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美”思想探析
2018-07-24秦星星
秦星星
(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美”是中华文明史上的一个重大命题,我们从“美好、美丽、美德、美化、美意、美妙”等词语中可以看出人们对“美”的追求与关注。中华民族的“美”观念是从图腾崇拜、巫术礼仪与原始歌舞中萌发诞生的。“美”观念在“以人和神”中萌动,在“神人以和”中孕育,在“以众为观”中萌芽。自“美”产生以来,“美”观念渗透到政治、经济、道德、伦理乃至民情等各个领域。从国之大局到民生琐细,从王公显要到平民黎庶,世人世事无不受到“美”的陶冶与考验。因此,对孔子“美”思想进行探析既有学术价值,又有现实意义。
现存《论语》共20篇,492章,“美”字共出现14次。小而言之,体现在人自身的道德涵养,与朋友邻居之间的关系,以及宫室、歌舞、服饰等诸多方面;大而言之,牵涉先王之道。这些都体现了“美”在孔子思想体系中的重要性。笔者拟从“美”字的本义与内涵出发,具体分析“美”在孔子思想中的具体内涵,从而概括出孔子以仁为核心、以人为本体、以致中和为生命最高境界的“美”思想。
一、“美”字的本义与内涵
(一)“美”字的原初意义
(二)“美”在春秋时期的意义
在《论语》中,孔子言论及其与弟子们相互讨论的内容,涉及《诗》《书》《易》《礼》《乐》与《春秋》,这些文献中有多处谈到“美”。《诗经》里的“美”字主要出现在地方民歌《风》中,而且与人的相貌、体态、性情有关。如“彼美淑姬,可与晤歌。”(《陈风·东门之池》)“淑姬”指贤女,“美”是形容词,意指美丽的淑姬。在《诗经》中,“美”不仅包括视觉上的外貌之美,还包括情感上的依恋之美。因表达对象不同,“美”的意涵也有所差别。依单穆公谏景王所言:“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国语·周语下》),可知美与视听感官有关。但晏子婉拒景公封邑时说:“管子有一美,晏不如也;有一恶,晏不忍为也,其宗庙之享鲜也。”(《晏子春秋·卷一第十二章》)此“美”已无关外貌,而是指内在的才能。我们从晏子所言“如臣者,饰其容止以待命,犹恐罪戾也”(《晏子春秋·卷六第二十三章》)中亦可找到一点线索:犹恐获罪,而时刻待命。待命,意味着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这基本的准备工夫,即是穿戴合宜整齐的“饰其容止”,甚至可以包括自身的精神与态度;“饰”在此等于得安之愉悦的初步工夫。《说文解字》:“饰,刷也,从巾从人,食声,读若式,一曰象饰。”段玉裁注:“凡物去其尘垢,即所以增其光彩,故刷者饰其本义,而凡踵事增华,皆谓之饰。”所谓“去其尘垢以增光彩”,即改善某物当下状态,使之更加赏心悦目。因此可以说,“美”也有作为动词的词性,且具有目的性。
(三)“美”在孔子思想中的内涵
《论语》中使用“美”字的地方共有12则14次。历来学者并不全然以“善”来解释“美”,如对于“宋朝之美”(《论语·雍也》)的“美”,学者几乎皆以“美色”“美丽”释之。然而具有超乎视听之外的抽象概念者,往往被视同善德,如“君子成人之美。”(《论语·颜渊》)钱穆先生以善恶之义,释为“别人的美处”[4]287。杨伯峻、李泽厚二位先生亦皆将其释为“好事”。[5]129但实际上,《论语》中的“美”与“善”的关系在用法上有区别。就与视听有关的具体对象而言,孔子把能够引起强烈赞叹者视为“美”,也将礼服、宝玉甚至居室等称为“美”,以表达感官方面的愉悦。美与善并无直接关系,但逸出视听感官之外,而与人之言行作为有关者,似又与善相近。孔子将“美”视同和谐、(行)礼义、仁及许多道德价值,如他解释“五美”的内容倾向于善的实践内容。但孔子也很清楚地区分了美与善,他强调这两个概念虽然有关系,却不能相互替换。因而,从“美”的原初意义及其在春秋时期较为普遍的用法来说,美即是增华或对某一具体对象给予修整、装扮,而使之有焕然一新、引人耳目心志的效果。同时,在孔子思想体系中,“美”已经具有了生命意义。所以,“美”即具有使人愉悦之吸引力,也是孔子大力追求的一种生命境界。《论语》中关于“美”字的概念,正是这个意义上的扩充。
二、孔子“美”思想的具体阐释
孔子谈美,不只是着眼于美的形式与特征,还将美的形式特征同深刻的理性道德内涵以及人的道德品质结合起来。
(一)仁之美:孔子“美”思想的核心内容
在孔子“美”思想体系中,仁是第一位的。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作为一个人,如果连仁都做不到,那么礼乐就谈不上了。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一个不仁的人,不仅不会正确地对待礼乐,而且花言巧语,掩盖的是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伪装和善的面容,包藏的是欲置对方死地而后快的险恶居心。这种人的心中是不会有多少仁的。可见仁在孔子“美”思想中的核心地位。那么,仁的美学内涵是什么呢?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5]35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5]123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5]131
仁是孔子的政治理想,也是其人生审美理想。人生审美理想的实现是要通过内修的努力来达到的。个体的人经过长期修养把握了仁,把仁变为自然而然的行为——克服和控制情欲,处理好己与人、与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体验到生命存在的意义。仁同时也是孔子“美”思想的核心和出发点,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在仁的道德价值的背后蕴藉着审美的意旨。
学者唐力把“仁”分为三个层面,即本体之仁、类性之仁与道德之仁。“本体之仁是‘无执的感通与开放的仁爱精神至于充极状态’之仁,也就是后儒所谓‘仁者与天地为一体’之仁,这是一种对一切存有绝对无差等、绝对一视同仁的‘爱’。”[6]117“类性之仁”则是“落实在人性之中的‘仁’,也就是本体之仁在人的类性禀赋限制之下所具有的同体感通力量。它不是一种无私的爱,而是私于个体、私于家庭、私于民族和私于全体人类的私仁”,这就是儒家的有差等的爱。所谓“道德之仁”就是“仁性的道德化或社会理性化,也就是本体之仁通过类性之仁的中介作用在社会法制和伦理规范中进一步的落实”[6]117。它表现在儒家对“礼”的重视上。道德之仁的处理问题,可以说是孔子所关注的中心问题,仁的道德价值之中蕴藏着审美的内涵。
(二)弘道之美:孔子“美”思想的本体依据
儒家人生的意义是在不断进取中实现的。孔子强调“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因为在孔子那里,并不存在神对现实世界的操纵和主宰。离开了现实世界中芸芸众生的自觉努力,人生理想就无从实现。朱熹解释道:“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7]168孔子对人的主动性加以大力弘扬,这是对人的生命创造精神的肯定。人所弘之道在孔子看来就是“仁”。孔子的学生曾参曾经感慨地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就是说,“士”应当刚强而有毅力,因为他负担沉重而路途遥远。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这一担当不是很沉重吗?到死方休,为仁之路不是很遥远吗?[5]80作为孔子思想的重要传人之一,曾子的这段话可以说深契其师之论旨。徐复观曾指出:“就仁的自身而言,他只是一个人的自觉精神状态”,它“必须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对自己人格的建立及知识的追求,发出无限的要求。另一方面,是对他人毫无条件地感到有应尽的无限的责任”[8]81。孔子一生都在积极追求对仁的体认与自觉,并推己及人,甚至及于万事万物,让整个世界充满仁爱与和谐,人生的境遇也豁然开朗,达到“仁者与天地万物同体”的境界。
对仁的体认与自觉离不开学习。孔子经常强调自己不是生而知之者,而是“好古敏以求之”,即通过学习而得到知识。孔子所谓的“学”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学习既有的典章制度与生活规范,这是孔子学习外在知识的一面;二是孔子向内在世界的不断开拓,即孔子作为一个仁者不断由君子走向圣贤的心路历程。经过长时间的内向开拓与内外扩充,才能完成对仁的体认与自觉。最关键的是,孔子认为从学习中能得到一种乐。这种学习已不仅仅是一种知识的获得,还是生命的体验、情感的投入、境界的提高。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5]61知识是外在的,只有同人的内在性情融合起来,人才会体会到乐。当仁变成人的内在欲求并现实地表现出来,成为直观和情感体验对象的时候,就具有了一种美的意义。
(三)中和之美:孔子“美”思想的和谐境界
“和”,又称中和、和谐。《礼记·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9]1625从人格建构来讲,“中和”指性情的适中,不偏不倚;从天地宇宙的建构来看,“中和”则指自然万物间的和谐统一关系。和谐是儒家最高的审美理想,也是孔子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孔子认为和谐是新生事物产生的原因,是事物存在的方式,是宇宙万物最终的根源或依据。“和”包括很多方面,有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及人与自身心灵的和谐。[10]59具体说来,中和之美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天”即大自然,“人”即人本身或人们的社会生活。孔子从“仁爱”的角度出发,把世间万物看成一个有机整体,注重天人整体性的和谐与协调,反对过度开发和利用自然资源。《论语·述而》载:“子钓而不网,弋不射宿。”孔子指出,捕鱼要用钓竿而不用网,要用带生丝的箭射鸟而不能射杀巢宿之中的鸟。[5]73《大戴礼记·主言》也记载孔子言:“入山泽以时,有禁而无征。”[11]149这些论述都说明了孔子的“以时而禁”和“以度而禁”的观点。可见孔子在进行人文关怀的同时,从不忘记对宇宙自然的关怀,天人合一是孔子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
第二,孔子追求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和谐。对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孔子强调:“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5]141(《论语·子路》)“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5]8(《论语·学而》)孔子认为,君子能在观点行为有差异的情况下维护一致;小人的利益可以相同,却没有办法在大目标上团结一致。这里的“和”,是长远目标之和,是理性之和,是人生境界之和。礼的运用以恰到好处为最高境界,此境界不是以一时一地为标准,而是在更大的范围、秩序内来追求,从而实现情感与道德、人伦与人格、个体与群体的和谐统一,这样的先王之道才是最美的。
第三,孔子追求“中和”的理想人格。在孔子的“美”思想中,“中和之美”与“中庸之善”在精神实质上是相通的。“中庸”是儒家美学推崇的理想人格的重要审美特质,孔子依照“中庸”的原则,标举“文质彬彬”的君子。他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5]61(《论语·雍也》)“质”是指人的内在道德品质,“文”是指人的文饰。孔子认为,一个人若缺乏文饰(“质胜文”),就显得粗野;单有文饰而缺乏内在道德品质(“文胜质”),便显得虚浮。只有文质统一,避免“质胜文”和“文胜质”两种片面倾向,才能成为一个君子,也才符合中和之美。
三、结语
孔子的“美”思想,以仁为核心,以人为本体。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正因为人有渴望“美”且能实践生命之“美”的主动性与创造性。“天行健”意味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生命力,这生命力是自发的,来自于对生命的自觉,既追求与自我的和谐,也追求与自然相和谐,还追求与社会相和谐,其精神必然有“善”。善是生命“增华”的手段与方式,其最高的境界是如“四时行焉,万物生焉”的“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中道”。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美”的效用在于铲除不恰当、不和谐、不均衡部分,使其不断接近完美,从而给人内心的愉悦与安顿感。人的价值也在于对“美”的渴望与追求,使自身不断完善、充实,并且通过后天的学习、“增华”之文,以补先天“质性”之不足,以臻“文质彬彬”之境,实现自我超越而达于“至和至乐”的境界。
通过探析孔子的“美”思想,我们看到了人爱“美”的天性,即“仁”的自觉。它可以让焦虑不安的当代生命与心灵在寻求内在治疗当中得到一个依靠,既对理想世界进行追求,又不失群体和谐的规范。孔子之“美”,是对整体的关照。世界原本就不该是单一的风景,世界文化亦如此。我们重读孔子的“美”思想,通过美的晨门,进入善的领域,又从善的领域进入美的世界,如此才更能突显生命终极关怀的价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