成了全国商业中心。诗人高启说:“财赋甲南州,词华并西京。”(高启《吴趋行》)就是概括苏州的经济文化地位。因为富有,苏州对国家的贡献也大,“东南财赋,姑苏最重。”(沈寓《治苏》)所以,生活在苏州的唐寅,这样描述家乡:“长洲茂苑古通津,风土清嘉百姓驯。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门五日一尝新。市河到处堪摇橹,街巷通宵不绝人。四百万粮充岁办,供输何处似吴民。”(唐寅《姑苏杂永》)在这样的环境中,产生几个美食家,应当不奇怪。小说《美食家》,也写到这种景象。本文从三个方面,来考察一下。
一、居家生活考究
美食与财富相关。家中富裕,吃穿住行便考究。比如居住环境。朱自冶、孔碧霞的居所,就很不一般。朱是西式洋房,孔是园林豪宅。在这样的房屋内生活,不会轻视饮食质量。我们参观一下。
西式洋房。小说第一章《吃喝小引》,这样介绍朱自冶的住处:“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筑,西式的。有纱门、纱窗和地毯,还有全套的卫生设备。晒台上有两个大水箱,水是用电泵从井里抽上来的。这座两层楼的小洋房坐落在一个大天井的后面,前面是一排六间的平房,门堂、厨房、马达间、贮藏室以及佣人的住所都在这里。”(陆文夫《美食家》)这种楼房,多为民国苏州上流社会的住宅,是“清末民初,在上海的影响下”出现的西式建筑,《苏州市志》称它们为“海式住宅”。结构特点是,“不采用立贴式木构造,一般用砖混柱承重。木架屋面,铺盖红色或黑青色平瓦,外墙为扁砌清水墙面,多数用水泥浆勾缝;层次多为一二层,少数为三层或假三层。”(陈晖主编《苏州市志》第一册)这样的住宅,反映了主人殷实的家境,也是朱自冶,享受美味佳肴的物质条件。只可惜,朱自冶并不珍惜它,更体会不到“家”的温馨。《美食家》说:“朱自冶早出晚归……家在他的概念中仅仅是一张床铺,当他上铺的时候已经酒足饭饱,靠上枕头便打呼噜。”(陆文夫《美食家》)如此“豪宅”,都不放在眼里,可见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只有美食。朱自冶怎会成为这种人?原来,他是一个不差钱的“房屋资本家”,“我们这条巷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高小庭语)。而这些房产,又是不劳而获的财富。严格说,朱自冶“连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坐落在哪里,都是稀里糊涂的。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很精明的房地产商人,抗日战争之前在上海开房地产交易所,家住在上海,却在苏州买下了偌大的家私。抗日战争之初,一个炸弹落在他家的屋顶上,全家有一幸免,那就是朱自冶——到苏州的外舅家来吃喜酒的。”这样的人,自然不懂惜财。民国苏州,不少男人外出赚钱,在家购置房产,期待叶落归根。他们的子孙,因为衣食无忧,也就变成了白相人。就像朱自冶,成了好吃懒做的“美食家”。所以此人,拥有财富,却不爱财;舌尖兴趣,高于物质利益;享受美食,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这也是不少苏州人,津津乐道的生存方式,精神大于物质。“吃”在朱自冶这里,已成为精神化的对象。
石库门。小说第十一章《口福不浅》,这样写孔碧霞住处:“那两扇黑漆的大门终日紧闭着,门上有一条缝,一个眼。缝里投信件,眼里装有玻璃,据说这是一种窥视镜,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叫花子是敲不开门的。那时候沿门求乞的人很多,差不多的人家都装有这种东西。我从来不知道那门里是什么样子,只是看见那高高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墙虎,每到秋天便飘送出桂花的香气。”这是通过“我”(高小庭)儿时的目光,从外面观察到的,孔碧霞居住的“五十四号石库门”。所谓石库门,就是房门用石头“箍”(围)上的。宁波人读“箍”为“库”,所以,“石箍门”被讹传为“石库门”。石库门建筑,是民国时期的苏州人,模仿上海人建造的一种西式建筑,类似江南传统二层楼的三合院或四合院,居住者都是大户人家。孔碧霞能住这种宅子,是因为,她“原本是个政客的姨太太,这政客能做官时便做官,不能做官时便教书,所以还有教授的衔头。”说明石库门的主人,多为苏州上流社会。但石库门在小说中,不只用来象征主人的身份、地位和财富,它已拓展到文化层面。居住在这里的孔碧霞,同样津津乐道生活艺术(包括美食烹饪),成了她的精神追求。作为教授夫人,原本就懂艺术(会唱评弹,会画兰花),经过高雅文化的熏陶与历练,她对于美食的理解,自然胜过朱自冶这个土包子。朱自冶只知道到饭店吃饭,而孔碧霞却一定要将美食,与诗意环境结合在一起。就在她家的石库门庭院里,花草竹木、楼台亭榭、小桥流水,再加上如花似玉的女儿,为客人们端菜,便综合了美味与美景、品尝与观赏、物质与精神,等等多种元素。小说这么写孔碧霞,就是从艺术层面,定格苏州人优雅的生活方式,描绘江南城市独特的文化风俗景观。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很容易成为美食家。
私家园林。民国苏州,中上阶层人家,有住宅庭院的,都要修建园林景观。旧时苏州城,面积并不大,然而在“明清鼎盛时……各式园林和精致庭园,多达300余处”。(陈晖主编《苏州市志》第一册)媒体说:“骄傲的上海人习惯将苏州称之为自己的‘后花园’。在大户人家,前厅大堂作为迎来送往、谈正事之地,需要冠冕堂皇、正襟危坐。而‘后花园’便是倩影相随,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廊桥迂回,是琴棋书画、吟诗读书、休憩养性之地。于是,如此精美之地所出的饮食,其精致之度,当然也不在话下……千百年来,苏州园林的文化早已融入了苏帮菜的美味。”(杨艳《游苏园惊食梦——消失于苏园里的那些饕餮》)孔碧霞的石库门庭院,就是一个微缩园林。《美食家》第十一章《口福不浅》,通过高小庭的目光,看到了这个园林环境的布局:“我跟着孔碧霞往前走,一个幽雅而紧凑的庭院展现在面前。树木花草竹石都排列在一个半亩方塘的三边,一顶石桥穿过方塘,通向三间面水轩。在当年,这里可能是那位政客兼教授的书房,明亮宽敞,临水是一排落地的长窗。所有的长窗都大开着,可以看得清楚,大圆桌放在东首,各界人士暂时都坐在西头。”(陆文夫《美食家》)三间面水轩,是苏州园林的建筑样式之一,临水而建,别具风情,富于诗意,留下过许多文人墨客的足迹和诗文。这里也是,烹饪者施展才艺的物质空间,美食家品味佳肴的理想环境。可惜民国之后,苏州人家少有再建。只有当代企业家陈金根,建造了“静思园”;当代画家叶放先生,建造了微型的“南石皮记”(央视《舌尖上的中国》第三季,还拍摄了叶放在南石皮记的饮食生活)。如今仅存的私家园林,多为民国或明清遗存。这些广布在苏州城郊的艺术建筑,成了美食家生存的港湾。
二、市民追逐时尚
人们品鉴美味,也是一种时尚。不为吃饱,只为精神享受。周作人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周作人《北京的茶食》)苏州人追求这种时尚,能做到极致。举个例子,400年前,苏州人爱唱昆曲。张岱《陶庵梦忆》说,若逢一年一度,虎丘中秋曲会,苏州人会倾城而出,万众齐唱。“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因为人多,演唱时“动地翻天,雷轰鼎沸”。苏州枫桥杨神庙,一次职业昆班的演出,竟然达到“四方观者数十万人”。如此热爱昆曲艺术,没有富庶的背景支撑,简直不可想像。盛唐白居易,在苏州当过刺史,对此体会最深。所以他写诗,都会情不自禁,盛赞苏州的繁华与富裕:“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白居易《齐云楼晚望》);“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白居易《登阊门闲望》);“舟移管弦动,桥拥旌旗驻。况当丰熟岁,好是欢游处”(白居易《吴中好风景》);“留春不住登城望,惜夜相将秉烛游。风月万家河两岸,笙歌一曲郡西楼。”(白居易《城上夜宴》)后来调离苏州,白居易依然不忘苏州:“江南旧游凡几处,就中最忆吴江隈。长洲苑绿柳万树,齐云楼春酒一杯。阊门晓严旗鼓出,皋桥夕闹船舫回。六七年前狂烂漫,三千里外思徘徊。”(白居易《忆旧游》)陆文夫写《美食家》,背景是民国苏州。虽经战乱,但苏州人追求时尚生活,依然痴心不改。20世纪40年代,陆文夫从泰州移居苏州,亲历了当时的社会现状,所以他写苏州,基本上是“情景再现”。比如,苏州的美食家们,一般到哪里吃饭?吃完饭到哪儿喝茶?出门乘坐什么汽车?手腕戴什么表?平时抽哪些香烟?等等,均写到小说里。这些消费场所或生活用品,构成了美食家饕餮人生的文化土壤,反映出那个时代的时尚生活元素。举几个例子。
石路茶楼。《美食家》写道,食客们的生活丰富多彩,吃过喝过洗过歇过,要到茶馆里去蹲一蹲。第一章《吃喝小引》,就写到阊门石路的茶楼:“苏州的茶馆到处有,那朱自冶为什么独独要到阊门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楼上有几个和一般茶客隔开的房间,摆着红木桌、大藤椅,自成一个小天地。那里的水是天落水,茶叶是直接从洞庭东山买来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吃喝吃喝,吃与喝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称得上美食家的人,无—不是陆羽和杜康的徒弟的。”在这里,由茶楼写到特定的茶叶(洞庭东山买来的,想必是碧螺春)、泡茶用的水(天落水)、煮水用的锅(瓦罐)、烧水的燃料(松枝)、盛茶的器皿(宜兴紫砂壶)。仅喝茶,就有这么多名堂,由此可见,苏州饮食文化的独特性。这也是苏州人,精致生活、高雅品位的写照。美食家们青睐的阊门石路茶楼,凸显出苏州餐饮精细的文化内涵,和苏州人生活消费的时尚个性。可惜民国之后,这样考究的茶楼,在苏州已难觅到。
福特汽车。朱自冶最惬意的年代,是民国时期,我们俗称“解放前”。那时候,苏州马路上也跑汽车,但在一些民国题材的影视剧里,汽车都没有品牌。《美食家》描写孔碧霞家,石库门外的场景,特别提到福特牌小汽车。小说十一章《口福不浅》说:“(孔碧霞住的)五十四号我是很熟悉,读中学的时候我每天都要从那里经过,常常看见有许多油光锃亮的黄包车停在门口,偶尔还有一辆福特牌的小轿车驶过来,把巷子里的行人挤得纷纷贴上墙头。”注意数量对比:黄包车,有“许多”;福特牌小轿车,却“偶尔还有一辆”。说明这种汽车,在当时的苏州街头,很少见;也说明乘坐汽车的人,不是普通人。媒体称,苏州城里第一次出现汽车,是在1936年。“民国江苏《长途》杂志1936年1卷15期刊文介绍,1936年时,有阊门外更生医院美籍医师惠路易拟在苏州城里开办一所慈善性质的医疗诊所。为求往来方便,惠路易想在城区开行汽车,便致函吴县外务秘书处,请求批准。县外务秘书处接惠路易之信后,即与吴县县长邓翔海商洽。县长邓翔海认为,既然是慈善事业,应可‘酌予通融’。苏州城里的第一辆汽车由此诞生。”(佚名《1936年苏州城里的第一辆汽车》)这位汽车主人惠路易,是个外国人(美籍医师)。之前,中国医生也申请开汽车,却遭政府拒绝。“上世纪三十年代初,苏州阊门外马路拓宽,商市繁荣,有留美医学博士张卜熊开办卜熊医院,为出诊方便,购置汽车一辆,且呈文吴县政府,请求批准在城里已经加宽的马路——景德路、观前街、宫巷等处行驶。但是,吴县政府以城内马路虽有改善,但至今没有汽车通行,行车要求‘尚在考虑当中’为由未予批准。因此,到1935年,苏州城里还没有汽车行驶。”当时国家,积贫积弱,由此可见一斑。不过,“县府虽然批准了惠路易的汽车可在苏州城里通行,但考虑到城里拓宽的马路有限,故惠的汽车只能够行驶在县府规定的路线,并于此车注明特别标记,以资识别。”孔碧霞家里的福特汽车,也应是30年代进口中国的产品。1931年,福特公司在上海,设立第一个汽车销售和服务行。本打算建造汽车装配厂,却因国民购买力小,每天卖出的福特车,不到4辆,计划便撤销了。(陈晖主编《苏州市志》第一册)当时中国,拥有福特汽车的人,都有一定身份。孔碧霞的先生,能乘坐这样高档的汽车,说明地位和名望不一般,也有经济实力。能拥有福特牌小轿车,这个家庭平时的饮食,也一定考究。长期这样生活,孔碧霞自然懂得,如何将日子过得艺术化一点。做一桌好菜,应是手到擒来,这也是一种生活时尚吧。在这样的物质氛围中,人人都可以成为美食家。
浪琴手表。食客们喝茶的时候,谈笑风生、举手投足之间,可能还会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朱自冶却不戴手表,他告诉“我”(高小庭):“不瞒你说,读大学的那一年家里给了我一只浪琴金表,我戴了三天就不想要了,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很不舒服。”(陆文夫《美食家》)朱自冶的手表,后来弄哪儿去了?有几种可能:一是因为人赖,像他自己说的,“总觉得手腕上多了个东西,很不舒服”,所以手表也就送人了;二是因为醉酒或洗澡,不慎将手表遗失;三是因为嘴馋,把手表当掉换钱,留作下馆子用了。然而,那可是一块昂贵的“浪琴表”!民国时代,没有多少人能戴得起。第一块浪琴表进入中国,是在1867年,当时只能“由宫廷贵族和富商享用;上世纪30年代,上海比较繁荣的时候,浪琴表是东南沿海很昂贵的商品。”(张潇潇《浪琴表最大的优势是坚持》)朱自冶拥有浪琴表,说明家境殷实富裕,是一种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朱自冶不稀罕,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这位美食家的皮囊本质。浪琴表如同他的石库门洋房一样,毫无价值可言。他认可的时尚,就是享受美食。所以,解放后这位大脑空空的吃客,当上“美食协会会长”,也算是实至名归吧。
三炮台香烟。《美食家》写到香烟的时候,小说故事已演绎到解放初期。此时,市民的生活用品,仍有民国标记。朱自冶的生活水平,尽管今非昔比,但他抽的香烟,仍是一些名牌。小说第三章《快乐的误会》说:“朱自冶对我刮目相看了,他称我同志,我喊他经理,他老远便抱出三炮台香烟递过来,我连忙摸出双斧牌香烟把它挡回去。少跟我来这一套,你那高级烟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来有股血腥味。”这三炮台香烟,缘何称作“高级烟”?因为它是1914年,英美烟草公司在中国,推销的一种品牌卷烟,分公司设在福州和厦门鼓浪屿。同时推销的品牌烟,还有大炮台、二炮台、老刀、哈德门、五华、使馆、多福等等。百姓一般抽不起,它是烟民的时尚标志与身份象征。所以,在现代影视剧中,能抽这种烟的人,都不是一般角色。比如,电视剧《亮剑》中的楚云飞,电影《风声》中的吴志国大队长。相反,“双斧”牌香烟,却身价低廉,是国营中华烟草公司的普及型香烟。烟盒背面,还印有宣传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增加生产,支援前线。”小说中的“我”(高小庭),用这种香烟,回绝朱自冶的三炮台,是有政治寓意的,反映出那个时代,人们的政治觉悟,阶级斗争的警惕性。朱自冶抽这种烟,无非是想保持,追求生活时尚的个人形象。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三、饮食消费便利
美食家是吃出来。朱自冶在家吃,条件充分,妻子孔碧霞就是烹饪高手;到饭馆吃,也有用武之地,苏州的老牌饭店数不胜数。有了这些菜馆和饭店,苏州人也就特别讲究,吃的水平与艺术。朱自冶能成为美食家,这些大大小小的老牌饭店,起到了关键作用。《美食家》写到的饭店和食品店,大约有10多家,朱鸿兴、元大昌、新聚义、义昌福、松鹤楼、木渎石家饭店、陆稿荐、马咏斋、采芝斋等等。不过,多为略写。比如“元大昌”,小说第二章《与我有涉》说:“当朱自冶快要醒来时,我也从学校里下学归来。书包一放,妈妈便来关照:‘今天还在元大昌,快去!’妈妈的话只有我懂,那朱自冶还有一顿晚饭没有吃呐!”元大昌是什么?读下去就会知道,朱自冶要在这里吃晚饭,所以它就是一个饭店。再比如,第一章《吃喝小引》,有一段描写:“(朱自冶和吃友们)会议一结束便要转入正题,为了慎重起见,还不得不抽出一段时间来讨论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丰、义昌福,还是到松鹤楼。如果这些地方都吃腻了,他们也结伴远行,每人雇上一辆黄包车,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辆马车,浩浩荡荡,马蹄声碎,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去吃鲃肺汤,枫桥镇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鸡……”这一段文字,提到了新聚丰、义昌福、松鹤楼、木渎石家饭店,这些品牌名店。但到枫桥镇吃大面,指的是哪一家饭店?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鸡”,又在哪家餐馆?都略去了。不过,小说重点写到的饭店、食品店,很有代表性。比如朱鸿兴、松鹤楼、木渎石家饭店、陆稿荐(卤菜店),和一家没有提及店名的“有名的菜馆”。它们在民国苏州,赫赫有名,都是美食家心中的殿堂。下面细说一下。
朱鸿兴。小说第一章《吃喝小引》,写道:“(朱自冶)眼睛一睁,他的头脑里便跳出一个念头。‘快到朱鸿兴去吃头汤面!’这句话需要作一点讲解,否则的话只有苏州人,或者是只有苏州的中老年人才懂,其余的人很难理解其中的诱惑力。那时候,苏州有一家出名的面店叫作朱鸿兴,如今还开设在怡园的对面。至于朱鸿兴都有哪许多花式面点,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谱里都有,算不了稀奇,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几笔。”在此,作者写出了朱鸿兴的影响(出名的面店),所处的位置(怡园对面),面食的正宗(“许多花式面点”都进了“食谱”)。历史上的朱鸿兴,始创于1938年,专营特色面点。1980年代扩建后,二三楼供应早茶、饭菜,一楼供应各色面点、虾肉汤包等。小说的描写,接近现实,可见作者对朱鸿兴,有生活体验。作者曾说,抗日战争胜利时,“我考入苏州中学”。(陆文夫《忆朱砚馨同学》)而苏州中学,离朱鸿兴不远,陆文夫可能到朱鸿兴吃过面。苏州的朱鸿兴,是一家平民化饭店,更适合普通市民的生活需求。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饭店,受到“美食家”朱自冶如此重视,可见它做的面条,确有特色,是美食家历练味觉的理想平台。
松鹤楼。小说第二章《与我有涉》写:“这里是某府喜事,包下了整个的松鹤楼,马车、三轮车、黄包车在观前街上排了一长溜,新娘子轻纱披肩,长裙曳地,出入者西装革履,珠光宝气。”文字不长,却标注了松鹤楼的地址(观前街),饭店的档次(出入者西装革履,珠光宝气),饭店规模(包下松鹤楼的车马队伍,“在观前街上排了一长溜”)。松鹤楼是著名的苏帮菜馆之一,早在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列入苏州面业公所碑记。更是民国时期,有身份有地位的苏州人,经常出入的场所。所以,松鹤楼是当时姑苏上流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直到今天,松鹤楼依然是苏州的一流饭店,总店至今还在毗邻观前街的太监弄,与另一个著名的饭店得月楼隔路相望。小说没有直接写,朱自冶到这里消费;只是用它来烘托,当时苏州的美食环境。仅此一笔,便能看出,它在美食家心中的份量。
得月楼。小说没有明写它的店名,只是在第四章《鸣鼓而攻》,这样描述:“全行业公私合营的时候派不出那么多的公方代表,我也只好滥竽充数,被派到某个有名的菜馆里去当经理。这个菜馆我很熟悉,但在解放前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在门口看见有许多阔绰的人进进出出,看见有许多叫花子围在门前,看见那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使人馋涎欲滴。”从文字看得出,这个菜馆是“我”(高小庭)的工作单位。作者不写店名,只说它是“有名的菜馆”,令人费解。“许多阔绰的人进进出出……橱窗里陈列着许多好吃的东西,在霓虹灯的照耀下使人馋涎欲滴。”说明这是一家贵族化的高档饭店,类似松鹤楼。尽管小说没有介绍店名,但第八章《殊途同归》,还是揭开了这个谜底。“几乎每天都有吃客吵到我的面前:‘我们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受气的!’我忙着给人家赔不是,同时抓紧时间开会,做思想工作,订服务公约,批评别人,检查自己。还得感谢我们苏州的滑稽艺术家张幻尔——祝他安息。他那时编演了一个滑稽戏,名叫《满意不满意》。这戏还真帮了我不少忙,我还请他到店里来做了一次报告,他的报告比我的报告有效,所以便招待了他一顿,没有收钱,是在宣传费用中报销的。”看似虚构的小说,其实全是写实。苏州的滑稽艺术家张幻尔,真有其人;滑稽戏《满意不满意》,真有戏剧,还拍成了电影。它同另一部电影《小小得月楼》,表现的内容,均是苏州得月楼菜馆的故事。这样来看,《美食家》所说的“有名的菜馆”,自然便是得月楼。不过需要说明,民国时期的得月楼,地址不在观前街,而是在苏州的虎丘半堂野芳浜口。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距今已有400多年历史。1982年,才移址毗邻观前街的太监弄。今观前街得月楼旧址上,原来经营的饭店,叫苏州菜馆。由此观之,陆文夫笔下的得月楼,是客观存在与艺术虚构的综合产物,所以,小说隐去店名,以免引起争议。说明陆文夫写小说,创作态度极为谨慎。
石家饭店。小说有两处,写到木渎的石家饭店,一处在第一章《吃喝小引》,属于略写;另一处在第九章《士别三日》,详写石家饭店的一个典故——名菜“鲃肺汤”的故事。因《走进小说的苏州美食》一章,我们已介绍过“鲃肺汤”,此处不再复述。民国以前,石家饭店的名气更大。原名“石叙顺”,创建于清代,做出来的美味酱方、三虾嫩豆腐、鸡油菜心、白汤鲫鱼、清溜虾仁和鲃肺汤等十大名菜,一直是苏帮菜的瑰宝。木渎石家饭店出名,与名人光顾、留下墨宝,有一定关系。它也是美食家们,经常光顾的地方。有人会说,石家饭店的十大名菜,貌似也很寻常啊。此话差矣。就说“三虾嫩豆腐”,食材确实普通,却要将虾子、虾仁、虾脑,分开加工,所谓“一虾三用”。烹饪前,先将虾子洗出,再剥出虾仁,然后将虾头煮熟,再剥出蟹黄似的虾脑,需下许多功夫。再比如,“鸡油菜心”。先是素油过油,再用荤油煸炒,最后是鸡油淋油,色香味齐全。普通食材,都能烧得如此精致,可见这饭店的菜肴,不是一般出色。
《美食家》写到的饭店,还有许多。陆文夫在小说中的描述,详略不一,是有用意的。“朱鸿兴”,是平民饭店的代表;“松鹤楼”“得月楼”,是贵族饭店的代表;“木渎石家饭店”,凝聚了村镇饭店的乡野之趣。作者重点描述这三种饭店,能够概括民国时期苏州饭店的多样性;也为小说主人公朱自冶施展饕餮才艺,提供较为全面的美食平台。在朱自冶的“成才”道路上,这些饭店,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以上三个方面:居家生活考究,市民追逐时尚,饮食消费便利,是小说《美食家》所展现的财富苏州的几种形态。它们为美食家队伍的成长壮大,提供了必要条件。王稼句《姑苏食话》说,苏州历史上,便出不少“好吃知味者”,饮食著述也多。比如:叶清臣的《述煮茶泉品》、朝奕的《易牙遗意》、钱椿年的《茶谱》、张源的《茶录》、黄省曾的《稻品》、吴禄的《食品集》、张丑的《茶经》、王世懋的《学圃杂疏》、周文华的《汝南圃书》、陈鉴的《虎丘茶经注补》、尤侗的《真率会约》与《簋贰约》、陆廷灿的《续茶经》、吴林的《吴蕈谱》、褚人获的《续蟹谱》、钱泳的《履园丛话》、陆耀的《甘薯录》、毛荣的《食谱》、童叶庚的《睫巢镜影》、李公耳的《家庭食谱》、时希圣的《家庭食谱续编》与《素食谱》等等。讲究吃的品位,研究吃的学问,都是衣食无忧的必然结果。可见苏州富庶,自古亦然。小说《美食家》演绎的故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只是,古代的饮食著述,多为知识与食谱;陆文夫却用小说形式,写出了魅力四射的美食文化,形象更生动,影响也更大。这是陆先生的一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