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之外

王俞允

我想你或许有过这样的感受。

在人潮中挤上公交车，好不容易刷了学生卡，还要防备手里的豆浆被挤掉。车里有一股难受的气息，到站时粗着喉咙把污浊的空气呕出来，你的身上却依旧仿佛有着抖不掉的贫穷气息。喜欢的男孩子只能偷偷看一眼，想把自卑埋在书山题海里，觉得这份喜欢的心情只是一种难堪与笑料。看到“世界上有两样东西藏不住，贫穷和爱情”，你下意识地想藏掩些什么，却终只是无奈地、以僵硬的姿态，承受生活噼里啪啦砸在你脸上的彻彻底底。

你看到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嬉笑着，头发柔顺有光泽，穿着昂贵的大衣和驼绒内衫，抗寒能力极强下半身只穿单裤和袜套，身上有摩卡的幽香。你想起出门时你不愿穿秋裤，赌气地用力拉上了土色羽绒服，卫衣里薄薄的棉絮却很鼓。你想起同桌眯着眼睛说“矮冬瓜”，妈妈白了你一眼，说能养着你就不错了大小姐。

学校升旗仪式上的荣誉表彰是怎么也没有你的。明明嘴上说着“荣誉墙的底色真丑啊贴上去简直掉价”，可心里还是按压着不甘心的小火苗。班委大声地宣读着各种赛事的公告单，有人忽然大声地喊了几个名字，大家笑开了议论起来。永远都是这样的，就好像某种才华的存在就是为了他们比赛获奖一样，然后让他们的名字在午餐课间时流传。至于别的，是没人关心的问题。

歌唱类是A的主场，舞蹈赛事B都是已定名额，一讲到绘画大家都想到了同学C。同学C。你低下了头，沉默不语。你当然记得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到少年宫学习课外兴趣特长，妈妈难得笑着很满意地说，你的老师可是和C一样哦！你知道她爸爸是谁吧，妈妈给你找到这样的老师可真的不容易啊，学费还真是贵呢。你抱紧画板拼命点头，像宣誓一样地大声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画家！

很厉害很厉害的画家。只有在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时候才敢说出这样的话。你想起你举着画兴奋地跑出少年宫想给妈妈看看，老师夸奖你想象力丰富线条灵动，妈妈一定会为你而高兴的。可是你不知道那是你最后一次学画画。老师皱着眉头说，孩子很有天赋又很努力，怎么就不学了呢？妈妈讪笑着说，她啊，做作业慢，每次都来不及，还是不学了吧。

当然不是作业的问题。你低着头把画藏在身后。你每次做作业都那么快。

你最终还是放下了画笔。这已经不只是父母的顾忌了，连你也清楚对你的家庭而言，“艺术”简直是用金子铸成的。你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C的老爸砸着钱活络着人脉，C学完了素描水彩，又學了国画和油画。她的技法早就是你看不懂的了，她捧回了一个又一个奖项，光彩照人，才华满满像是要溢了出来。你只能蹲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像是被水浇过的火焰，只有哀哀的黑炭和挣扎过的火星。你在心里小声地说，我原本也可以那么耀眼的。

没有人期待过你的耀眼。对于你的未来，家里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要求，以后只要平平稳稳地当个老师，老老实实地吃口饭。然后是快点快点嫁人，赶紧赶紧生小孩。没有意外。没有意外。没有意外。

没有机会，不要期待。你就套牢在这样的日子里永远循环。没经历过这样生活的人是不会懂的，对于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而言，另一种世界的光芒是能把人灼伤的。

可即使是几乎要被浸没在这口小小的井里，你却愈发清楚地了解自己。小时候一直被教着做人不能太贪心，而你却成长成为这样一个贪心的女孩子。你脑中有念头在萌发，你不想要这样的人生，你不愿自己的人生就仅仅这样了。你心底里的那颗种子疯长着蔓延掠夺，它给你带来的勇气，让你发觉你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并不是难以启齿的，你迫切地希望改变，去迎接崭新太阳的光泽。

没有被托举着的孩子，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注定要靠自己的双手获得，而正因为如此，才更加懂得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其实就那样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倒也是舒心，一生如此没有风浪也没有海燕的赞歌。然而你却有那么多的梦，有那么多想法。你要用一点点成长起来的力量去交换筹码，和保护你困住你的世界来一场角逐，跑赢了庸碌的自己，你就拥有自己的人生。

你想要的，不过是对于这冗长的、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背叛逃脱。只有变成新的自己，才能不在人海中被淹没，才能在匮乏的底色上画出丰饶的花朵。妈妈反复地念叨着，你看看，这考试多好，只有这样才给了你一条出路，你看看我们家哪里能和别人比。她是高考的受益者，从农村走到了小城市，从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走到了工薪。她从普通的人生进入到了另外的一种普通生活，但是它到底与众不同。它点亮了她的人生与骄傲，同时也拼命用它微弱的力量垫起你的人生。

不必平庸，不必怨恨。再也不要纠结于自己的无能。你知道很多很多二三十岁之后发奋成功的故事，但这让你更加清楚，那时候再付出的血汗是难以支撑的代价。高考是实现阶级流动的最低成本，这是对于普普通通什么都没有的你，最好的机会。你咬着牙坚持跑下去，扬着手拼命去抓住新世界的衣角。

高考身后所有的时光，有的是干净的阳光柔嫩的细草，少男少女的欢笑与歌唱。它还有生硬直接的分数排名，激烈的竞争暗暗的较量。尽管如此，你仍然仿佛能够听见，青春在卷子如牢的小小闭塞空间里张开了翅膀，扑棱棱地飞了起来。触感真实的生活，你的生命力在蓬勃地展现出你梦想的色彩，纷呈地泼洒开来，绽放开来，招展着姿态，像一朵真正的花，像一个真正的你。

高考之外的世界是复杂的，我们尚还没有能力去承担往后的漫长人生。而我们厌弃的，我们想改变的，都把我们拉向被束缚的身体。幸运的是，我们还是有那样一扇门，我们还是可以成为自己。

那就去成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