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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羊人与狼

2018-07-20巴图尔

延河 2018年7期
关键词:买买提胡杨林村支书

巴图尔

牧羊人买买提老爹似睡非睡之间,突然听到胡杨林深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呜的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很低很远,好像小孩在哭,可买买提老爹还是听到了。他就像被电击一样扑棱地从土炕上弹了起来,然后,他坐在土炕上伸长了脖子仔细地听着。他要分辨清楚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听到了让人不得安宁的叫声。牧羊犬黑利也凑热闹,它腾的一声从地上跳了起来,对着牧羊小屋门外拼命地咆哮着。买买提老爹什么也没听到,他大声地说:“黑利!安静一点!让你搅和得我什么都没听见。”

黑利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尾巴又卧在土炕下的地上,可它嘴里依然发出不情愿的声音。买买提老爹坐起来的一刹那,浑身汗毛和头发都立了起来,感觉自己的身体很僵硬,他甚至感觉到脑后有一股凉飕飕的冷风,直往他的脖子里灌。当牧羊小屋外再次传来低低的狼的呜呜叫声,黑利显得非常亢奋,前爪子扒在门板上疯狂地咆叫着,还把门板抓得“咔哧咔哧”响,恨不得立马就冲去,与入侵者大战三百回合,把入侵者赶出这片胡杨林。无论动物还是人都是有自己的势力范围,特别在牧羊人买买提老爹的心里,这片胡杨林是属于他的,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任何目的占据他的牧场。当他听出狼的嚎叫声那一刻,紧张、害怕一股脑儿地袭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好像被抽空了,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呼吸急促、嗓子发干,浑身直冒冷汗。他知道怕也没用,在胡杨林里没有给他壮胆的人,只有黑利跟随他的身前左右,他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买买提老爹自从走进胡杨林就觉得不对劲儿,他总好像嗅到一股不明的气息,那种气息透着一股血腥和残暴的味道,他的身后总好像有几双眼睛盯着,哪怕风吹动一下落叶,他都会感到很紧张。那头小毛驴也老是显得很心躁不安,前蹄子老是刨着地面,动不动就“昂唧昂唧”叫;羊群也好像感受到了什么不对劲,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们都会抬起惊恐的眼睛四处观望着;最奇怪的是牧羊犬黑利,老是无缘无故地对着胡杨林咬着。这些现象都很反常,以往可没见过。买买提老爹在心里盘算了很多情况,可他并没有想到狼,最后他想,可能是换了新环境,它们都感到不适而已。但是今天狼的叫声告诉他,狼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虽然从狼的叫声感觉还有挺远的距离,可狼这东西速度快得惊人,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来到他的羊圈这里了。

很多年没有听说胡杨林里有狼了,买买提老爹一直觉得狼早就绝迹了。这些年他放羊从来没为这事而担心过,说老实话,他放了这么多年的羊还没见过狼,狼是啥样子他也不知道,狼只存在于他年轻时的故事里。那还是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听老人们说起过狼的一些事情,可他并没有在意,就当故事听了,听完了也没放到心上。那时,买买提老爹还很年轻,他也没想过自己老了会跑到胡杨林里放羊。年轻时,买买提有一点游手好闲,干过不少荒唐的事,现在想起来还让人脸红。可是谁也没想到,自从老伴儿五十多岁去世了之后,他就开始给村里人放羊。大家都觉得他脑子出了毛病,放羊哪是他这种人干的,还有很多人不放心,背后说,把羊交给他,我可不放心,万一丢了死了怎么办?让他赔,那还不是和没说一样,他会赔我们吗?我们只有吃亏的份儿。

可是,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出门打工比放羊挣钱多一点点,有手艺的多挣钱,没手艺的打小工也比放羊强。所以村子就没剩几个身强力壮的人,上了年岁的人别说放羊了,就是自己行动都成了问题。实在没有办法,村里人才勉强把羊送过来。虽然把羊送过来了,可心里还不放心,他们都是结伴而来的,怕他秋天把自己的羊弄没了,反而不认账,所以叫上一个人也算有了证人,临走的时候,还对他说:“买买提,我们把羊交给你了,秋天交给我们时可不能少。”另外的一个人说:“我的母羊肚子里还有小羊羔,你可要好好照料。”

买买提一脸严肃地说:“放心吧,到了秋天少不了你们一根羊毛。我买买提说出一句话就一根钉子,如果我食言了,全村放羊的钱我都不要了。”买买提知道自己年轻时游手好闲惯了,荒唐事儿也干多了,人家不信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村里人哪里知道,他一度也想好好干,人家能发家致富,自己为什么不能?他就在心里无数次下决心,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是自己社会上的朋友太多了,现在通讯又这么发达,你躲在哪里人家都能找到你,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混到什么时候去。二十四年前,买买提突然到胡杨林放羊去了,这样谁也找不到自己了。眨眼之间二十几年过去了,买买提也老了。村里人好像早已忘了从前游手好闲、天天干坏事情的买买提,他们只记得那个放羊的买买提老爹了。

当然,他不想告诉别人自己放羊真正的原因,只要說出来了,就成了沙木沙克小镇茶余饭后的笑料,说不准还会招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给自己惹点儿流言蜚语也没啥,反正自己就是一块茅坑的臭石头,坏名声早就是他这号人的标签了。可要是再捎带上图拉克孜就不好了,人家可是沙木沙克镇最漂亮的女人,如果伤害到她那可是自己最大的罪过。人的嘴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像两片上下翻动的肥肉,把这个世界搅得乱七八糟。咳,什么事儿经过三个人的嘴就变面目全非了,好事儿也变成了坏事。他可不想让那些嚼舌根的人,有了垫牙的话题,更不想把脏水泼到图拉克孜的身上。

他曾有过图谋不轨的想法,可是当他面对图拉克孜劈头盖脸一顿损骂,买买提好像突然醒悟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自在,在沙木沙克小镇谁不惧他三分,可哪里想得到,在一个女人心里,他竟然连一只狗都不如,这几十年算是白混了。

买买提老爹摸起土炕上的手电筒,随手操起门后那根顶门栓,开门就冲出了屋门,站在牧羊小屋前。可是黑利比他还迫不及待,门刚开了一个缝儿,它就像一条鱼一样“嗖——”一声钻了出去,眨眼就消失在夜色里。黑利平时看上去很随和,身材也并不高大,可是遇到紧急的事儿,它却不会儿偷一点懒,也不管将面临怎样的危险,它都会冲在买买提老爹的前面。买买提老爹知道黑利的毛病,来不及多想,就对黑利喊道:黑利,你瞎跑什么?赶紧回来!

平日里,黑利很听买买提老爹的话,他对待黑利就像对待人一样,从没把它当作一只狗。好像黑利也能听得懂他的话,只要他一句话黑利颠儿颠儿就去干了,这让他每天少跑了不少冤枉路。年岁大了腿脚也不爱动了,有的羊总喜欢单独行动,走着走着就离羊群远了。他可不想到晚上,在黑灯瞎火的到胡杨林里找羊,买买提老爹就说:“黑利,快去把那个不听话的家伙给我赶回来。”黑利就会一溜小跑地跑过去把离开羊群的羊赶回来。你去把那个坏家伙教训一顿,它就会去把那只羊教训你一顿。把那只羊扑几个跟头都是小事,它还会不让那只羊吃草,和那只羊逗着玩,直到那只羊老老实实的它才算完事。黑利很有办法,有时,买买提老爹站在远处看着黑利的小把戏,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他就对黑利说:“行了,让它好好吃草吧。”黑利才会撒着欢儿跑到他的身边。说老实话,在买买提老爹的眼里,黑利比人都懂事,它看得出他高兴还是发愁了,还会讨好他。看到买买提老爹坐在沙丘上发呆,它就身前身后地耍怪相,直到他脸上露出微微的微笑,它才会自己玩耍去。

当买买提老爹晃来晃去的手电光照到黑利的身影时,黑利已经回到他的身边,围着他转了两圈,可它对着胡杨林总是忍不住地狂吠着。买买提老爹对黑利说:“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就冲了出去,黑灯瞎火的你瞎跑个啥,万一是狼你可对付不了。”

买买提老爹打着手电光在羊圈里照了一圈,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他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自己嘟囔着: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要是给我弄死几只,我可不知道怎么办。他对黑利说:“走,我们到四周看看,第一天到了胡杨林就不得安宁,恐怕今年我们俩不能安生喽。”黑利一会儿前一会儿后地跟着他,不时地对胡杨林狂吠几声。他说:“黑利呀,你看到了什么,老是叫个不停?安静一点不行吗?”

胡杨林初春的夜色感觉还是很冷,凉飕飕的夜风吹着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像静夜里一双女人的小脚走过一样,轻轻的。其实是落叶贴着地面滑动的声音,这种感觉让买买提老爹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许多。可是冷飕飕夜风又让他不禁打了个很响的喷嚏,他这才发觉一着急出来时没穿那件老羊皮的居瓦(一种没掉面的老羊皮大衣)。可他想看看胡杨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就没有回去穿。他自己嘟囔着:“万一狼真的来了,圈里一百多只羊就遭殃了。”

他帶着黑利继续向胡杨林深处走去。黑利几次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都被他叫住了,可是黑利最后还是冲了出去,他喊也没喊住。买买提老爹知道胡杨林里肯定有东西,不然黑利不会这么拼命。他觉得要真是狼,那就麻烦了,黑利说什么也干不过一只狼。买买提老爹一边大声喊着黑利一边加快自己的脚步,还用顶门栓敲打着胡杨树干,发出“啪啪”的声响。发出点声音也是给自己壮胆,对狼也是一种恐吓,黑利也不会吃多大的亏。在胡杨林里想快是快不了的,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树枝和灌木以及攀附在胡杨树上的藤条,有的地方连个缝隙都没有,别说夜里了,就是大白天,想过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突然,胡杨林里传来黑利凄惨的叫声,买买提老爹知道黑利吃亏了,而且是吃了不小的亏。他恨不得立马就到黑利和狼搏斗的现场,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着。吐玛克(白板皮帽子)被树枝挂掉了,衣服也被刮得褴褛他全然不顾地向前奔跑着。可是他突然感到右眼一黑,一股剧烈的疼痛袭来。他知道是树枝戳到了眼睛,疼得他龇牙咧嘴,拔出手指粗的木棍,疼得他差一点晕过去。他捂着的手感觉黏糊糊的,不用看他也知道流了不少血。他拿下捂着的手,感觉什么也看不到,他想,自己这只眼睛算是废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要尽快赶到黑利和狼搏斗的现场,不然黑利的小命难保呀!他咬牙强忍住疼痛,细细辨听一下黑利和狼搏斗的声音,感觉至少还有四五十米远。他把手电筒放在嘴里用牙咬着,双手抡起那根顶门栓,边走边猛劲击打着胡杨树干,发出啪啪的声响。

当他好不容易来到黑利跟前时,黑利已经卧在地上不动了,嘴里发出可怜的呻吟声。买买提老爹用手电照了一下,看到黑利的一条腿已经被咬断了。他用手电向胡杨林四周扫了一卷,他看到几双发着蓝莹莹和绿莹莹的光点。他的头发和汗毛孔立马就立了起来,浑身麻酥酥的,阵阵的冷风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买买提老爹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这个时候他可不能怂包,狼可不会发仁慈之心放过他和黑利。猛烈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打着手电筒细细地观察四周,才发现在他的四周二三十米之外,有四五只狼,每一只狼都盯着他和黑利,他看到狼又尖又长的嘴,一张嘴感觉嘴牙子都扯到了耳根。那条舌头就像红绸带一样,在它们的嘴外卷来卷去。它们有的蹲坐在那里,有的在不大的范围里来回走动着,尾巴像旗杆一样直直地立着,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它们时刻注意着他和黑利,只要它们认为到了出击时机,它们的锋牙利爪就会撕碎他和黑利的肉体。买买提老爹现在已经顾不得了自己的眼睛和受伤的黑利了,他必须想出办法把这几只狼驱赶跑了,不然别说医治伤口了,他和黑利都会小命不保。

买买提老爹和四五只狼僵持了一袋烟的工夫,他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事儿。那时,他满脑子全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可没有一个是对付狼的有效办法。他真恨自己,怎么到了关键的时候,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忽然,他想起年轻时,听老人说过狼怕火。他想,在胡杨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柴火,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试一试,不然他也没别的办法。他先是捡了一小堆柴火点着,然后边观察狼的动向边把捡来的柴火往火堆上放,火堆越来越大,火光也越来越旺,还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再看那几只狼,抬起蹲坐在地上的身体,在原地来回走了几遍,好像它们也失去了耐性。游走了一会儿,其中一只狼,可能是狼头吧,扬起头呜呜地叫了几声,其他的狼扭身就走了。买买提老爹这才松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黑利身旁的地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借着火光一看,不仅衣服被刮了几个大口子,身上的皮肉也被刮破了,血迹已经干成了血痂。右眼一股疼痛袭来,他的脑门上又冒出细细的汗珠。买买提老爹用手蒙住左眼,右眼什么也看不到,他感觉自己的右眼瞎了。他叹息地嘟囔着:哎!这个跟着自己一辈子东西就这么没了。

黑利卧在地上舔着自己的伤口,不时发出呻吟声。买买提老爹查看黑利的伤口,小腿骨已经断了,脖子上和后背几处被撕开,肚子也被掏开个大口子,肠子也脱落出来了。买买提老爹对黑利说:“你呀,就爱冲动,你能打过它们吗?它们可是狼,一条狼你都对付不了,何况四五只狼。”

“咳!伤得这么重,这么大的口子怎么缝合呀。黑利呀,就看你的造化了,这一身的伤够你受的。”他长叹了一口气说:“走吧,回去我给你缝合上药,就是治好了你也变成一个瘸子了。”

初春的胡杨林乍暖还寒,原野上的小草就冒出了嫩黄的芽尖,渐渐鲜绿的原野和各式各样的野花便把视线染得五彩缤纷了。那时,牧羊人买买提老爹也赶着羊群向着胡杨林出发了。冬天在家猫了一冬的买买提老爹,感觉身体都快发霉了,每天儿子儿媳妇三餐伺候着,身体也好像明显胖了许多。说老实话,他最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了,就像自己什么用都没了一样,每天三饱一倒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整个就是个白吃饱。可儿子的油坊他也帮不上忙,儿媳妇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洗碗做饭更不必说了。春风刚一吹开柳絮,他就把村里的羊都收拢到一起,就赶到胡杨林来放牧了。

刚到放牧的胡杨林,买买提老爹就闻到一股很怪异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让他心里非常不安。他环视四周的胡杨林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他又围着羊圈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这才放下心把羊群赶进羊圈,才去收拾自己那间牧羊小屋。把火炕烧起来,不然晚上就要受罪了。春秋两季,胡杨林昼夜温差实在太大了,中午穿衬衣都没问题,可到了晚上温度就降到零度了。在南疆流传这样一句民谣:早穿袄来午穿纱,晚上围着火炉吃西瓜。这就是南疆春秋两季的温差,早晚还穿着皮大衣,到了中午就可以穿纱了。买买提老爹可不想偷这个懒,不烧火炕他是经受不住春夜的寒冷的。

吃过晚饭,夜幕已经唬下面孔了,买买提老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他随手操起门后的顶门栓,带着那只叫黑利的牧羊犬,在羊圈四周巡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什么。自从走进胡杨林,黑利就显得很躁动不安,总是时不时地对着胡杨林叫两声。那头小毛驴也好像感知到了什么,总是打着响鼻,还不时地用前蹄刨着地面,羊圈里的羊也都龟缩在一起,显得非常紧张而又恐惧,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它们就瞪着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买买提老爹放了这么多年的羊,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对这片胡杨林也感受到一种不寻常的气息,到了晚上,他心里也越发的不踏实。出去转了一圈,回到牧羊小屋,买买提老爹接上太阳能电灯,牧羊小屋立刻就通亮起来。虽然灯泡瓦数也不大,可还是比煤油灯亮多了。

这套太阳能设备是去年夏天,城里一个公路单位捐赠的。虽然每天只有两个小时照明,这已经让他很满足了,看不看电视倒在其次,总算可以给手机充充电,想家的时候,给孩子们和朋友塔西外力打打电话。在胡杨林里打电话是很困难的事情,信号好的时候,站在牧羊小屋顶上就可以打,信号不好的时候,他要爬到胡杨树才能打通。平日,没事的时候,他就把手机挂在树枝上,哪天手机铃儿响了,那是他最开心的事。其实没谁给他打电话,打电话最多还是儿子女儿。儿子关心女儿惦记,这也是每天给手机充电的原因,十天半月没有儿子女儿的电话,他就有一点着急,听到儿子女儿的声音,他心里就踏实了。

儿子女儿都已经成家了,也都希望他搬过去一起住,别再干放羊这活儿了。儿子女儿日子都过得很殷实,谁家也不缺他挣的那几个辛苦钱。人老了也该享享福了,另外,也怕别人说自己对老人不孝敬。可是买买提老爹一听儿女的话,他就把脑袋摇得像电风扇,他说,自己没有什么病,身体还很结实,在家闲着非得闲出病不可。没法子,谁让他是爹,儿子女儿也只好依着他。其实他不想掺和到小家庭生活里去,人家小两口过得有滋有味,他一个老头子掺和进去,总感觉不合时宜,还不如自己干点力所能及的事。買买提老爹心里还有一个心结,就是自己年轻的时候,没少做荒唐事,偷瓜摸枣那事都不用提了,邻居家的鸡只要丢了,一准被他偷着吃了,他还把几家的羊偷了出来,拉到巴扎卖了换酒。他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村里的人太多了,现在的人宁可远走他乡打工,也不愿意遭受放羊的孤独寂寞,趁着自己身体还很健朗,给村里人多放几年羊,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胡杨林的夜晚还是很寒冷,买买提老爹往炉灶里添了几根耐烧的胡杨树枝,靠在土炕上的被服上闭着眼睛想心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就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了。春困秋乏这谁都知道,买买提老爹才不在乎这些,只要困了不管在哪里,他都要把觉睡足了。他出门喜欢带着那件居瓦,就是准备困了,随时往地上一铺,就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

春秋两季日照时间短,太阳能充一天电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其实就是夏天,买买提老爹也很少看电视,看电视剧从来没有看过有头有尾的,你刚看得有趣就没电了,让人太着急了,还不如早睡早起,也落得省心。太阳能对于他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给手机充电。说老实话,在买买提老爹的心里,手机这东西太神奇了,不管你在哪里,拨通了就可以说话,就像面对面一样,他觉得现在的人太鬼了,就是那么一个小方块,充上电就能打电话了。

买买提老爹抱着黑利回到牧羊小屋,太阳能已经没有电了。他点亮煤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拿过医药箱为黑利清洗缝合伤口。买买提老爹没有学过兽医,可是放了这么多年羊,他总是准备足够的兽药,羊病了,请兽医是来不及的,只能自己动手医治了。这些年他也摸索出一些小门道,羊群发生小病小灾他都可以解决,没干过硬着头皮也得干,不然人家的羊死了,自己也不好交代。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家死只羊对于小门小户的农家人来说,都不是一笔小损失。

缝合完伤口又上了药,买买提老爹还给它的那条断腿打上了夹板,再打一针破伤风和一针消炎的药。在他给缝合伤口时,黑利的身体一直在瑟瑟地发抖,嘴里还发出很低的呻吟声。买买提老爹知道黑利太疼了,没有麻药,疼也没办法,不然只有一条死路留给它了。忙活了好一会儿才算忙出头绪,洗了手,他对黑利说:“狼这东西太厉害了,走到哪里都是成群结队的,别说你现在不行了,就是你再年轻几岁也不行,狼这家伙浑身都是野性,一只老虎都斗不过一群狼,你就更不是对手了,下次你可别那么愣头青了,小心你的那条狗命。“说着买买提老爹苦笑了一下继续说:“这次伤好了,以后你就是一个瘸子了,我也成了一个独眼龙。看看咱俩,到了这把年纪了,都少了点儿爹娘给的东西,你说多可惜呀!”

黑利自小就跟着买买提老爹,这样算起来已经有十二三年了。按人和狗的年龄推算,他和黑利年龄差不多,都已步入古稀了。右眼的疼痛再次让他拧起眉头,他咬着牙挺过阵阵的疼痛。疼痛稍缓解了一点,他就想看看自己的右眼到底是啥样了。可是牧羊小屋里没有一面镜子,谁知道一个大男人还会用上这东西。他只好打来了一盆清水,借着灯光照了照,感觉流了不少血,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黑色的血痂,感觉脸也肿起很高。他最担心的是自己的视力,要是瞎了真是太可惜了,以后看什么东西都只能靠这只左眼了。他用双手掰开肿起的眼皮,感觉还可以看到一点光亮,他知道这只右眼没有瞎,感谢老天爷没有伤到自己的视力,等肿消了之后就没事了。

右眼没瞎他感到很幸运,也觉得不那么钻心地疼了。买买提老爹现在没心思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当下摆在眼前的是怎么解决狼的问题,不然这一百多只羊都是狼的下酒菜了。刚度过漫长冬天的狼是饥饿的,它们正愁着怎么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就赶着羊群来了,简直就是瞌睡送枕头,正合适。买买提老爹忽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么无能,面对几只狼他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他低沉着头默默地叹息了一声。他就觉得奇了怪了,去年深秋赶着羊群回村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一点狼的踪迹,可是刚开春到胡杨林里的第一天晚上就碰到了狼,自己和黑利还都受了伤,这是流年不利呀。要是黑利腿不断还能帮帮他,这下可好,连个帮忙的都没有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

买买提老爹坐在土炕上一直琢磨着,这几只狼是从哪里来的呢?多少年没听说过狼了,这一出现就是四五只。他感觉狼群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突然就出现在胡杨林里了。买买提老爹隐隐约约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说过,年轻时在胡杨林里打过狼。父亲说过,那时候,胡杨林里有很多狼和野猪,虽然野猪对羊没什么伤害,可是破坏起庄稼来,可不是开玩笑的,大片大片的庄稼一夜之间就被祸害得底朝天了。狼就可怕多了,晚上跳到羊圈里,十只二十只羊就被咬死了。村里的年轻人就集中起来,到胡杨林里猎杀狼和野猪。父亲不紧不慢地说:“那年冬天,我打死了三只狼六只野猪,是我们村猎杀最多的。”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他从父亲脸上看到一种非常自豪的光芒。那时,他觉得父亲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不就是打了几只狼和几只野猪吗,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可那是什么年月的事他没有问。现在他想起来就有点后悔,要是早知道有今天,那时他就该问问父亲,是怎么猎杀狼的。他看了一眼卧在热乎乎土炕上的黑利,也许是伤势太重了,或许和狼搏斗太疲惫了,黑利就想睡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卧着。他独自叹息了一声,又在想着如何面对狼的侵袭,保护好羊群现在是他必须做的,不然羊都让狼吃了,不用乡亲们说,自己也是没法交代的。他想,要是有一支猎枪就好了,有再多的狼,他也能把它们击败。他记得小的时候,他家北墙上挂着一支老猎枪,父亲怕他惹祸就把那支老猎枪毁了。

其实也怨他自己,要不是他把老猎枪装上火药和铁砂,要和人家拼命,父亲也不会把老猎枪毁了。那年,在巴扎上,买买提年轻气盛,和一帮二流子干架。人家人多势众,他没干过人家不说,自己还吃了不小的亏。他脑门子一热,就跑回家拿出父亲的老猎枪,要拿老猎枪轰人家。还好镇派出所民警来得及时,不然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现在有时想起那件事,还是心有余悸,万一枪响了出了人命,他现在在哪里吃饭还不知道,也许早就安睡在地下了。后来,听说政府收缴遗落在民间的枪支,那时,父亲已经过世好几年了,镇派出所还是三番五次到家里来,让他交出那支老猎枪。可是老猎枪早让父亲毁了,他到哪里再弄一支猎枪交给他们?最后,镇派出所看他实在拿不出,就让他写了一纸保证书才算告一段落。

私人拥有枪支是不可能了,买买提老爹正在思考着如何对付狼群的时候,就听到牧羊小屋外小毛驴的叫声和尥蹶子的声音。他突然感到脊背发凉,头发直立,他脑子里也冒出“狼来了”三个字。

不容买买提老爹多想,他拿起手电筒和顶门栓,开门站在牧羊小屋门前。一股莫名的紧张让他听到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更有一种口干舌燥的感觉。初春凉飕飕的冷风让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连三个非常响亮的喷嚏,在静静的夜色里显得很单薄。他用手电筒横扫了一圈,当他看到两只蓝莹莹的光点时,他知道狼真的来了。不一会儿,四周又出现几双绿莹莹的光点,他环视四周默默地数了数,有五双这样的蓝色绿色的光点,他知道狼都来了。他脑袋感觉很沉重,脚下却是轻飘飘的,他紧握着那根顶门栓,时刻准备与狼搏斗。现在他连个帮手都没了,只能靠自己了。如果黑利不受伤在他身边绕着发出一点声音,也会让感到一点安全感。此时,他手里只有那根顶门栓和一只手电筒,就这两样的东西,除了吓唬狼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想,要是狼知道他内心的胆怯,不用五只狼一起上来,就是一只扑上来他也算玩完了。别说自己老了,就是他还年轻也招架不住一只狼的攻击。

紧张害怕让买买提老爹感觉浑身发轴,如果不是怕羊圈里的羊群受到伤害,他早就钻进牧羊小屋了,才不在这儿受这份儿活罪。他硬着头皮站在牧羊小屋门前,其实他已做好了随时钻进小屋的准备。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像面条一样软,不敢挪动一步,一动就会趴在地上。一群羊和一条人命相比,还是自己的命重要。再说了,要是自己被狼吃了,这群羊保不住了不说,要是传出去老买买提被狼吃了,还不成了日后沙木沙克小镇上茶余饭后的故事,那么自己这辈子也活得太悲惨了。他强撑着站在寒风里,脑子里却在思考着怎么度过眼下的难关。他把大拇指和食指插在嘴里使劲一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划破夜空。可是狼并没有惧怕的意思,依然蹲在距他二三十米的胡杨林的四周。他又蹲下身捡起地上黑利吃饭的铝盆子乒乒乓乓使劲地敲着。胡杨林里的蓝色绿色光点,好像移动了几步又都停下了。看样子狼根本不惧怕这点声响,此时的买买提老爹大有黔驴技穷的感觉,不知干什么才能撵走这群狼。

买买提老爹点着门前的一堆柴火,火光渐渐地照亮夜空,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音。这是他平日烧火做饭的柴火。去年放羊没事的时候,他就捡了这堆柴火,准备今年放羊的时候做饭取暖。现在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把狼群赶走再说。火苗子借助风势不停地往上蹿,把牧羊小屋门前不大的空地照得通亮。忽然,那几双蓝色的光点不见了,买买提老爹提到嗓子眼的心刚要落地,就听到羊圈背后有响动,圈里的羊也开始骚动起来。一块巨大的石头再次压在他的心上,刚刚趴下的汗毛孔再次立了起来。买买提老爹心想:坏了,这几个家伙竟然绕到羊圈背后去了。一米多高的羊圈土墙,对于狼来说根本不用费劲,连个助跑都不用,原地一蹿就可以跃进羊圈。他趕紧跑到羊圈背面,还好,五只狼都蹲坐在不远处的胡杨林里,并没有发起攻击。买买提老爹自己嘟囔着:这几个家伙看样子不得手是不想离去了,今天晚上是要和我较上劲了。狼群没有攻击的迹象,只是蹲坐在那里观察着。买买提老爹用电筒照了照,地上有少许的胡杨树枝和芦苇,他就把散落在地上的胡杨树枝收拢起来堆在一起点着,火焰越蹿越高。经过这么一折腾,他觉得也不紧张了。他打量一眼胡杨林里的狼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知道狼群是不会轻易离去的,这个时候不知躲在哪里观望着他和燃烧的火堆。

买买提老爹不敢丝毫放松警惕,手里的顶门栓一刻也不敢离手。他知道要是狼攻击上来,这根顶门栓是不管用的,不过不管咋说,终归是一件应对狼的东西,总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他捡柴火的时候,顶门栓也没有离过手,他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一只手捡柴火,边捡边观狼的动静,万一这几只冲上来他也好应对。几只狼开始是蹲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当羊圈后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后,狼群也都向后撤了一段距离,然后又都蹲坐地上,像看热闹似的,看着火苗子往上蹿。买买提老爹往两个火堆上加了几根粗一点耐烧的木棒子,他也想歇歇了。忙活了好一阵子了,累倒不觉得,只是感觉后背冰凉冰凉的。人一紧张就会出汗,不知什么时候后背出了不少的汗。春天的夜晚还是很冷,加上时不时吹来的夜风,让人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和温暖。他坐地上面对着火堆,想让自己暖和一点,另外他也想好好观察一下狼,这几个家伙为什么老是不离开羊圈,总是围着他和羊圈转圈圈。右眼的伤口也一直蹦着蹦着疼,他感觉浮肿更严重了,感觉肿得有拳头那么大了。

刚才他在给黑利缝合伤口上药的时候,也给自己的伤口上了一点药。不是人用的消炎药,是给动物用的兽药。没办法,他没有准备人用的消炎药,他估摸着,不管人用的还是动物用的消炎药都是一个效果,他就给自己也上了一点。可是效果不明显,右眼还是一直肿着,一股一股的疼痛感让他不由自主地龇牙咧嘴。他坐在地上边烤着火边观察胡杨林里的狼。折腾大半宿了,还没有清清楚楚看一眼这几个家伙。这时的狼都归在了一起,有的蹲坐那里,有的游走着,感觉它们很不耐烦的样子,一会儿两只狼不见了,一会儿又回来了。那三只狼虽然不动,可它们老是吧嗒着嘴。买买提老爹这才看清,这几只狼都很瘦小,身材还没有黑利壮实,肚子也都是瘪瘪的,都像一条条瘦鲫鱼,除了皮就剩一副骨架子了。感觉它们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冬天食物少,能度过漫长的冬天已经很不容易了,它们早已是饥肠辘辘了,见到羊群它们能不想饱餐一顿吗?

买买提老爹坐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叹息了一声。他在想,要是这几只狼吃饱了,就不会跑到这里来了。他觉得要是有些吃的就好了,让它们都吃饱了该有多好。他自言自语地说:“狼是要吃肉的,到哪里弄那么多的肉喂它们?”买买提老爹心里想的并不是现在的状况,他不知道明天又该怎么办?羊是要赶出去放的,这么大的一个胡杨林,想要躲开狼群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说白了,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毫不客气地说,狼是羊群的天敌,羊群面对狼是没有一点生存空间的。他想,不要说这一百多只羊全都喂狼了,就是死上一只,他也是没办法向乡亲们交代的。他太明白了,羊是乡亲们每家每户的大部分财产,人家把自己家羊交给你了,想着多下几个羊羔子,就指望羊发家致富呢,你把人家的羊给放没了,搁谁心里也不行。

买买提老爹张大嘴巴打了一个哈欠,他强打精神挺了挺腰,看着跳动的火苗,不知不觉就合上了双眼睡了。突然,他往后一闪躲从梦中醒来,手里的那根顶门栓也跟着挥了一下,砸在火堆上,溅起一堆火星子在空中飘散着。一颗火星子还掉进他的脖子里,烧得他一下子就蹿了起来,赶紧弄灭掉在衣服里的火星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梦里他梦见一只狼向他扑上来,他就往后躲,挥舞着顶门栓去打,却打在火堆上了。

这时,他向胡杨林里看一眼,狼群已经不见了。他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趴在羊圈的土墙上看了看,羊群安然无恙,他才长出一口气,自己嘟囔着:谢天谢地,没有祸害我的羊。狼群什么时间退去的,他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睡着了。现在他想起来有一点后怕,万一狼群向他发起攻击,实在不敢想后果呀!他抬头看了一眼星空,稀疏的星星都很疲惫了,眼皮子都好像眨不动了,就像非常困倦的人,闭上眼睛就不想睁开了。买买提老爹感觉天快亮了,可他还是不放心,他不知道狼群到哪里去了。他又在四周的胡杨林里转了一圈,也没看到狼的迹象,这才回到牧羊小屋看看黑利。

买买提老爹知道黑利伤得太重了,希望它能逃过这一劫。当他看到土炕上一动不动的黑利就感觉不对劲,用手摸摸已经没有一点热乎气了。黑利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死了。黑利什么时间死的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和狼较着劲,可以说,他没心思想黑利的伤势,要是再损失几只羊,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摸摸黑利的头,突然感到一种很心酸的感觉,一行老泪顺着腮帮子流了下来。黑利陪伴他这么多年,他甚至觉得对黑利的情感都远超过了对自己的儿女。

黑利的去世让买买提老爹很难过,满脑子都是黑利活着时候的画面。他对狼的恨好像越来越浓了,不知不觉他已经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现在他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想着怎么把这群狼全都整死。挖陷坑、下狼夹子、下套子,这些办法好像都不能立竿见影。此时买买提老爹想到了父亲的那把老猎枪,要是有一把那东西就好了,就是再多来几只又怎样,还不都是他枪下的死狼。就算死了,他也要抽它们的筋儿扒它们的皮。

肚子突然咕噜叫了起来,他这才发觉自己胃里很空。这一夜,满脑子都是如何消灭这群狼了,哪里想得到吃饭,这会儿闲下来了才觉得饥饿。他沏了一大碗茶水,拿过一个馕掰了一小块,放在茶水里泡了泡,再放到嘴里嚼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身旁土炕上死去的黑利,他还是掰了一块馕放在黑利的嘴边上,说:“吃吧,馕虽然有点干硬,可比牛骨头软多了,你每次把牛骨头都啃得咔哧咔哧的响,听那声音就够吓人的,不知道你的牙咋那么硬。”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胡杨林里也有了鸟儿的叫声了。买买提老爹扭头看了一眼门外的天色,他知道很快天就亮了。牧羊小屋门前的火堆已经慢慢地熄灭了,炭火被晨风吹得忽明忽暗。吃完了馕,他用手把黑利轻抚一遍,站起身走出牧羊小屋,屋前屋后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那把锈迹斑斑的坎土曼。他要给黑利选个好地方安葬了,不管是人还是牲口,死了就早早地埋了,这也是对死者的一种尊敬。最后他才想起来,去年冬天临回村子之前,怕路过这里的人把坎土曼拿走了,他就把坎土曼甩到屋頂上了。现在他想上到屋顶上把坎土曼拿下来,却有一点儿难度了。虽然屋顶不算高,可他试了几次都没爬上去。人老了,很多事情都不能与当年同日而语了,就这么一个两米多高的屋顶,以前他使劲儿向上一蹿就上去了。可是现在,就这两米多的墙算,他把双手抬起搭在土墙的边沿,把自己的屁都挣出来了也没上去。他比划了好几次,那个两米多高的高度,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度。

最后他绕到了牧羊小屋的背后,踩着羊圈一米来高的土墙才上去。拿下坎土曼,他在胡杨林里转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黑利的墓地。给黑利选墓地是主要的想法,另外,他还想看看胡杨林里这会儿有没有狼,一会儿就要把羊群赶出来吃草,要是有狼可咋办呢?羊群总不能老是关在圈里,那还不都得饿死。他现在从心里痛恨这群狼,来了第一天晚上,就把他的黑利咬死了,从今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真希望这几只狼再也别回来了。黑利的死让他非常气恼,现在他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好像从他心里剜去了什么。黑利虽然只是一只狗,可在他的心里却是一个伴儿,在胡杨林里放羊一待就是八九个月,几月也见不到一个人。他没事的时候就和黑利说说话,平日,黑利也帮他放放羊,买买提老爹在树荫下睡觉了,黑利不会闲着,它围着羊群转,不会让一只羊脱离羊群。羊群也习惯了黑利的管理,调皮的羊本来已经离开了羊群了,一听到黑利的叫声,它们就会抬起头来看看,发现自己走离了羊群,就会乖乖地回归。有了黑利,老买买提不知少操了多少心。现在黑利被狼咬死了,哎!不知道以后放羊他还能依靠谁。

自从他开始放羊黑利就跟着他,这一晃都十几年了,能没有感情吗?说心里话,买买提老爹就没把黑利当作一只狗,他吃什么黑利就吃什么,甚至自己随随便便吃点儿,也要给黑利做一锅乌玛什吃。那年,他决定到胡杨林里放羊,就和隔壁邻居要了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狗崽,也就是现在的黑利,他是把黑利揣在怀里带到胡杨林的。那时候,黑利刚断奶,还不怎么会吃东西,再加上想娘整天都吱哩哇啦地叫个不停。他就给黑利挤羊奶吃,打一锅乌玛什,他吃小黑利也吃,好不容易把黑利养大了,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带着黑利,黑利就像他的贴身保镖一样,总是不离的身前身后。他想,要是父亲那支老猎枪不毁就好了,他非把这几只狼都弄死不可。可是想也白想,老猎枪都毁了,再说,政府早就明令禁止私人拥有枪支。想了很久,他以前看到铁匠铺有一种狼夹子,他想好了把黑利安葬了,就给儿子打电话买几个狼夹子来,再打几个大钓鱼钩,他要像钓鱼一样钓狼。不出一个礼拜,这几只狼就完蛋了。

买买提老爹觉得这是胡杨林里最好的一块地,做黑利的墓地很合适。前面是一条自然的小渠沟,也是每天羊群经常喝水的地方。每次赶着羊群来喝水,他顺便也能看看黑利。后面是一个很大的沙丘,沙丘上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胡杨。他在大沙丘上找了一个开阔的地方,背后是一棵很大的胡杨。把坑挖好了,他就回牧羊小屋把黑利的尸体抱过来埋了。他坐在黑利的坟前说:“黑利呀,我知道你很勇敢,可勇敢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不,你把自己的小命都丢了,多可惜呀。买买提老爹停顿了一下说: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样勇敢,也差一点闯大祸,要不是我的父亲把老猎枪毁了,我也会和你一样。弄出了人命,即使不死我也好不了,住几年监狱那是逃不掉的。那年,我用刀子把人家捅了,虽然那个人没死,我也在监狱里住了三年。”

买买提老爹望着冒出地平线的太阳,心里就升腾着一股暖意。他站起来继续说:“那三年我明白了很多事,人不能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一句话打得你死我活,真是太可笑了,人怎么能这样活一辈子呢!想一想,那些年我太混了,没人能管得了我,要不是那三年监狱,我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出了监狱后,我想好好干,可是我没有一点技术,能干什么呀?再说了,我这脾气,三句话不到头就和人家干起来了。那时,我进过城打过工,可是我就是个干苦力的,能有多大出息。我又回到沙木沙克老街上,和以前的老朋友们在老街上瞎混。多亏遇到了她,也多亏她那顿臭骂,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时,我就想放羊好,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也就见不到那些朋友了,不在沙木沙克混了,自己也就不会犯浑了。看来,我那时的选择是对的,这不,不知不觉把自己也都混老了,火药桶脾气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买买提老爹边自言自语嘟囔着边往回走着。

买买提老爹回到牧羊小屋,没有把羊群赶出来去放牧。他知道那几只狼就藏在胡杨林里,说不准现在就躲在某个角落里诡探着他和羊群。他不敢把羊群赶出来,赶出去就等于送给狼吃了。羊天生来就没有抗争力的,有什么办法,狼走到天边吃肉,羊不管放到哪里,它们都是一群被吃角色。买买提老爹想着想着,就觉得羊这种动物太悲哀了,活着的时候,它们是主人财富的象征,死了还要被人或者其他什么吃了。

他拿出手机一看没有一点信号,爬到屋顶上,有一点信号,可是拨通了,刚和儿子说一句话就没声音了,聒噪了半天就听不到一点声音。他自己嘟囔着:这个破地方,打个电话都这么难。他从屋顶上拽了几捆干草扔到羊圈里,早上拿坎土曼时光想着恨狼了,忘了给圈里的羊拽几捆干草。昨天赶了一天的路,又饿了一个晚上了,到了这个时间肚子早就饿瘪了。他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哎!真是老了,这满脑子都是乌瑪什,怎么就没想起来给羊喂些干草呢。羊既然不能出去放牧,只能先喂一点干草了,等我把这群狼的事解决完了,再在让你们安安心心到胡杨林里吃鲜嫩的青草。”

他就从屋顶上爬下来,又爬到门前的一棵大胡杨树上。说真心话,买买提老爹最懒得爬树了,要不是为了打电话,就是给他几百块钱也不干。都这把年龄了,腿脚又笨又不听使唤,平日跨个小河沟都难,现在要爬到树上去电话,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买买提老爹知道,自己早就过了上房爬树的年龄段了,要是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一棵树又算得了什么,转眼他就在树上了,现在不行了,年龄不饶人。这棵胡杨树长得很有意思,每隔二三十公分就长出几个树枝,刚好成了买买提老爹手抓脚踩的,在四五米高处还分出两个大树杈,正好成了他打电话坐的地方了。一般爬那么高,手机就有信号了,他坐在上面一边看着草场上的羊群一边打着电话。

费了好大的劲才爬到胡杨树上,买买提老爹感觉实在太艰难了,要不是心里着急他才不费这个劲。人老了,哪里都不灵了,爬树就像上天一样难,又怕不小心掉下来了,老胳膊老腿的摔一跤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自己受点罪也就罢了,还要给儿女们添麻烦,他叹息了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小心一点吧,别掉下去了,掉下去一命呜呼也挺好,可要是瘫在床上就麻烦了。他边爬着树边看手机信号,看到手机信号好了,才找了个安稳的大树杈坐好,拨通儿子的手机。他说:“儿子呀,胡杨林里不知从哪里来了四五只狼,昨天晚上把黑利也给咬死了。”儿子在电话里很焦急地插着话。买买提老爹说:“儿子,别说话了,你听我说,我让你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买买提老爹感觉坐在树杈上不太稳当,就挪动了一下屁股说:“儿子,你到铁匠铺买几个狼夹子给我带过来,再在铁匠铺定做几个大钓鱼钩,能钓十公斤大鱼的大钓鱼钩,再买一把小手指粗的绳子和一把细钢丝。现在能买到什么就给我带过来什么,要是不把这几只狼消灭了,乡亲们的羊都活不到秋天。要快,听明白了吗?儿子。”

他说完话,不等儿子问明白他就挂了。他从胡杨树上下来,就想怎样下狼夹子。他在羊圈四周转了好几圈,他思考着,不能把狼夹子下得距离羊圈太近了,万一狼越过了狼夹子,圈里的羊群就遭殃了。他把下狼夹子最佳位置放在距离羊圈三十米以外,羊圈外面还是要点几堆火,不能让狼靠羊圈太近了。之后,他又在胡杨林里选了几棵胡杨树,要把钓狼的钩子绑在树上,只要狼一咬到钩子上的肉就别想跑了。他把那几棵胡杨四周杂草都弄干净,还把树上的树枝都砍掉了,杂草和树枝都能影响狼咬钩子的兴趣。

不到中午,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骑着摩托车来了。摩托车在牧羊小屋前吱嘎一声停下了,儿子热合曼急冲冲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问:爸爸,你没事吧?

买买提老爹瞥了一眼儿子说:“有事儿,我还能在这里站着吗?”

儿子热合曼吐了一下舌头不说话了,村支书吐尔迪问:“买买提老爹,狼在哪里?”

“在胡杨林里。”买买提老爹随口而出。

村支书吐尔迪笑着说:“买买提老爹真会开玩笑,狼不在胡杨林里还能在屋里吗。”

“爸,你的眼睛怎么了?”这时,儿子这才注意到父亲的右眼肿起很高。

“被树枝刮了一下。”买买提老爹说:“没瞎,不碍事。”

“我的天呢,看样子很严重。”村支书吐尔迪扭头一看,惊讶地说:“老爹,回镇上看看吧,不然感染了就麻烦了,眼睛可不能马虎半点。”

“没事儿,我已经上药了。”买买提老爹说:“我没有那么娇气,这点小伤过几天就好了。”

买买提老爹一门心思想着打狼的事儿,他问儿子热合曼:“我要的东西都带来了吗?”

“我和村支书跑了五六家才买到三个狼夹子。”儿子热合曼走到摩托车跟前解下三个狼夹子说:“这里怎么会有狼呢?多少年都没听说了。人家都不打狼夹子这玩意,卖不掉还占地方。”

村支书吐尔迪说:“人家说了,这东西很多年没卖一个了,还是在老铁匠翻箱倒柜才给我们找到这三个狼夹子。老铁匠玉山说了,这三个狼夹子最少打了有四五十年,打了一直没卖出去,也没人要买这东西,就放到没人看得到的角落里了。”

“三个夹子太少了。”买买提老爹说。他本打算把羊圈四周都下上狼夹子,管它们来了多少只狼都叫它们完蛋。可也没办法,多少年见过狼了,谁家铁匠铺打这卖不掉赔钱的东西。也就是老玉山有这东西,其他铁匠铺怕是都不会打这东西了。

三个就三个吧,有三个总比没了强。买买提老爹站在那里低头想了想说:“我要的大钓鱼钩、绳子和细钢丝呢?”“大鱼钩要等几天才能打好。”儿子热合曼说:“爸爸,你要大钓鱼钩、绳子和细钢丝干什么?”

“能干什么?还不是消灭狼呗。”买买提老爹说。

“消灭狼?钓鱼钩怎么消灭狼?”村支书疑惑地望着买买提老爹说:“难道像钓鱼一样钓狼?”

买买提老爹说:“当然。”

村支书吐尔迪看了热合曼一眼说:“我还从没听说过钓狼,怎么钓?”

“你没听说过的事还多着呢,我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买买提老爹说:“把绳子一头绑在树上,距离地面一米多高绑上大钓鱼钩,鱼钩上再挂上一块肉,狼一咬到钓鱼钩就钓上了。”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都点着头。儿子热合曼想了想说:“爸,你把绳子绑那么高,狼也够不着呀,为什么不绑低一点?低一点狼不是更容易咬钩吗?”

“你当狼都像你那么傻,明知道危险还要上当吗?”买买提老爹边拿起地上细钢丝边说:“狼是很聪明的动物,只要它们感觉有一点不安全的因素,就不会轻易地上当。钓鱼钩绑低了,狼把饵食吃了就剩钓钩了。绑高一点狼就要跳起来才能咬到钩子上的食物,咬到饵食钩子就挂住它的嘴了,它还往哪里跑?”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都点着头。买买提老爹还说:“没有大钓鱼钩就多做几个套狼的套子,把羊圈四周都下上套子。哎!要是有一支猎枪就好了,就不用这么费劲儿了,“砰砰砰”几枪就解决问题了。没办法,没有猎枪只能多下几个套子严密防范,要是谁家的羊被狼吃了,我可浑身長嘴也说不清楚了。你说让狼吃了,人家谁信你的话。”

村支书吐尔迪笑着说:“会信的,你老人家说话谁敢不信。”

“哼!嘴上说信了,可肚子里面想什么?”买买提老爹冷笑了一下说:“心里说不准就在想,肯定是让你老买买提嘴馋吃了,回来就跟我们说是被狼吃了。”

村支书吐尔迪一本正经地说:“买买提老爹,你放心,村里没人敢这么想,他们要是敢这么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你收拾别人干嘛?要是你家的羊被狼吃了,你也会这么想。谁也没见到狼吃羊,人家想怎么想就怎么想,这是人家的自由和权力。”买买提老爹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看来,你当村支书时间长了,老拿行政手段解决问题,看是很快把问题解决了,可是人家心里不服啊。”村支书吐尔迪点了点头笑嘻嘻地说:“老爹,我这么说不是让你高兴吗!”

买买提老爹瞥了村支书吐尔迪一眼说:“孩子,记住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党和政府,你把事办错了,就等于党和政府错了。你明白吗?”

村支书吐尔迪点了点头说:“记住了,老爹。”

买买提老爹一会儿的工夫就做了十几个套狼的套子。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没什么事,就想到胡杨林里看看,往年都好好的太平无事,今年怎么就出来狼了呢。热合曼对村支书吐尔迪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狼呢,听说狼这东西很凶残,它敢攻击大它们好几倍的东西,狮子老虎都不敢招惹一群狼,一旦狼群发起攻击,恐怕狮子老虎也是占不了便宜。”

村支书吐尔迪和热合曼的年龄差不多,虽说平日往来不多,可都在一个村住着,大家还是比较了解的。热合曼开了一家油坊,因为信誉好,货真价实,生意一直很好,说实话也赚了不少的钱。房子是新盖的,二层小楼在村里算是头一家了,小汽车、摩托车也都置办齐了,在村里也算是富裕人家了。他一直不想让父亲再放羊了,年轻人都吃不了这份苦,何况上了年岁的人,再说家里不缺吃不缺喝,也不少父亲挣那几个放羊的钱。可是父亲却说,自己的身体还很健康,再放几年羊再说。热合曼不想惹父亲不高兴,只要父亲高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活着就要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真到了等吃等喝的份,人也就活得没意思了。他希望父亲健健康康地活着,干自己愿意干的事。他就顺着父亲的心愿,也不强迫父亲在家歇着。一个星期骑着摩托车来看看,再带一些吃的喝的,肉、鸡蛋什么都不缺父亲的。

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决定的事没人能阻止得了。热合曼听村里老人说过父亲年轻的事儿,母亲在世的时候也说过,他对父亲也算是有了一点了解。可是二十多年前,父亲年岁也不算大,为什么突然就跑到胡杨林里放羊,这让他非常费解。既然想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不在沙木沙克街上胡混了,那干点什么不行呢,偏偏跑到这里来放羊。放羊这活儿可不是想象的那么浪漫,没有一点坚忍的耐性是干不下来的。可是父亲一干就是二十好几年,把自己的头发胡子都放白了,可他还没有过够这种孤独寂寞的生活。热合曼看着父亲渐渐苍老的面容,心里总会升腾着一种莫名悲凉,他甚至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罪过。他觉得,父亲的心里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东西,也许这一辈子父亲也不会说出来。

听到热合曼的话,村支书吐尔迪若有所思地说:“这几只狼从哪里来的呢?很多年都没听说过狼了,咋刚过了冬天狼就来了呢?”他看了热合曼一眼接着说:“我一听到狼这个字眼儿,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要不是你去叫我,我不当这个挣钱不多闲事不少的村支书,我才不来这里和你受罪,说老实话,现在我的腿肚子老是有一股要抽筋的感觉。”

热合曼也看了一眼村支书吐尔迪笑着说:“没想到,你比我还怕这东西。”

“能不怕吗,我一想到狼的那两颗獠牙,哎哟喂,心里就麻酥酥的。”村支书吐尔迪一脸严肃地说:“我听别人讲狼的故事,我都躲得远远的,我一想到狼扯到耳根子的嘴牙子,就浑身发软。要是现在有一只狼站在我的面前,你信不信?我就能瘫坐在地上。”

“没有那么可怕吧?再厉害,它也是一只动物而已,要想和人斗下去,它们也是占不了便宜的。”热合曼说:“去年冬天,我听爸爸说,胡杨林里有几只野猪,没想到春天刚来狼也来了。”

他们在埋黑利的地方停了下来,看到地上有几块骨头,还有一些乱七八糟像狗一样的脚印。热合曼蹲下身捡起一块骨头看了看,问村支书吐尔迪:“这什么骨头?”

村支书吐尔迪说:“我哪里知道,可能是羊骨头吧。”

热合曼把骨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说:“这不像羊的骨头。再说了,哪来的羊骨头。要是父亲吃的,也不会扔出这么远。你看,这骨头缝里还有生肉丝呢。”

买买提老爹拿着做好的套子准备去下在胡杨林里,多下一个就多一分安全,套住狼的机会也就多一些。他一抬头看到儿子和村支书吐尔迪在一百多米的胡杨林里,不知说着什么。那是埋葬黑利的地方,他不想别人打扰黑利的安静,才把它埋在那个大沙丘上。他喊着:喂,你俩在那里干什么呢?那里是黑利的坟墓。接着他自己嘟囔着:“哎,黑利呀,你这命真是不好呀,死了也不得安宁,这俩小子跑到那里打搅你干什么呢?”

听到父亲的喊声,可他们并未听清父亲在说什么,就带着一块骨头走了过来。把骨头给父亲一看,买买提老爹瞪着眼睛问:“这是什么骨头?”

我们还想问你呢。儿子热合曼指着他和村支书捡骨头的地方:就是那里,还有好几块,看上去都刚被吃没多久。支书说是羊骨头,我看不像。

买买提老爹一把夺过儿子手里的骨头,就往黑利的坟地跑去。跑到那个大沙丘上,看到埋黑利的沙包已经被扒开,地上散落着几块骨头。他明白了,是狼群把黑利的尸骨挖了出来吃了。他心里突然升腾着一股从没有过的恨,感觉自己把牙都快咬碎了。不知不觉一行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儿子和村支书也跟着过来了,热合曼问:“爸爸,你怎么了?”

买买提老爹用衣袖擦了一把眼睛说:“你俩赶紧给我回去,多给我多打几个狼夹子。我要不把它们全部消灭了,难解我心头之恨。你们快一点,别在这儿磨磨蹭蹭的。”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看到买买提老爹眼里,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他们怕被父亲眼里的火焰烧焦了,不敢多看一眼买买提老爹,扭身就往摩托车那边跑去。村支书吐尔迪边跑边说:“看样子老爷子真发火了。”

“那当然了。”热合曼说:“黑利跟着爸爸都十好几年了,这么多年能不产生点儿感情吗!说不好听一点,老爷子对黑利都比对我亲。狼还把尸骨给挖出来吃了,这回老爷子可真发狠了。”

热合曼骑着摩托车带着村支书吐尔迪走了。走出十几公里的路程,已经隐隐约约看到远处的村庄了。村支书吐尔迪坐在后面嘀嘀咕咕不知道嘟囔什么,忽然在背后捅了一下热合曼的腰大声喊着:“热合曼,停一下!”

停下摩托车,热合曼回头问:“怎么了?”

“我不记得听谁说过,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们现在打狼好像是在犯法。”村支书吐尔迪说。

“嗯,我好像也听说过。”热合曼看着村支书吐尔迪说。

“不行,我得给镇派出所打个电话问问,不然我们犯法了还不知道。”村支书吐尔迪说。

打完电话,村支书吐尔迪说:“多亏打电话问了,不然我们就要犯大错了。”

“怎么回事儿?狼真的不能打?”热合曼说:“可是我们的羊群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再想办法吧。”村支书吐尔迪说:“我们回去吧,得和买买提老爹说一声,别今晚上他就弄死一只狼,那可就麻烦了。派出所的人说,打死一只狼就要住三五年的牢房,这狼可坚决不能打,打了就犯法。派出所的人还告诉我,这些信息网上都有,你的手机不是可以上网吗?你上网查查看,不就一目了然了。”

热合曼在网上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说:“这网上说得明明白白,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打不能猎杀,什么时候狼也变成了野生保护动物了?”

“物以稀为贵,什么少了就珍贵了。”村支书吐尔迪说:“我听说,20世纪三四十年代胡杨林里可热闹了,不仅有狼还有野猪、马鹿、狐狸和野兔,可没少祸害庄稼。”

熱合曼插嘴说:“我听说,还有人被狼咬死了。”

“嗯,我也听说了。”村支书吐尔迪说:“听说一个冬天就被灭得差不多了。”

“是呀,我听我爸爸说,我爷爷是那年冬天打狼最多的。”热合曼说。

“现在可不行了,打一只狼就犯法了。”村支书吐尔迪说。

“那我们的羊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狼吃羊,我们还不能打,这是什么法律条款。”热合曼很是不服气地嘟囔着:“总得想个办法呀。我们羊都让狼吃完了,那我们的人还怎么生活?我们村你村支书最了解了,很多人家的羊就是他们大部分的财产,要是羊都被狼吃了,说不准还有寻短见的。”

“不行,就让买买提老爹换个牧场吧。”村支书吐尔迪说:“换个没有狼的牧场。”

热合曼把摩托车调过头,等村支书吐尔迪跨上来说:“恐怕我爸爸不会同意,他的犟劲儿上来了,一百马力的拖拉机也把他拉不回来。”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走之后,买买提老爹在胡杨林里下十几个狼套子,他觉得这样还不够保险。狼这东西非常的警觉,一旦发现哪里不对劲儿,它们就会绕道而行,它们的鼻子特别灵敏,几公里之外就能闻到猎物的气息,对自己的地盘也是非常熟悉,万一闻到气息不对劲儿,它们就会警觉起来,不会贸然行动,轻易落入困境之中。年轻的时候,他就听说被狼夹子夹住后,为了逃生,狼会咬断自己的腿逃脱。想一想,狼这东西有多么可怕,为了继续生存下去,它们咬断自己的腿,不然等待它们的就剩死亡了。咬断自己的腿,然后逃之夭夭,这是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智慧才能做得到,可是狼在这种紧要关头,就是能判断出孰重孰轻,命和一条腿相比,当然命更重要。当时,买买提老爹并没有在意,谁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要面对这个难题了。他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很是束手无策,不要说万全之策,就连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都想不起来。

买买提老爹坐在牧羊小屋门前的木墩上歇了一会儿,他觉得还是要想个法子,不管咋说也得多想办法,把狼消灭了保护好羊群,这才是正路子。如果狼突破了套子和夹子这两道关,圈里羊就倒霉了。他从木墩上站起来,还是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是一锅乌玛什。他像驴拉磨一样在牧羊小屋门前打转转,突然脑子里闪现出两个字儿“陷阱”。他一拍脑门儿,怎么就没想到呢!

在胡杨林里,买买提老爹选定了几处挖陷阱的地方,都是一些野猪和野兔子常走的小径,这也是狼要走的路径。胡杨林里荆棘丛生,肆意生长的藤藤枝枝,藤缠着枝,枝连着藤,把胡杨林编制成了一个大网,密密匝匝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些小径是平日野猪和野兔子走过的路,狼当然也会寻着这些小径而来。

买买提老爹选好了挖陷阱的地方,就开始挖了起来。等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回来,一个两米多深的陷阱已经快挖好了。他想好了,等挖好了,再在陷阱里面插上一些红柳钎子,不信就陷不住一只狼。不要多,一个陷阱陷一只狼,多挖几个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回来,在牧羊小屋里并没有看到父亲。

“买买提老爹!”村支书吐尔迪喊着。

“爸爸。”儿子热合曼也喊着。

他们边喊着便往胡杨林里找。忽然,热合曼听到胡杨林里咕咚咕咚的声音,对村支书吐尔迪说:“支书,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村支书吐尔迪听了听说:“好像是挖什么的声音。”

“走,过去看看。”热合曼说。

“再听听,万一……”

“你哪有那么多的万一。”不等村支书吐尔迪说完,热合曼就着急地说:“赶紧过去看看,要是爸爸有什么危险,我们也好出手帮个忙。快一点走吧。我就非常不明白,镇领导怎么让你当村支书,胆子小的和老鼠一样,一片树叶掉下来都能砸破你的头。”

买买提老爹在陷阱里面听到了儿子和村支书吐尔迪的叫声,他从陷阱里爬出来,头顶上冒着热气。虽然胡杨林里土质不是那么坚硬,可是他还是累出了一身汗。他把棉衣和皮帽子全都脱了,头上还冒着白茫茫的热气。

他从陷阱里爬出来披上棉衣,远远就看到儿子和村支书吐尔迪向他走过来。他心里的火气腾一下子蹿到了脑门,他双手叉腰瞪着眼睛看着。心里想,这两个小子不去干正事,又跑回来干什么。狼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是把我这把老骨头喂狼还是把圈里的羊喂狼?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有闲心在这里逛风景。他真想冲过去就给他们两个大嘴巴,看你们还有心情看什么风景。

“买买提老爹,你在干什么?弄得像神仙老头似的头罩祥云。”看到买买提老爹满头大汗的样子,村支书问道。

“挖陷阱。”买买提老爹本来是要发火儿的,可是一想吐尔迪终归是村支书,就忍了忍说:“狼就藏在胡杨林里,我想在这些小路上挖几个陷阱,只要它们来了就逃不过去。”

“爸爸,不能挖陷阱。”热合曼说。

“那让我看着狼把羊全都吃了?”买买提老爹翻了儿子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回来干什么?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赶紧把狼夹子和大钓鱼钩给我做好拿来,我要它们给我的黑利偿命。”

兒子热合曼说:“我们听到了,只是现在有个新情况要给你说一下。”

“什么新情况?赶紧说。”买买提老爹有点儿不耐烦地说。

“爸爸,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随便猎杀。”儿子热合曼说。

“我管它是一级还是二级,把我的黑利咬死了不说,还把它尸体给挖了出来吃了,死都不给它留个全尸,真是太残忍了。”买买提老爹很气恼地说:“我要不把它们全弄死,它们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我要用狼皮做一件皮大衣,穿上到沙木沙克巴扎上走一趟,那感觉有多神气。”

儿子热合曼说:“爸,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买买提老爹着急地说:“有屁就放有话就说,别在这儿跟我绕弯子。”

“我是说没有政府发的许可证,是不能猎杀野生动物的。”儿子热合曼说:“何况狼还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更不能随便猎杀,吐尔迪书记刚打电话给派出所,派出所的人说,猎杀一只二级野生动物就要住三五年牢。”

“嗯,就是的,派出所的人就是这样说的。”村支书吐尔迪使劲点着头说。

“谁说的也没用,狼吃我的羊,咬死我的黑利就没人管,我打死狼就有人管,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买买提老爹说。

“买买提老爹,别太伤心了,黑利只不过是一条狗……”不等村支书吐尔迪把话说完,买买提老爹就瞪起了眼睛,把脸都快贴在村支书吐尔迪的脸上了,鼻尖对鼻尖地说:“你说什么?黑利只是一只狗?你信不信我把你脑袋打成烂卡巴克(葫芦)。”

村支书吐尔迪看着买买提老爹那么凶的样子,心里也很胆怯,又闻到一股臭气直往他肺里钻出,再加上买买提老爹要把人吃了的眼神,他往后退了几步说:“买买提老爹,你几天没刷牙了?这么臭。”

买买提老爹没心思想这些,还刷什么牙呀,再不想办法,这一百多只羊怎么办?去年储备的干草已经没多少了,如若不赶紧把这群狼处理了,这群羊不饿死也得被这群狼吃了。他一甩手说:“滚蛋,这个时候我哪有心思洗脸刷牙。”接着他带着一点点哭腔说:“你们知道吗?黑利对我有多重要,我放了这些年的羊,只有黑利不管春夏秋冬陪着我,你们知道一个人孤独寂寞起来有多么难受?只有黑利一直陪着我。”他转身指着儿子热合曼说:“有时候,我觉得黑利比我的儿子都强,它白天黑夜陪着,我高兴时它也高兴,撒着欢儿高兴。我不高兴了,它就老老实实趴在那里,陪着我度过孤独寂寞。平日,黑利帮我放羊帮我看门护院,现在它死了,以后我有话还对谁说?”他看着村支书吐尔迪说:“你说黑利只是一条狗,我也承认,可是我一想到黑利死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心里就不是滋味,就恨得牙根子疼,恨不得立马就把群狼全都弄死了。”

村支书吐尔迪又凑了过来说:“买买提老爹,我理解你的感情,可是狼还是不能打了。”

“你凭什么不让我打狼?”买买提老爹依然瞪着眼睛质问村支书吐尔迪:“你们这些人该管的管不好,不该管的总是有那么多的屁话,我最看不惯你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

这时,儿子热合曼走过来说:“爸爸,不让猎杀野生动物,也不是村支书说的,这是国家颁布的法律条文,好像是叫什么《野生动物保护法》。”

“国家真制定这样的法律?”买买提老爹问。

“当然。”儿子热合曼拿出在手机上搜索的记录说:“不信你看,这网上都有。”

买买提老爹看了一会儿子的手机,嘟囔着:“这是什么狗屁规定。”

村支书吐尔迪走过来说:“老爹,不行,我们换个牧场吧?我们惹不起可躲得起。”

买买提老爹沉思很久才开口说话:“这里都有狼了,别的牧场也会有的,搬到哪儿都一样。”

决定不换牧场之后,买买提老爹就让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回村了。

十一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走后,买买提老爹来到埋黑利的大沙丘上,把散落在沙地上的骨头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埋了进去。他眼里含着泪水自言自语地说:“黑利呀,这就是你命,狼把你咬死了,我还不能打它们,还得保护他们,哎!你说说,这是什么道理。可是这是国家颁布的法律,我们得遵守、得维护,连国家法律都不在眼里,我看是不行的,不然各行其道那就乱套了。”说着买买提老爹又低下了头。

买买提老爹回到牧羊小屋,坐在土炕上嘴里嚼着馕,眼睛却凝视门外。他知道,夜晚又要降临了,又将是一个难熬的夜。他给羊拽了几捆干草后,就到四周捡了很多干柴火,捡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些干树枝是烧不了多长时间的,他需要砍一些死了的胡杨树干,耐烧一点,不然半夜三更火就熄灭了,狼要是跳到羊圈里就麻烦了。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后,他羊圈前后都点起一堆火,然后他把三个狼夹子下在羊圈后的空地上,他嘟囔着:“你们要是想干点坏事,踩到夹子可别怪我,我可不能让你们跳到羊圈里,这一百多只羊可是我们村人的命根子。”

上半夜安全度过了。下半夜小毛驴又开始叫了,前蹄还把地面刨得咚咚响,随之,狼的嚎叫声也传了过来。买买提老爹一骨碌从土炕上爬起来,拿着手电筒提着顶门栓就出来了,不用看他也知道,狼又来了。借着火堆的火光仔细观察了一圈,看到四五双蓝色和绿色的光点,他感觉自己浑身都紧巴巴的,心里也是打鼓一样怦怦地跳。黑利已经不在了,他现在可不想再失去一个伴儿。他就把小毛驴牵进牧羊小屋,对小毛驴说:“你在屋里好好待着,你要再出点儿什么事,我可就一个伴儿都没有了。”

开始买买提老爹很紧张,心也跳得特别快,心里就像揣了一面大鼓和一对鼓槌,砰砰地敲击他的心脏,浑身上下就像有一窝蚂蚁,在他的身体上爬来爬去。他感觉自己呼吸气短,就深深呼吸了几口气,可并没缓解气短的毛病,甚至感觉自己都快背过气了。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只蹲坐在胡杨林四周的狼,他可不想像黑利那样,死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更不敢撒开手里那根顶门栓,不管咋说手里有个应对家什,心里也相对踏实了一点,不然狼扑上来连个应对的东西都没有。人说,麻杆儿打狼两头怕。人知道自己手里的东西不顶事,可狼又不是人,它们不知道你手里的家伙有多大威力,所以狼也不会轻易进攻他的。在火光映衬下,周围蓝色的光点就是狼无疑了。买买提老爹默默地数了数胡杨林里的狼,不多不少正好五只。他细细观察,发觉这几只狼并不是总呆一个地方,而是隔一会儿就互相交换个地方,有蹲坐在那里的,也有游走在不大的小范围内,还有一只趴在地上,把下巴耽在自己的前腿上,眼睛却一刻不停地盯着他和火堆。時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长了,买买提老爹也不那么紧张了,他大着胆子故意挥了一下顶门栓,蹲坐着的狼连动没有动,只是吧嗒一下嘴,继续静静地盯着他;而游走的狼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根本就没把他这一举动放在眼里;趴在地上的狼爬起来,用前爪挠了挠前胛的痒痒,又蹲坐在那里了。

与一个五只狼的狼群对峙是一件很无奈无聊的事。他怕火堆熄灭了,就给羊圈前后火堆添了柴。回到牧羊小屋前,继续坐在火堆前烤火。忽然感觉肚子有一点饿,他就回屋拿了一个馕出来放在炭火上烤。烤热了的馕发出很浓重的麦香的味道,麦香味儿在胡杨林里慢慢地扩散。买买提老爹咬着香喷喷的馕,他无意识地举目看了一眼,就看见惊人的一幕,五只狼都蹲坐在距离只有十几米的地方。这么近的距离,狼只需腾身一跃,他就成了狼的夜宵了。冷汗一下子就从他的脑门冒了出来,说来也是不凑巧,还被一口馕差点没噎死,好不容易缓过来,又忽然吹来一股凉飕飕的夜风,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感觉地上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买买提老爹随手扔掉手里的馕,一把操起地上的顶门栓,环视四周,时刻准备与狼来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斗。可是等了好久,也不见狼们的动静,每一双眼睛依旧都盯着他,可并没有扑上来的举动。老买买提再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这才注意到这几只狼的表情,它们似乎对地上的馕更感兴趣。买买提老爹心想:“怎么?我的肉不好吃,你们想吃馕?”

买买提老爹试着掰了一块馕扔了过去,距离最近的一只狼毫不犹豫一口咬在嘴里,其余几只狼也跑过去想抢,可已经被那只狼狼吞虎咽吃下去了。他突然明白了狼吞虎咽这个词的含义。他把剩下的馕全都扔给了狼,眨眼的工夫馕就被狼吞下肚子了。五只狼那些僵硬高高翘起的尾巴也好像柔软了,在他面前分明晃动了几下。他自言自语地说:“看来你们是饿了,饿了怎么不早说,我屋里面还有,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拿。”

买买提老爹把一只鼓鼓囊囊的面袋子从屋里抱出来放在地上,伸进去掏出两个馕扔给了狼群。他说:“这是我半个月的口粮,吃完了,他们就会给我送来。你们不是肉食的吗?怎么?也爱好这一口?馕是我们维吾尔人最重要的食品,我们可以三天不吃米饭和肉,可是三天不能没有馕,三天不吃馕我们就没有力气。哟,你们食量还不小呀,这么多的馕都快被你们吃完了。”面袋子里的馕快就要见底了,买买提老爹说:“吃饱没有呀?你们总得给我留两个吧,不然明天我可要挨饿了,就是他们给我送来也得快中午了。”就在此时,一只狼扬起头嘴朝天,呜呜地叫了几嗓子,五只狼扭身都向胡杨林里跑去,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终于可以大口地喘口气了。买买提老爹长长吸了一口气,自己嘟囔着:“我的天呀,終于走了,再不走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狼这东西就是有瘆人毛,管你是谁,见到狼就腿软,谁要是说不怕,我非骂他八辈祖宗,不怕,你也来试一试,如果不尿裤子我就算你能。”

十二

圈里的羊齐声唱奏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羊圈里的羊叫声,把熟睡的买买提老爹吵醒了。他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脖子像安装上了一个大转轴,脑袋迅速转了一圈,紧张地环视着四周,看到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这才放松紧张的神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早晨透着花草气息的空气,感觉非常的舒服和清新。

他清楚地记得昨天晚上的那一幕,狼群好像听懂了他说的话,吃完了他甩过去的馕,头狼仰起头呜呜地叫了几声,就带着狼群走了。当时,他觉得很神奇,现在想起来也很不简单,世界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没有什么天生就是恶魔,只要你不主动攻击它们,它们也不会主动攻击你。他半个月的口粮,一晚上就被狼给吃完了。这几个家伙这是太饿了,看着它们瘪恰恰的肚子和瘦如干柴的身体,就知道它们已经饿了一段日子了。野生动物都是这样,饱一顿饥一顿,今天逮着了就吃得肚子溜圆,谁知道下一顿饭又是什么年月了。饥饿对于这些野生动物来说,就是它们生命最大的威胁。胡杨林里虽然有野猪、野兔和地老鼠,可是吃了一个冬天了,到了春天也所剩无几了。它们要想吃饱肚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来了一群羊,无疑是它们的救命稻草,再这样饿下去,恐怕它们连一只羊都掐不死了。

胡杨林里这几年野兔和野猪多了起来,野兔和地老鼠喜欢打洞,把草场挖得千疮百孔。野猪更可怕,为了吃地下植被的根系和红柳根下的大芸,它们把胡杨林拱得乱七八糟。买买提老爹很担心,要是这样下去,要不了多长时间,胡杨林就被它们搞得底朝天了,别说放羊了,就是再想看到秋天金灿灿的胡杨也别想了,看到的只是死了的胡杨桩子了。那时,买买提老爹就想到了狼和狐狸,狐狸是野兔和地老鼠的天敌,有一群狐狸就够对付了,可是能对付成群结队的野猪还是狼,狐狸对野猪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候,买买提老爹就想胡杨林里有一只狼就好了,这些野猪就不会那么猖狂了。不管什么时候,世界万物都是一个完整的食物链条,生物链一旦失调了,带来的是灾难和毁灭。可是他哪里想到,一来就来了四五只狼,野猪吃没了,它们也得填饱肚子,羊群一到这里就成了它们的粮袋子。

昨天晚上他不敢睡在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狼群就来了。他把居瓦铺在地上,铺一半盖一半。他躺在地上看着火堆跳动的火苗想了很久,好像想明白了,也好像更加糊涂了。他知道狼是饿的,到了春天这个季节哪还有填饱肚子的东西,别说来了一群羊,就是来了一群牛,它们也会咬倒一头牛,把肚子填饱再说。实在没有可以填饱的东西了,它们才跑到这里来对羊群虎视眈眈,可是不管咋说,他也不能把羊群送给狼吃。一想到没有留个全尸的黑利,他的心里就升腾着一股彻骨的恨,恨得他牙根子都疼。要不是儿子和村支书吐尔迪说狼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不能随便猎杀,他非得把这一群狼都弄死不可。

这一夜,买买提老爹睡得很安稳。虽然睡在外面的火堆旁边,那件又重又厚的老羊皮大衣,裹着他很暖和,他也睡得很踏实,只要狼吃馕,就不再担心它们回来祸害他的羊群了。

十三

买买提老爹掏出手机一看还是没有一点信号。他想给儿子打个电话,让儿子给他送一麻袋馕来,他要吃,狼也不能饿着。他看了看门前的那棵胡杨树,不想爬上去也得爬,爬上去才能给儿子打通手机。给儿子打完手机,他从胡杨树上下来,喝了一碗乌玛什,嚼了一块干馕,站在羊圈门口好久,看着圈里的羊望着他咩咩地叫个不停,它们早就闻到外面青草的气息了。羊对青草有着无比的诱惑力,哪怕只是一棵刚冒出地面的小草牙,它们也能闻到小草破土的声息,就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极大的向往。

看着咩咩叫的羊群,他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很坚定地把圈门打开了。鱼贯而出的羊群一头就扎进了胡杨林,迫不及待地啃食着小草尖。虽然把羊群放出来了,他没把羊群赶出很远,就在羊圈和牧羊小屋四周。买买提老爹早就想好了,万一狼群回来了,把羊群收拢起来也会容易一点。一群狼对付一百多只羊,不需要几分钟这群羊就全都死翘翘了。买买提老爹一直很警觉地观望着胡杨林里的动静,他怕看到那群狼的身影,他不时地用木棒子敲打着胡杨树干,发出砰砰的声音。狼要是听到了声音,也许就不会来了。

一个上午安全度过了,买买提老爹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晌午时分,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开着皮卡车来了,看到牧羊小屋前后吃草的羊群,儿子热合曼惊诧地望着父亲说:“爸,你胆子也太大了,万一狼来了怎么办?”

“你瞎担什么心,没点儿把握我敢吗?”买买提老爹看了一眼儿子热合曼说。

买买提老爹把昨天晚上的事说给了儿子和村支书吐尔迪,儿子热合曼眨巴着眼睛说:“嘿!这事儿倒有点儿意思,只要它们不吃羊就好办。”

村支书吐尔迪点着头说:“就是,没想到狼也喜欢吃馕。”

“咳!我也是被逼的没招儿了,五只狼就蹲在距离我十几二十米的地方,一双双蓝莹莹绿莹莹的眼睛盯着我,只要一个健步它们就冲到我的面前了,我這把老骨头就算交代了。”说着,买买提老爹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就问儿子热合曼:“我让你带的馕呢?”

“在皮卡车上,整整一麻袋。”儿子热合曼说:“爸,你要那么多的馕干什么?”

“吃呗。”买买提老爹说。

“你哪能吃得了那么多,两个月你也吃不完。”儿子热合曼说:“时间长了,馕就干了,你的牙又不好,怎么受得了,别把身体熬垮了,这么大的岁数了,家里又不缺你挣这几个钱,明年可别干这个活了,在家里享享清福吧。”

“好家伙,我们两个把几家馕铺的馕都买光了。”村支书吐尔迪笑着说:“人家还以为要发生什么灾难了,一个劲儿地问我们,是不是在储备粮食,不然谁家会买那么多的馕。咳,这都哪儿和哪儿呀,简直都引起沙木沙克小镇上的恐慌了。”

“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了那么多,这是准备喂狼的。”买买提老爹看着在胡杨林吃草的羊群说:“狼吃饱了肚子就不吃羊了。”

儿子热合曼哦了一声说:“要想让狼不吃羊,我看这事儿挺没准的。”

“那怎么办?打又不能打,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买买提老爹说:“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今天把羊赶出来就是想试一试,狼要是真的来了,恐怕就得迁牧场了。不过一个上午了,也没见到狼的影子,我估计,它们吃了就躲在胡杨林里睡觉了。”

“我觉得狼这东西很不靠谱。”儿子热合曼说:“爸,今天我们也不走了,陪你老人家一晚上。”

“对,回去我们也不放心,羊没了还可以再养,要是把你老爷子弄没了,我们就是把肠子悔青也白搭。”村支书吐尔迪开玩笑地说:“宁可把我吐尔迪喂狼,也不能伤了老爷子的一根汗毛。”

“不走了好,那就和我一起捡柴火去,不然晚上就没烧的了。”买买提老爹边往胡杨林里走边说:“狼怕火,多弄一些柴火,晚上点起来,狼就不敢靠近羊圈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一只狼跳到羊圈里,不知有多少只羊就要倒霉了。”

羊圈前后都堆了一大堆柴火。买买提老爹让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再多弄一些耐烧的木头,那些树枝烧不了多长时间。年轻人手脚利落还有力气,没多大一会儿就弄了一大堆大碗口粗的木头。太阳渐渐沉下了地平线,橘红色的天空也一点一点地褪去。

十四

夜幕降临以后,三个人都坐在牧羊小屋前说着话。买买提老爹本不想点那么早的篝火,可是春夜寒风直往衣服里钻,一件居瓦推来让去,还是披在了买买提老爹的身上。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冷得直打牙帮子。买买提老爹一看就点着了火堆,把牧羊小屋前照得通亮。

上半夜都快过去了也没见狼。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都认为狼不回来了。买买提老爹说:“狼都是夜里出来打食儿,除非它们饿极了,才不顾安全地大白天跑出来打食儿。”

村支书吐尔迪说:“狼活动很有规律吗?”

“当然,它们才不愿意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样太危险了。”买买提老爹说。

儿子热合曼说:“狼这东西聪明得很,它们有非常好的协作精神。一只狼也许什么也斗不过,可是一群狼就是老虎狮子也得让着它们,说老实话,惹不起它们呀。”

一阵风把火苗吹得东摇西摆,也把地上的落叶吹得沙沙作响,风头好像突然掉转了头,火苗忽然向他们扑了过来,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都不由自主地往后侧了一下身子。就在这时买买提老爹停下说话,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立起耳朵细细听了听说:“来了。”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立马紧张起来,僵硬地脖子很机械地转动着,偷偷地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看到几双蓝莹莹和绿莹莹的光点,村支书吐尔迪脱口而出:“狼!”

买买提老爹轻轻地“嗯”了一声,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气,身体也立马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手脚也感觉更加僵硬了。村支书吐尔迪小声地说:“这咋办?”

“慌什么?”买买提老爹瞥了一眼村支书吐尔迪说:“你没看它们都蹲坐在那里吗?你不动它们也不会动的,你一动它们就认为是在攻击它们,你们俩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别乱动。”

说完,买买提老爹拿起一个堆在地上的馕就撂了过去,几只狼都跑了过来争抢着。买买提老爹说:“抢什么,我这里还有呢。”说着就接二连三地撂了三五个馕过去,狼各自吃着自己抢到的馕,吃完了,它们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蹲坐在那里,舌头舔着嘴角吧嗒几下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买买提老爹,买买提老爹说:“还没吃饱吗?好,今天他们两个给我可没少送,这一堆今天晚上都是你们的,吃完了就都回去睡觉吧,你们在这儿我们可睡不好。”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也跟着买买提老爹给狼扔馕,最后一个馕扔了过去,买买提老爹说:“今天就这么多了,什么都得计划着点儿,一顿吃完了明天就没有了。”

只见头狼扬起头呜呜叫了一声,五只狼转身就消失在胡杨林里。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长长出了一口气,村支书吐尔迪说:“我的天呢,可把我吓死了,再不走我都快尿裤裆了。”

“你胆子也太小了,我和爸爸都在这里,你怕什么?”热合曼说。

村支书吐尔迪看看热合曼,又扭头看看老买买提说:“买买提老爹,你怕不?”

“不怕,”老买买提故意停顿了一下说:“不怕,那是吹牛皮。它们又不是信男善女,跑到这个荒郊野外来看我,它们个个长着一口吃人的尖牙利齿,肚子饿了,我就是它们的一顿大餐。但是怕又能怎么样,还不得咬牙挺着,怕了,你趴在地上求它们有用吗?买买提老爹说。”

“你俩小子表现得还不错,没有尿裤子就是好汉。”买买提老爹看了一眼儿子热合曼村支书吐尔迪说:“这种事最考验人了,平常吹牛咋吹都行,可是一到关键的时候就尿裤裆了。”说着,买买提老爹说打了一个哈欠说:“已经下半夜了,你俩进屋里炕上睡吧,我把炕烧得热热的了。”

儿子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都让老买买提进屋去睡,自己留在外面火堆旁睡。买买提老爹说:“别争了,我睡在里面也不放心,有什么情况我再叫你们。”

儿子热合曼知道犟不过父亲,看了一眼村支书吐爾迪点了点头。

十五

在沙木沙克小镇牧羊人买买提老爹就是个传奇人物,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家竟然和狼交上了朋友,这让很多人惊叹不已,甚至有人认为是传说是吹牛皮。有人说,别听那些人瞎吹牛,狼不吃羊还和他交上了朋友,说破大天我也不信。还有人说,嘿,这年月什么人都有,他怎么不说狼是他养的。狼要是不吃羊了,难道像羊一样吃草吗?

天刚亮,买买提老爹就把羊群赶了出来,送到那片牧草丰盛的草场。回到牧羊小屋随便吃了一口,就牵着小毛驴准备去沙木沙克老街逛巴扎。在买买提老爹的心里沙木沙克老街巴扎才是真正的巴扎,其他地方的巴扎好像都少了点什么。虽然老街很多老房子都已经东倒西歪了,可是那些老房子总是让他回想起很多往事,特别老街中间那家手搓面馆,几十年了都不变样,什么时候去了来一碗手搓面,浇上图拉罕亲手炖制的大锅菜,真是人间的一大享受。说起图拉汗,买买提老爹脸上就浮现出一种很温暖的微笑,笑容里还透着一股甜蜜。他自言自语地说:岁月不饶人呀,一眨巴眼睛已经是几十年了,我们都老了。图拉克孜(维吾尔女子年轻时,名字后面加克孜或古丽,克孜女孩之意,古丽花儿之意,老了加罕以示尊重)年轻时很漂亮,全沙木沙克镇的小伙子谁不想娶她做老婆?可是她还是嫁给了一个外地的小伙子。丈夫是镇上的一个小干部,挣钱不多却很忙,整天忙得见不到人。图拉克孜在家没什么事,就开了这家小手搓面饭馆,因为手艺纯正生意一直很好。

那时,买买提老爹也很年轻,在沙木沙克老街上混来混去,时不时惹点麻烦,在老街上名声很臭,谁一提到二流子买买提,脑袋就摇得像电风扇一样。可是整条街没人敢惹他,见了他都像躲瘟神一般,眨眼就不见影子了。买买提也时常到图拉克孜的小饭馆吃饭,时间长了,他和图拉克孜也认识了,就像占一点口头上的便宜,可刚一开口就被图拉克孜怼了回去:“你这个不学好的二流子街痞子,少在这里满嘴冒粪,想吃饭就好好吃,不想吃就滚远一点,在这儿耍臭流氓,你可找错了地方,我可没时间搭理你。”

买买提还从来没遇到这般训斥他的人,说不好听的,就是父亲也没敢这么训斥他,却被一个小饭馆的女人当众训斥了。火气腾的一下就蹿到了脑门,他“啪”的一声拍着饭桌就站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说:“哟!谁呀?敢在这儿教训我,看来你这个小馆子不想开了吧。”

让买买提没想到的是,图拉克孜操了一把杀羊刀从厨房里出来,“啪”一声扔到他的面前说:“来吧,今天就用这把刀说话,不见红不流血就不算完。”

买买提愣了一下,捡起杀羊刀,看着图拉克孜说:“哟?怎么?想拼命?”

图拉克孜一双杏核眼蔑视地望着他说:“不行吗?谁说只有男人才能拼命。”

“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怎么拉出了拼命的架势?”买买提低头想了想,把那把杀羊刀放桌子上说:“大好时光我还没过够呢,我才不和你拼命嘞。”

说完买买提就想走,图拉克孜说:“我看你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整天在街上瞎混个啥,你是不是觉得谁都怕你?一个大男人干点正事不行吗?老婆孩子也跟你过几天踏实日子。咳,哪个女人嫁给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听说你媳妇在家整日以泪洗面,你父母也都抬不起头见人了,你说说,你这样混对得起谁呀!”

很长时间买买提没出现在图拉克孜的小饭馆里,沙木沙克小镇街上也没有发生其他故事。买买提再次走进图拉克孜的小饭馆时,已是半年之后了。他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进来就往地上一撂说:“图拉克孜,给我来一碗手搓面。”

吃完饭,买买提也没有走的意思,坐在那里一碗接一碗地喝茶。图拉克孜走过来给他换了一壶热茶水说:“你这阵子跑哪儿野去了?这条街上少了你可太平多了。”

“我进城去打工去了。”买买提说:“咳,没点儿技术特长,出门也只能干苦力。”

“怎么又回来了?”图拉克孜问。

“干苦力能挣什么钱,一天到晚累得要死还得听别人吆喝。”买买提说:“不干了,就是到戈壁滩胡杨林里放羊,也不到城里打工了。”

图拉克孜咯咯地笑着说:“放羊,我看你更干不了,一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胡杨林里待着,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得了的生活。”

买买提没说话提起行李就走了,图拉克孜也觉得他只是说说而已。后来,她真听说买买提去放羊了,而且这一放就是二十几年。冬天不放羊了没事的时候,买买提就常跑到图拉克孜的小饭馆吃顿饭,聊聊天,天黑了就回家,看着时光一天天地走远,岁月的脚步也在他们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烙印。

时间一出溜就过去了二十几年,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年轻的买买提变成了买买提老爹,漂亮的图拉克孜也变成了图拉罕老妈妈。爬上他们头上的雪花和额头的皱纹,就像烙在他们心里的脚步。

十六

买买提老爹骑着小毛驴走进沙木沙克小镇,看到满巴扎上到处都是人。他看巴扎上到处晃动的人脑袋,头就有一点晕,下了小毛驴牵着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图拉罕老妈妈的小饭馆门前,把小毛驴拴好就走了进去。图拉罕老妈妈也老了,身体也变宽了很多。岁月把图拉罕老妈妈的年轻带走了,也把她美丽的容颜带走了。她每天坐在门口的小桌子前帮着女儿收钱。图拉罕老妈妈上了年岁以后,就把小饭馆交给了女儿,自己帮着女儿收收钱。

“听街上人说,你和一群狼交上了朋友?”看到买买提老爹走进来就说:“别人都不信,可我信。”

买买提老爹说:“是呀,要不然我怎么能跑到你这儿来了。”

“你不在狼吃了你羊怎么办?”图拉罕老妈妈说:“羊跑丢了或者被人偷了怎么办?”

“狼不会吃我的羊。”买买提老爹说:“哪个贼娃子不要命了敢去偷我的羊,他们就不怕被狼吃了?”

图拉罕老妈妈想了想说:“狼怎么就那么听你的话,不吃你的羊?”

买买提老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是被逼出来的,要是羊都让狼吃了,我还放什么羊,我不就失业了吗!要想狼不吃羊,就得让狼吃饱肚子,我就喂它们馕,一来二去狼我就把我当成它们的朋友了。”

“你这辈子你尽干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图拉罕老妈妈说:“老了,还和狼交上了朋友,不知道过两年还会听到你干出什么别人意想不到的事。”

“不行了,我老了,再也翻不起什么浪了。”买买提老爹停顿一下说:“再听说我的事,估计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咳,人迟早总是要面对这一天的,人和庄稼一样,这茬收割完了,新的一茬又起来了。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过客,什么没有带来什么也带不走,我们就像一盏油灯,灭了,就算走完了这一辈子。”

图拉罕老妈妈不语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买买提老爹分明看到她眼圈是红的。他不知道图拉罕老妈妈为什么落泪,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一句大实话,却让图拉罕老妈妈感到一丝人生的悲凉。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所措地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走晚了,到胡杨林天就黑透了。”

买买提老爹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说老实话,他最见不得女人哭眼抹泪,感觉就像一双手在揉搓他那颗心。在他的心里,图拉罕老妈妈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女人,相处这么多年,他还没见到过图拉罕老妈妈哭眼抹泪,他想,也许是人老了就喜欢多愁善感了。图拉罕老妈妈却说:“再坐一会儿吧,我还有几句心里话没说呢。”

本来站起来都要走了,听到图拉罕老妈妈的话他又坐下了。图拉罕老妈妈说:“现在我觉得你是个真正的男人,当年你也算得上沙木沙克鎮上的一个人物,现在你又是我们沙木沙克镇茶余饭后的话题,谁有那么大的本事,和一群狼交上了朋友。”图拉罕老妈妈说:“人这一辈子不在乎能做多大的事情,而是让自己短暂的人生变得更加有意义。这一点你买买提做到了,你是真正的男人。”

“咳!我就是一个放羊的,男人也得活着,不是男人也得活着,总不能把自己逼死了。”买买提老爹笑着说:“我一直觉得你瞧不上我呢,今天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我好像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结尾

买买提老爹回到牧羊小屋,天色已经黑了。他从驴背上下来,随手把驮在驴背上鼓鼓囊囊的褡裢也拽了下来,“扑通”一声落在地上,他恍恍惚惚看到几个黑影从眼前跑过,仔细一看才看清是几只狼。褡裢落在地上的声音,把几只狼都给惊动起来了,它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赶紧向胡杨那边走去。晚上,几只狼在头狼的带领下,在距离买买提老爹十多米的地方,蹲坐在那里用舌头舔着嘴,眼睛望着买买提老爹。

买买提老爹边干手里的活儿边说:“今天我到屠宰场可没少弄,四五套牛肺子,足够你们饱餐几顿了,你们看看,把我的小毛驴都压坏了。”

买买提老爹把褡裢里面的牛肺子一个一个掏出来,又拖到狼的面前说:吃吧,光吃粮食不行,你们哪是吃素的家伙,老是不吃肉你们会造反的。”几只狼一起冲过来撕咬着,互不相让地争抢着,嘴里还不时发出威胁的叫声。买买提老爹说:“别抢,还有呢!过几天我再去给你们弄,说不准这两天热合曼和村支书吐尔迪就给送来了。”买买提老爹看了一会儿说:“我给他们两个说了,别心疼钱,多买一点这些东西,反正这些东西也没人吃没人要,便宜,多弄一点你们就尽管地吃吧。”

买买提老爹打了个哈欠,感觉身子很疲倦,走进牧羊小屋也感觉不到一点饿,在图拉罕老妈妈那儿没少吃,一大盘子拉条子,还外加三串烤羊肉串,现在这肚子饱饱的,就靠在小土炕上的被服卷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春天无声无息地走远了,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买买提老爹每天把羊群赶到牧场上就回来了,回来拧开半导体收音机听一会儿,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人老了,瞌睡就多了起来,早上刚从土炕上爬起来,就瞌睡得没办法了。反正五只狼也不会吃他的羊,只要瞌睡了,他才不管在哪里倒头就睡,睡醒来伸个懒腰,他才到牧场上看看吃草的羊群。他知道有新养的牧羊犬在,没什么事情,可他还是想去看看,一天也不能老睡觉,万一哪一天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这一辈子就算玩完了。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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