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痴范用
2018-07-25汪家明
汪家明
“世界读书日”专辑
“如果有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吧。”在花香满溢的四月天,读书日正向我们走来。如今,阅读的内容、阅读的载体、阅读的群体不断更新。“阅读之美”正在制造我们时代的新风景,它患及更多人的日常生活,扎牢我们的精神家园,照亮生命里的每一个角落。
今年是我们策划“世界读书日”专辑活动的第10个年头,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读书致敬人物”选定范用先生,也算是对这位看书、写书、编书、装帧书、藏书、对书籍有着深厚感情的“书痴”的怀念。范用先生的一生,是“为书籍的一生”。今天,我们以这种方式怀念他,不仅是致敬他作为一个编辑者面对书籍的态度,更是让我们珍视与书籍相遇的缘分。既然如此,愿书务伴随我们的一生,并再次吁请:阅读,不是一种口头主张,也不是装点人生的花边。阅读就是生活本身,是生命本身的厚度与颜色,是永怀梦想的根底与力量。
理想,永不褪色。阅读,生生不息。
(编者)
三联人都叫他范老板。我来三联书店晚,改不了认识他时的称呼,叫范先生。
都说范老板脾气大,勀起人来不留情面。我认识的范先生却慈眉善眼,个子不高,很瘦,花白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戴一副深色框的大眼镜,看去有点调皮。
别看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其实他很要好,讲究穿着,讲究风度——冬天穿红格子绒衬衣、白毛衣、灰方格呢外套;夏天穿天蓝色T恤、粉绿色衬衣。腿骨折好了以后,总拿一根拐杖。这拐杖走路时用得不多,坐下时双手搁在上面,像一个艺术家。
范先生脾气不大,但脾气急。编了一本书,交给我不过两个月,就一遍遍来电话问:书出了吗?上午打电话要一份材料,下午保准再来电话问为何还没给他。他的外孙女九岁时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外公》,其中说:“他做什么事情都快,看书快,写字快,走路快,吃饭快……”的确,他走路时,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提着书包,身子前倾,像小学生上学要迟到了一样,努力向前赶。他家里书虽然多,但无论谈到哪一本,起身快步走进里屋,手到拿来,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他翻书的方式很特别:几根手指在页面上一抓,一页就翻过去了,转眼翻过许多页。现在年纪大了,他不大喜欢说话,有时候自言自语,语速仍很快。
在我印象中,范先生常常是笑嘻嘻的。他是家里的独苗,父亲早逝,只有母亲和外婆,对他的宠爱可想而知。可是日本人来了,外婆只好把他送到武汉舅公那里避难。读书生活出版社租用舅公的房子办公,第二年舅公病死,舅婆就把他托付给出版社的经理黄洛峰,从此与三联书店结缘。那年他只有十五岁,天性活泼,勤快,爱学习,同事都喜欢他,把他当作小弟弟。从他写的回忆文章看,好像女同事更喜欢他。所以他爱笑、爱唱,是从小养成的。他还差点被一个“姐姐”拉去抗战文艺演出队,但他舍不得离开出版社,舍不得离开书。我听过他唱那些我们不知道的老歌,嗓音谈不上好,但调儿很正。
范先生有个别人很难学到的能耐,就是善于整理资料。几十年前朋友写给他的信,全部工工整整粘贴在一本本自制的十六开的牛皮纸本子上,信封夹在信的背后。足有二十多本!封面写有来信人的名录,其中有茅盾、巴金、冰心、胡愈之、夏衍、朱光潜、艾青、萧乾、启功、吴祖光、新凤霞、黄苗子、郁风、黎澍、李一氓、聂绀弩、柯灵、赵家璧、冯亦代、钱钟书、杨绛、费孝通、卞之琳、汪道涵、王元化、汪曾祺……几乎涵盖了中国当代所有重要的文人。已去世者画一个钩。如今没画钩的已经寥寥无几了。记得他说过,在人民出版社做领导时,主动要求分管资料室。他有做档案的天分。这与他做事快、效率高不无关系。
范先生有几个爱好很有名。
一是爱酒。不但爱喝,还收藏酒瓶。在他家客厅里,酒瓶占了两个书橱,地上也有,白酒、红酒、洋酒,样式百端,洋洋大观。可是大多未启封,所以不应叫作“酒瓶”。他先前喜欢喝洋酒,威士忌、XO,来了朋友,倒几杯,也不就菜,像外国人那样干喝。这些年,他改喝葡萄酒了。他不喝白酒。其实据我观察,他并不嗜酒,不过是喜欢那种把酒的气氛而已,或称“玩酒”。他告诉我,一辈子到今,只喝醉过一次,就是抗战胜利那天晚上。
二是爱吃。他的吃不是饕餮之徒的吃,而是美食家的吃。在三聯,爱吃是风雅之事。他和王世襄、汪曾祺是好朋友,也结交了一些开馆子的好朋友,其“好”的内涵之一就是美食。他是镇江人,对镇江菜情有独钟,比如“肴肉”。我调到三联书店后,他和几个老先生请我到萃华楼吃过一顿鲁菜,后来又在家里请我吃过一次火锅,材料都是他和老伴亲自准备的。
早年物资供应匮乏,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范先生弄到个“证件”,可时不时地到东四路口的清真寺,买专门供应回民的牛肉、牛百叶、牛油。回家后自己动手切片,调制味道浓厚的麻辣汤料,涮着吃。为一顿饭大动干戈。前些年,他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二都约七八个三联老同事到三联聚会,如王仿子、仲秋元、许觉民(洁泯)、倪子明、曹健飞、刘大明等,聚会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由他出钱,中午到张自忠路口的“沪江香满楼”去吃一顿上海菜。每次他还自带一瓶酒。在这七八个老同事中间,他是年龄最小的。这天只要有时间,我都去会议室看望他们,帮他们倒杯茶,或在旁边听一听他们说话。聚会并无主题,漫谈而已。我也曾参与他们的午餐。我发现,他们吃不了多少,很大程度是留恋那种美食和聚会的感觉。可惜随着时间流逝,老先生们大多都到了九十多岁,能参加的人越来越少,有的去世了,到2007年,连召集人范先生也很难出门了,聚会遂停止。有时候,我去家里看望范先生,聊天间他会突然大声“哎呀——”叹息一声。我想,或许他是感到寂寞?或许是因为吃东西不复有早年的滋味的感伤。
三是爱漫画。他收藏了许多老旧的漫画杂志,说起漫画如数家珍,总是兴致勃勃。我当年编《老漫画》时,他就给我看过整套的《时代漫画》,都是1930年代的老版。他几乎认识所有有名的漫画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成名的鲁少飞、叶浅予、华君武、廖冰兄、黄苗子、丁聪……五六十年代成名的方成、贺友直、高马得、韩羽、丁午……在他家客厅的墙上挂满了这些漫画家给他画的漫画;他甚至编了一本《我很丑也不温柔——漫画范用》由三联书店出版。这在中国恐怕是独一无二的了。
其实,范先生爱漫画准确说应当是“泛爱”——他不但喜欢漫画,而且喜欢木刻,喜欢插图,喜欢连环画,喜欢所有美的东西。他有四种购于1937年的《麦绥莱勒木刻连环画故事集》,至今保存完好如新。1948年他在上海出版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时,请朋友从法国购来精致的插图画册,编印在中译本中达四十三幅之多。他一直念念不忘被译者、女诗人陈敬容拿去那本插图画册没有还回来。
要说范先生最爱的,当然还是书。人称他为“书痴”,他很高兴。
他曾说:“不是我选择了出版这一行,是读书生活出版社收留了我。也可以说,我是为了读书才选择了出版这一行的。”他又说:“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人家的稿子编成一本很漂亮的书。”
1981年初,杨绛写了《干校六记》,内容是以亲身经历,记叙“文化大革命”当中知识分子下放干校的劳动生活,在国内不好发表,就请范先生转寄给香港,在《广角镜》杂志上发表了。这年5月20日,杨绛给三联书店董秀玉写信说:“昨晚乔木同志遇见钟书,嘱他向我传话,说他看到《广角镜》上的《干校六记》,他有十六字考语:‘悱侧缠绵,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句句真话。他认为国内也当出。我记得范用同志也曾说过国内可出……请转问范用同志,三联书店是否愿出?如愿出,什么时候能出?请拨冗惠示……”范先生得此信后很高兴,即于次日上书人民出版社总编辑曾彦修(那时三联书店编制仍在人民出版社,范用是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并分管三联书店工作),云:
杨绛同志近作《干校六记》,经我的手转寄香港,原来是说出版单行本,未料到《广角镜》杂志先发表了。
我拿到“六记”原稿,读后觉得写得很好,曾在电话中向杨绛建议在国内也应出版……昨天杨绛来书,有云乔木同志从《广角镜》上看到这篇文章,嘱钱钟书传话,他有十六个字考语……并认为国内也当出,杨绛问三联是否愿出?因此,提请考虑。
我曾设想三联可以出版一些纪实的作品。这类作品,并非历史,但是当事者的实录,也可看作“历史的证言”或“历史的侧记”……这类作品,作者对它有感情,对后人,对了解历史,多少有些作用,犹如正史之外的野史、笔记之类(不完全恰当,是指它的作用而言)。题材不拘,但要求是真实的记录。不必完全视作文学作品(因为它是真实的,不能有半点虚构)……
此事原拟在讨论三联任务、方针、选题时提出,因杨绛来信,并候回音,所以先单独提请考虑。
有趣的是,曾彦修批示说:“我看了前三段,觉得比较平淡,评价不如乔木同志之高。但政治上作者自己的保险系数是很高的。我觉得三联可以出,但恐怕不会如何轰动。”
《干校六记》已经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代表作品之一。
1988年,范先生为叶灵凤出版了三册《读书随笔》。他过去在香港见过叶灵凤。那时很多人对叶灵凤有误解。香港陷落时,叶灵凤没离开,还在报上发表有关文艺知识的小文章,有人就骂他是汉奸文人。可是范先生说他不是“汉奸文人”,而只是个“文人”。文人要吃饭,只好写文章。他没写过汉奸文字。范先生还说,叶灵凤的小品文写得好极了,没有人像他那样认真、细心地写这样的小东西。
这三本书出版时,叶灵凤已经去世十三年了。封面是范先生设计的,每本用了一幅比亚兹莱的插图,看上去很有西洋书的味道。这是因为,书中有四篇关于比亚兹莱的文章,分别介绍比亚兹莱其人、其画、其散文、其书信,可见叶灵凤对比亚兹莱很感兴趣。三册书一册是绛红色,一册是蓝色,一册是米黄色,但印刷厂老是印不准。书印好后,范先生约请在京的叶灵凤的老朋友们专门聚了一次,并请他们在特制的毛边本样书上签名纪念,有夏衍、叶浅予、柯灵、冯亦代、吴祖光、楼适夷.萧乾、郁风等,还有三联书店当时的总经理沈昌文。签名上面的题记是黄苗子写的。
后来,范先生去香港时看望了叶灵凤的夫人,她很感激,送给范先生几本叶灵凤留下来的藏书,是20世纪初英国、法国和美国出版的有关插图和书籍设计的书,书的封里都贴有叶灵凤的藏书票。这枚藏书票漂亮极了,是凤凰和满版的图案,可惜不知作者是谁。台湾吴兴文要出版有关藏书票的书,看中这一枚,范先生从中揭下一枚交给他。吴兴文高兴得像拿着宝贝一样走了。
1962年,三联书店出版俄罗斯出版家绥青的自传《为书籍的一生》,请上海的翻译家叶冬心翻译。范用与叶冬心通信说:“春节以前,收到您寄来的绥青回忆录的译稿,我们一口气读完了它。它真是一部很有趣的书。今天上班,我们就把它发排了……尽可能把书籍装潢得漂亮一些,是绥青工作的特色。现在我们在出版工作上,对书籍的插图也还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第二天,他又写了一信:“昨天寄上一信,有个问题忘了写,就是书名用哪一个好?现在有三种意见:《把生命献给书》《为书籍而生活》《为书籍的一生》。我们打算用最后一个……您所拟译的《把生命献给书》,似乎说得过重了一点。您的意见如何?”
二十多年后,三联书店重新出版《为书籍的一生》,已离休的范先生看到样书,很不满意,当即给店里写了一封信:
我见重版本《为书籍的一生》删去了其中的彩色插图,不知何故?是找不到版子、原稿,还是偷工减料?
-一本书的插图,再版时随意删除,这不是一个严肃的出版社(而非书商)所应当做的。须知,书的插图是一本书的不可少的部分,当初编入是有道理的。买书的人绝不愿意自己买到的书是残缺的……
他特意把自己保存的俄文原版书送到编辑部,要求他们拍摄彩图,以便再印时恢复书的原貌……
范先生去世后,我根據他生前愿望,编了一本书,由三联书店出版,书名就叫《书痴范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