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土家族土司家族文学创作及其风貌叙略
2018-07-25多洛肯朱明霞
多洛肯,朱明霞
(1.西北民族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2.保定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语文教研室,河北 保定 072750)
明清时期的文化生态环境,促进了土家族文人文学的成长,此时共形成四个文学家族:酉阳冉氏(冉云、冉舜臣、冉仪、冉元、冉御龙、冉天育、冉奇镳、冉永涵);永顺彭氏(彭世麒、彭世麟、彭明道、彭元锦);容美田氏(田九龄、田宗文、田楚产、田玄、田圭、田霈霖、田既霖、田甘霖、田商霖、田舜年、田旻如);石砫马氏(秦良玉、马宗大、马光仁、马孔昭、马宗训);共计28人。他们多为父子显荣、兄弟擅名、叔侄并美的关系,是同宗共祖、一脉相承的骨肉血亲,唯石砫马氏家族中的秦良玉为马宗大之高祖母,以姻娅之故列入文学家族。这四个文学家族绵延百年,在当时、当地影响极大。笔者撰写《文化生态视域下的明清土家族土司文学家族》[1]一文指出,在土家族自然环境、政治更迭及其家族传承的文化生态基础上,土司文学家族的产生与其所处的自然、人文社会环境密不可分。针对这一文学现象,笔者认为全面考察明清土家族土司家族文学创作活动的总体概况,并阐说其所呈现出的文学创作风貌仍有一定的研究意义。
一、土司家族的文学创作活动
酉阳冉氏、永顺彭氏、容美田氏、石砫马氏四个土司家族积极学习儒家文化,重视培养家族成员的艺术修养,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这是一笔极其宝贵的文学遗产,然因年代久远,大量作品散佚。为了对土司家族的文学创作活动有一个整体把握,现据《石砫厅志》(乾隆)、《永顺县志》(民国)、《容美土司史料汇编》《冉氏族谱》等*资料来源:王萦绪等编撰《石砫厅志》,乾隆四十年(1775年)刻本,重庆市石柱县档案馆藏;王槐龄纂修《补辑石柱厅志》,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刻本;胡履新等编撰《永顺县志》,长沙吟章纸局代印,民国十九年(1930年);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等编《容美土司史料汇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川东南民族资料编辑委员会编《川东南民族资料汇编·文艺·土家族文人作品(第一集)》,涪陵《群众报》印刷厂,1986年版;四川黔江地区民族事务委员会编《川东南少数民族资料辑》,四川民族出版社,1995年版;等等。文中所引土家族文人诗文除不特殊标明外,皆出以上七种书籍,仅随文标注作者及其题目,不再另注。文献史料,整理出家族文人的著述情况。
表1 明清土家族土司文学家族著述简表
续表1
从存世的文献可看出,司主及其家族成员除因公务需求或交际往来进行奏疏、书信等公文写作外,还创作了大量诗、词、文等作品,这一时期家族文学创作体裁比较丰富,但因作品损毁、亡佚颇为严重,只能就现存资料,整理出如下体裁统计表。
表2 明清土家族土司文学家族存世作品体裁表
从上表,显而易见诗歌数量远远高于其他体裁作品。“四大文学家族”的诗歌于近体、古体都有所涉猎,但以近体律诗为主,遗憾的是本民族的传统民歌《竹枝词》,田九龄仅有一首留世,不见其余家族文人的创作。
诗歌的创作题材也很丰富,涉及到写景、咏物、咏史、赠别等方方面面。现将存世诗歌题材进行统计归类。
表3 明清土家族土司文学家族存世诗歌题材表
我们直观地看到:诗歌题材多是写景咏物、唱酬寄答、即事感怀之作。他们热衷于咏叹境内的秀丽风光、风土人情,如冉舜臣《题大酉洞》、冉仪《大酉洞》、冉元《大酉洞》,祖孙三代都对大酉洞题咏,在艺术上各有千秋;频繁地和文人雅士和韵唱答,赠寄往来,如田甘霖《步雪斋树宿韵》《步毛廓庵先生见怀韵且订前约》等,格律规范,音韵和谐,具有很高的技巧性;他们感情细腻,对寻常事融以深致,如田商霖《有人自家园来细讯音问感怀》《中秋夜迟月不至有怀》,诗性随时随地迸发,斟字酌句,情思别致。这些家族文人的诗歌创作反映了明清土司时期土家族的自然风情和社会生活,是记录土家族历史和文化的书面载体。
家族文人亦尝试填词,但存世数量不多,仅保存下来19阙,词作在格律上并不完全合韵,如田甘霖《浣溪沙·席上以杯中松菊为白衍寿》:
买得神针五色丝,欲绣平原寿吾诗,枯管难为仁者词。
松自苍兮菊自傲,集向杯中成二妙,石髓入口老人笑。
四十二字中就有十五字不合词律。民族之间的语言隔阂是造成该现象的主要原因,土家族有着自己的民族语言——土家语,乡音难改,写诗填词不免会有不合平仄、不押韵律的情形出现;题材上拘囿于怀春感秋、咏物言愁,境界不够开阔,如冉天育《点绛唇·春怀》《捣练子·秋夜》、田甘霖《捣练子·咏扇上葡萄和雪斋韵》《阮郎归·采花台赏花有感》《鹧鸪天·松山除夜》等,但可以看出他们已基本掌握了填词技巧,对汉文化的学习进一步深入。
土司家族所留存下的奏疏、书信等公文,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和鲜明的现实品格,文笔晓畅,情真意切,从侧面反映出他们已对汉语驾轻就熟,如田舜年《谢陛见》、秦良玉《上熹宗疏》、冉奇镳《与沛生叔书》等。田甘霖于康熙元年上奏的《倡议奏疏》,首先阐释了容美田氏遭祸原由,其次剖白了对清廷的忠诚感念之心,最后陈述自己“为国克尽劳瘁,叨蒙格外隆恩”[2]97的请求,希望朝廷能赐其家族世代承袭容美宣慰司,在九百三十多字内,条分缕析,言简意赅,态度不卑不亢,动情于皇帝,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请求。这些都是了解土家族历史变迁和土司制度功过是非的重要史料。
散文主要是山水游记、器物铭文,如冉舜臣《飞来山记》《留霞洞记》、彭元锦《铜钟铭》、马光仁《太保祠汇刻名诗碑记》等,对土家族独特的风土人情进行了细致描绘,对明清的世事变迁进行了诗意记载,汉语的运用很是娴熟。
土司家族文人群著述丰,涉猎广,在历史、地理、戏曲等方面也有述论。据记载彭世麒主持撰写《永顺宣慰司志》,彭明道著《逸世逸史》,田舜年撰写《容阳世述录》《二十一史纂要》《六经撮旨》、创作戏曲《古城记》《许田射猎传奇》等,遗憾的是原文都已只字不存,我们只能从同时期的文人记载中,得以佐证。如姚淳秦为田舜年所写的《宣慰土司田九峰〈二十一史纂〉序》所言“戊寅夏四月,田子忽遣史载书满车,冒风雨数百里,走兰津投赠索序”[2]290,孔尚任在《容美土司田舜年谴使投诗赞余〈桃花扇〉依韵却寄》中写道“舜年诗文亦甚富,亦有传奇数种”[3]。石砫马宗训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编修了《马氏宗谱》,此为石砫当地较早的家谱,为我们多方面了解马氏家族提供了史料依据。
四大土司家族文人将其文学创作结集刊刻,如冉奇镳《拥翠轩诗集》、田舜年《白鹿堂诗文集》等。据不完全统计,此二十八人共著诗文集二十部,有名可考的十七部,深为惋惜的是,因时代久远,族人文献保护意识弱,大都流散,如冉天章“幼好文翰,娴吟哦”[4],著有诗集,却散佚殆尽,甚至连文集名称都无从考证,只留有一首七律《题仙人洞》。幸喜容美田氏保留下数部残集:田玄于天启七年(1627年)刻《田子寿诗集》八卷、《田国华诗集》一卷(合刻,现藏于上海图书馆),田舜年出于“于我祖之胤,尤急于付诸名集,以垂不朽”[2]43的动机,编纂了家集《田氏一家言》,保留下来九部残卷。
容美田氏在四大家族中文学成就最高。家族文人有十一位,是四个家族中人数最多的,文学阵容庞大;在现存作品的数量上,冉氏、彭氏、马氏三家作品之和尚不及容美田氏的五分之一;在作品质量上,容美田氏也遥遥领先,大多数诗词格律规范,意境悠远,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在作品体裁上,容美田氏有诗有文,有史有戏,创作形式多样;田氏家族成员几乎人人有集,诗文集共计十五部,而冉氏家族只有六部诗文集,其中三部无名可考,彭氏家族、马氏家族无诗文集的相关记载;田氏家族也是四个家族中唯一有家集的家族,田舜年所编撰的《田氏一家言》是土家族文学史上最为引人瞩目的文学作品集。
土司文学家族的文学作品是我们研究土家族文学的宝贵线索和材料,他们在文学体裁和题材等方面的突出表现,标志着土家族作家文学已臻成熟。
二、四大土司家族的文学创作风貌
由于受到政治风云、时代氛围、地理位置、民族文化等因素的影响,土家族土司文学家族及文学创作呈现出鲜明的艺术特色和民族风情,然因时代久远,兵连祸结,几经辗转,文学作品大半流散,目前只能根据现存的少量作品,对其文学创作风貌管中窥豹,探幽发微。
(一)四个土司文学家族盛衰同步
土家族土司设置为“宣慰司八,宣抚司四,安抚司十二,长官司四十三”[5],然从中崛起的文学家族只有四个,这四个文学家族的兴衰随着政宦起伏而变幻,兴衰时间几乎同步。
由唐至元,土家族虽出现了个别文人,如田英、冉茂实、谭伯亮等,他们大都能吟诗作赋,可惜未有作品留世,其子孙后代也没有在文艺创作方面的相关记载。可见此时汉文化在土家族是有所传播的,只是相对薄弱。随着时间的推移,土家族对汉文化的积累逐渐加深,在此基础上,土司文学家族于明清时期异军突起。
四个文学家族于明中后期同时兴起,这与土司制度的发展、壮大及朝廷政策密切相关。土司制度一般认为是从元代开始的,但是具体到土家族,在五代时期已有雏形,唐宋的“羁縻制度”做了进一步补充与修正,元朝时趋于完备,永乐以后土司制度进入鼎盛之期。明朝之前,各朝政府对土家族的政策都是相当苛刻的,称其为“化外人”,如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年)“诏禁沿边奸人,毋越逸溪洞,诱致蛮獠侵内地。违者论如律,其不防闲致逸者,亦罪之”[6]。这种民族隔离政策,阻碍了土家族和汉族的文化交流,无人向学,何谈文学创作?而明清两朝为笼络少数民族,对其采取安抚措施,实施一系列民族倾斜政策,加速了民族交融步伐。在中央王朝强制规定以及各土司积极主动学习汉文化的双重影响下,家族成员学习汉文化的风气大开,笔耕不辍,这为文学家族的形成乃至繁荣提供了契机。
雍正年间,朝廷对土家族进行了“改土归流”。“改土归流”是土家族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的一次重大变革,同样也使土家族文学产生质的颠覆:庶族文学家族得以兴起,四大土司家族却淡出文坛,销声匿迹。酉阳冉氏的没落:雍正十三年(1735年)四川总督黄廷桂上奏“酉阳土司冉元龄与伊子冉广烜暴虐贪淫,坏法乱纪”[7]249,雍正批示没收其家产,并“将冉广烜父子家口迁发浙江安插”[7]249,设酉阳直隶州;永顺彭氏的衰败:雍正六年(1728年)土司彭肇槐,识时归命,上疏自愿改流,自称“生逢舜之世,不得与内地臣民之列,深自惭愧。今造其家口册籍,绘舆图,情愿改土归流,并永安插江西祖籍”[8],彭肇槐曾奏请留母弟彭肇模留永顺原地,雍正严正告知若“愚昧”滞留,则饬令递解回籍,甚至督促将其年迈不能启程的老母尽快迎养离境,彭氏家族半自愿半强迫地背井离乡,得到赏银一万两,其领地分入永顺县及龙山县;容美田氏的衰颓:四个家族只有田氏在“改土归流”时与朝廷兵戎相见。湖广总督柱迈弹劾土司田旻如谋反叛逆,田旻如上奏辩解“承职以来,敬谨自守,不敢地越五章……然无如受恩深者,嫉忌恒多,寻疵常远及于先世,与洁不宽,限于今日,实臣无可如何之苦衷也”[2]43,湖广官员迎合雍正心意,步步紧逼,欲置容美于死地,面对如此形势,田旻如率亲信,抵死相抗,战况极其惨烈,然“改土归流”为大势所趋,田旻如兵败山倒,于雍正十一年(1733年)自缢于容美平山万洞中,雍正下令“特免田旻如戮尸,其妻妾子女父母祖孙兄弟,并田畅如及阉人刘冒等,均得免死,照例分发陕西、广东、河南三省安插,且均给家资,以资养瞻,俾结斯案于不蔓不扰之中”[2]425,雍正十三年(1735年),清廷将容美辖地改为鹤峰州;石砫马氏的衰落: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马俊明死后,马氏土司无人承袭,清廷以马俊明无后为由,改宣慰司为直隶厅同知。“四大家族”在“改土归流”的政策下,惶惶不可终日,为家族能在缝隙中生存苦苦挣扎,于文学创作有心无力,至此四个家族分崩离析,忽喇喇似大厦倾,土司文学家族的辉煌湮灭不存。
四家族一衰俱衰,一荣俱荣,是明清政治风云在土家族文学家族的折射,是中国文学史线性时间与中国历史线性时序互文性的体现。
(二)文学创作兼容儒、释、道三教思想
文学家族具有个性化创作的特点,同时又与时代特色相协调。十五世纪以来文人们徘徊于儒、佛、道之间,三教融合的印记极为明显。土家族与汉人杂处,朝廷的强制同化政策与民间自觉的文化往来相辅相成,在文学作品中自然而然便融汇了儒、释、道三家学说。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就确定了崇儒重道的国策,学校教材、科举考试内容也以四书五经为主,土家族在儒学的百年浸染下,儒士情怀很深。在家族文人的诗作中,儒家思想时常流淌笔端。如冉天育“幼业儒,精文翰”[9],他谋求建功立业,洋溢着一种积极入世的儒生态度,在《辽旋舟次广陵饮朱子宣苏宅时令弟文鼎孝廉将北上·其二》言道:
戎马驱驰万里征,归舟偶次广陵城。二分明月还乡梦,两树荆花恋客情。
谏议封章传北阙,孝廉家法重西京。燕然他日铭勋处,好情磨崖笔刀横。
对杀敌立功、“燕然铭勋”满怀渴望,追求名垂青史的意向明显。容美田氏儒化程度最深,他们敬慕先贤,“屈宋李杜”是他们仿效的榜样,同时也深受同时代前后“七子”及公安三袁的影响,如田九龄:他非常孺慕文坛盟主、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在《云梦师寄游太和近作兼附弇州公诸刻》《王弇州先生自郧镇游太和山云梦师行且往谒憾不能从》《闻弇州公陟南司马志喜》《寄魏解元懋权》《寄呈奉常墙东居士王次公》等诗作中,表达对其或其门人的敬仰之情,后七子之一的吴国伦为《紫芝亭诗集》作序,称田九龄“为诗冲融大雅,声调谐和,殆与七子相近”[2]210。
明清之际是土家族土司家族积极吸纳中原文化的历史时期,由于土家族传统文化中巫术色彩浓厚,所以很容易接受与巫文化联系密切的道教文化。“四大家族”的家庭成员,频繁与修仙求道之人交往,道家风骨的精神诉求在作品中多处展露。如冉仪“性好道,黄冠羽客,盈于宾馆……道流等更相举醮,推公为铁鹤海阳真人”[10],他道心很重,非常向往出世的生活,如《题云城》:
莫道神仙理竟无,云城犹认炼丹炉。龙降虎伏人千岁,地老天荒酒一壶。
个里机关先太极,些儿气味后河图。偷生自愧非门户,几个区区是丈夫。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谈到:“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仙。”[11]佛教在土家族的广泛传播,对当地的政治、经济、文化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明清时期,在土司的带动下,土家族大兴寺庙,如石砫土司马黼“因时信佛,多造寺宇”[12]329,马黼的次子马澄“博学好施,子踵父志,尝于各寺铸钟,增补寺院,至今碑记犹存”[12]329。佛教的影响在土司家族文人的作品中多有体现。他们将寺院、禅师、禅理纳入写作题材,扩大了文学写作层面,如冉仪《崇圣禅寺钟铭》、冉天育《避暑三慧寺》、田九龄《明月寺赠太空禅师》《再过松滋望明月寺怀太空禅师》、田宗文《惠真禅师来憩石人峰倚仗访之因赠一律》、田甘霖《社集拙大师报慈禅林赋得云碎昼长阴韵》《儿舜孙炳为老人初度丐大拙禅师与百森堂升座说法下座说偈步韵和之》、田商霖的《怀三际禅师》、马宗大《游石峰寺》《咏藏经寺玉皇殿僧舍美人蕉》,等等。文人们在思想内容上也深受佛教影响,因现实的种种不如意,为摆脱尘世烦恼,他们寄希望于参禅悟道,与禅师、主持交往甚密,享受远离世俗的清幽闲适,如马宗大《咏藏经寺玉皇殿僧舍美人蕉》:
绿嫩红娇仿佛无,层层心事为僧传。风流错认昙花梦,绰约争妍白社莲。
何自空中来色相,偏从世外结姻缘。年年面壁寻真悟,暮雨朝云总是禅。
由寺中的美人蕉谈开,佛性并非是“无色无相”,而是蕴含在一切“有为法”之中,所谓“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禅趣盎然。
土家族是一个兼容并蓄、善于学习的民族,而明清又是一个思想较为开放的时代,儒、释、道三教调和,在这种时代风气的影响下,土家族不可避免地受到三教的影响。土司家族文人周流三教,取其所需,“儒家的入世正统,佛家的‘传达佛理,表现悟境’,道教的‘外无可欲之境,内无能欲之心’”[13],都在文学创作中或多或少的体现出来。
(三)鲜明的巴蜀、荆楚地域特色
“乡园是直接影响家族成员生活、成长的地域环境,其中蕴含着家族长期隐性传承的地域文化。”[14]四个家族都处于巴蜀、荆楚文化圈内,无可选择的带有地域的烙印。尽管他们走“雅”文化路线,刻意向汉文化的高标准看齐,忽视从土家族的民间文学中汲取艺术营养,在民族特色的展现上,不如彭勇行、彭淑等作家鲜明,但本土文化对自己的骨血渗透,是抹之不去的印痕,家族文学群体作为乡园性的群体,乡园色彩必定会显性地呈现在文学作品中。
首先,在题材上:土司文人对乡园内的风景名物多次题咏,诗文流露出对故园深深的热爱之情和强烈的自豪感,精雕细缕地描摹当地风土人情,流淌着浓郁的地域色调。在前文已做过统计,写景咏物的诗歌有一百七十二首,约占现存诗歌数量的三分之一。他们对家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眷恋不已。如马宗仁《乾隆戊寅咏仙崖古迹》:
崖前古迹谪仙遗,石剥碑残谁复知。半壁紫藤横铁画,千年文藻发青芝。
风来天上松留韵,春到人间鸟和诗。蔼蔼溪南云树里,一樽携处好相思。
歌咏了石砫境内秀丽多姿的仙崖古迹,山高水清,花繁树旺。面对如斯良景,诗人不禁大发感慨,既有对先贤的怀念,又有对闲适生活的向往,但更多的是诗人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再如田圭的《澧阳口号》:
高髻螺鬓尽野妆,短衫穿袖半拖裳。儿夫不习衣冠语,逢着游人只道卬。(其一)
家家临水作岩楼,半是村街半是浮。十八小娥槛内绣,停针坐看上滩舟。(其三)
为我们描绘了“高髻螺鬓”“短衫穿袖”的穿着打扮,野趣盎然的土家族传统服饰展现在读者眼前。“半是村街半是浮”指的是土家族最富有特色的民族建筑——水上吊脚楼;妙龄少女绣花,上滩之上行舟,相得益彰,富有诗意的地域特色跃然纸上。
其次,语言方面:文人乡音难改,自然而然的将方言俚语入诗,故园情怀浓醇。如田圭的《澧阳口号》其二:“夜深响彻呜呜号,争说邻家唱大傩。”“大傩”,是土家族驱疫逐鬼的禳灾仪式,为巴蜀俚语;田甘霖《儿子庆对经史闷闷不快,谈稗官口若悬河竞日忘倦志叹以勉之》“开言人拟是书厨,阿大中郎亦丈夫”,《儿子舜从白珩兄受经志喜》“但使阿翁开口笑,不须章句远求知”,阿大、阿翁此类南方方言掺杂于诗中,读来别有一番风味。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家族文人在思想上受巴蜀文化和荆楚文化影响,在作品中充分展露了巴蜀文化和荆楚文化的内质。巴蜀文化以儒家思想为基础,融有少许佛道思想,切人事重抒情,尚节气重操守,有着原始宗教神秘氛围,具有异端色彩,浪漫绮丽。荆楚文化特质是以老庄哲学和楚辞为代表,有着极丰富的想象力,充满浪漫主义色调,极富理想主义精神。文人们敬慕屈原,纷纷学习其作品,对屈原的人格及其作品做出了高度肯定。如田宗文自己所住之所命名为“离骚草堂”,诗集即定名为《楚骚馆诗集》,在诗歌中更是多次怀念屈原或化用其典。土司家族文人的诗歌中充斥着浓厚的巴巫气息:田商霖《喜少傅主君还自虎营》“虽有智勇全,亦仗神灵福”,田霈霖《封侯篇》“呜呼鬼神何弄人,变尽将来与往古”,他们相信鬼神有灵,心怀恭敬,相拜虔诚。在地域文化的潜移默化下,家族文人的创作受其濡化影响,必然会带有地域特色。土司家族文学创作所呈现出的风貌,表明了他们与巴蜀文化、荆楚文化有着很深的渊源。
(四)女性家族成员文学创作匮乏
明清两朝思想开放,女性主体意识复苏,是女性文化发展的繁荣时期,文学世家出现了一代或数代的女性创作群体,“明清时期全国出现了七十余家有女性文人群体出现的文学家族,其中尤以江南地区分布最为密集”[15],如吴江沈氏(第一代文人沈奎)一门二十一位女作家、吴江叶氏(第一代文人叶绍袁)一门六位女文人、桐城方氏(第一代文人方以智)一门五位女诗人,等等。然四个土司文学家族中,仅有一位女性文人——秦良玉,与江南文学世家相比,略显逊色。
明清时期,朝廷虽对土家族实施了大规模的除旧布新措施,但一个民族所固有的内在特性,并不会因几张诏令而消除。土家族聚居处山多地少,他们尚武尚勇,勤劳淳朴,女性是日常社会劳作的主要承担者,她们不仅要承担针凿纺绩、洗衣煮饭的家庭重任,也必须从事种植放牧等田间劳动,根本无暇于文娱活动。尽管土家族在明清时期文教事业得以巨大发展,但相比中原还是很落后的,女性受教育的机会特别少。纵观土家族古代文学史,也只出现了秦良玉、彭冉氏、彭春芝三个女性文人而已。
秦良玉是石砫宣抚使马千乘的夫人,深通韬略,精于文艺,丈夫亡故后,因子幼,代袭宣抚使一职。《明史》载:“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16]《补辑石砫厅新志》(道光)亦载:“良玉,忠州人秦葵女,字贞素,性颖异,饶胆略,幼通经史,工词翰,且与兄邦屏、弟民屏同习骑射,究心韬略。”[17]可惜的是其诗文皆焚毁无传。《石砫乡土志》:“帅忠堂”条云,“土司前堂有‘帅忠堂’三字匾额,秦夫人良玉笔迹也,字大尺六寸,笔力遒劲”[18],这或许可视为秦良玉具有文艺能力的旁证。其仅存的《固守石砫檄文》一文,内容充沛,逻辑清晰,感情激越,有振聋发聩之效。在文中言道“本使以一弱女子而蒙甲胄者垂三十年,上感朝廷知遇之恩,涓埃未报;下赖将士推戴之力,思其功名。石砫存与存,石砫亡与亡,此本使之志也!抑亦封疆之责也”,豪情壮志盈篇,尽显巾帼本色。秦良玉一介少数民族女子,其赤胆忠心和慷慨英勇的形象格外动人心弦,历代诗人对她吟咏不断,“咏秦”诗歌盈箱充篋。围绕秦良玉这一特定历史人物而形成的相关文化,是土家族独特的文化现象之一。
有必要一提的是田甘霖的原配夫人——覃美玉,她识文断字,通晓音律,是如今仍盛行在鹤峰一带“柳子戏”的早期传人,具有较高的艺术造诣,虽无文学作品传世,但其音乐天赋与表演才能对儿子田舜年产生了深远影响。田舜年幼年随父母流放僻远的陶庄,整日随着母亲练音辨律,从而为识音打下良好基础,听曲唱戏成为他终身癖好,是土家族文献记载中仅有的戏曲创作者。可惜的是如此才貌双全的女子,却遭族人忌恨,性情刚烈的覃美玉为护丈夫和子女周全,在田舜年十二岁时遭谤投缳,死在铜关山顶。
“一门风雅”的家族文学现象,是研究多民族文学不可忽视的重要方面,明清时期土家族的文学创作主体是世代传承的土司家族,他们文学创作的活跃期也是土家族作家文学从发轫到成熟的历史时期,有着独特的内涵和特色,是家族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土家族作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的一份子,对它的文学研究至关重要,土家族的盛门望族不但构筑了鄂渝地带传统文化地标,也参与了该地区文化环境的构造,其数代的著述、创作含有丰富的历史文化知识和美学意蕴,是我国宝贵的文化遗产,有着重要的研究意义和学术价值。对明清时期土家族的酉阳冉氏、永顺彭氏、容美田氏、石砫马氏进行文学家族和家族文学的深入调研,有助于我们整理、保存家族文献,构建完整的中华多民族文学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