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冕之王
2018-07-20曹江
曹江
爸爸打电话催我回去,我便丢下手中的工作,回了村子。
春天离开的时候,院子还是场地,现在,已经圈了围墙、安了铁门。
我爸爸指着围墙,说:“这都是李石头你叔叔的功劳。”
李石头我是知道的,二十年前就是响当当的包工头儿了。那时候,只要传来车的声音,我们就知道,是他坐着桑塔纳回来了。我们这些孩子就围住车,指指这里、按按那里。心想着,自己的爸爸若是李石头就好了,自己的爸爸若是有这样一个车就好了。
爸爸说:“你现在不是记者吗?回头好好夸一夸你叔,他是个好人啊!”
我对李石头实在没什么好感,我在镇上上中学时,在街上碰到他,我热情地喊他一声叔叔,他只是“嗯”地敷衍一声。我多么期待这个同村的叔叔来学校看一看我,好让镇上的同学高看我几眼,让他们知道,我也是有“背景”的人物。可直到毕业,他也没来过。当初,虽然有些失望和失落,内心却又是平静的,毕竟,我们只是同村人,没有血缘关系。
我推脱说:“这个要站长同意。”
我爸爸就不高兴了,说:“你给站长说么!皇帝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哩,咱又不要他办事,就是在报纸上夸一下你叔,又坏不了事。”
我怕伤爸爸的心,便又改口说:“写报道是需要材料的,我叔都有什么事迹?”
汪、汪、汪……当啷、当啷、当啷……狗叫的时候把铁缰拽得直响。
我爸爸跑过去拽住铁缰,绕铁柱子又缠了几圈。我也跟着过去,却看见灰情拄着棍子从坡坡里上来了。
灰情这些年就是讨饭过来的,记忆中他提着灰口袋,能装十多斤米。他每次从前后村要了米又给别人卖,可惜他脑子不够用,每袋米只卖一块钱。有人故意逗弄他,说:“灰情,两块钱给我卖行不行?”他就直摇头,说:“不敢破了一块,不敢破了一块。”
我爸爸说:“灰情这几年的生活费你石头叔也给了不少,他脚上那双鞋就是你叔给买的。”
刚才我没注意他的鞋,待我低头看时,灰情果然穿一双灰色运动鞋,是adidas牌儿。
我心里一下就热了,心想着,若是石头叔不给他买,他冬季估计都得穿破鞋。
灰情不知道哪里弄來个罗盘,他把罗盘放在地上,又用细绳子比划。
我不禁又想笑他:“人不一样,玩法还不一样。”
灰情离开后,我就构思起了报道,按照我爸爸的意思:“把这个李石头叔夸一夸。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没什么可写的,他不就是给我家圈了个围墙、给灰情救济了点儿东西么?如果因此就在报纸上写报道,是不是小题大做了?”
我家对面的山梁子上是绿汪汪的槐树,二十年前,那里还黄漠漠的。我想着,那树必定是村民栽上的。我爸爸说:“那是你石头叔的功劳,当时,地就那么荒着。你石头叔看不过眼,自己买了树苗、雇了工人、挖了鱼鳞坑,才栽起了那片森林。”
我又问爸爸:“那地原来是谁家的?”
爸爸说:“队上的。”
“那树现在算谁的?”我问道。
我爸爸说:“你也含糊这事哩?栽的时候,咱庄里的人挡哩,不让栽。你石头叔当着全村的人表态说:这树都算村民的,他连一根树枝都不要。”
我思忖道:“看来,石头叔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稿子写好,交站长审批后,站长说:“确实是个典型,你们老家还是蛮出人才的么!”
站长如此一说,我心里也不怎么舒服了。李石头毕竟不是我的本家,却赢得了如此美誉。我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记者。
“是你吗?齐远?哦,我是你石头叔啊!你真有出息啊!成笔杆子了!叔现在在高华酒店,你过来咱一起吃个饭。”
“不用了,叔,您那么忙,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在电话中如此说道。”
“瞧你说的,齐远。在叔跟前还谈什么打扰!叔在报社门口等你啊!”
我坐电梯从高层上下来,石头叔笑盈盈地递上来一支中华烟,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哎呀!齐远,你可给咱庄长脸了啊!说着,就打开车门。”
我去时,我爸爸也下来了。他在包间坐着。说:“你石头叔让我下来,还没来的及给你说。”
饭间,石头叔又说起了他的宏伟计划:“齐远,咱前庄柳树畔上那条空地你记得吧!”
“记得,那是咱庄的黄金地段啊!”
“哎!就是。叔想着,给咱庄建设个新农村,地基就打在那里。现在,咱庄里拢共就住个三十来户人家。叔打算起上个三层,盖上六十间房子,把住户们都集中起来,那样,还红火点儿。每次回到庄里,看到这架山上一家人、那架山上一家,叔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哎呀!叔,我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计划!”感叹了一声,又说:“那得多少钱啊!”
石头叔坚决地说:“钱的事有叔哩!”
“叔,有你这句话,”说着,我端起一杯酒喝下去,接着说:“叔,你是咱村里的功臣。”
李石头送完我们父子俩,又掏出来五百块钱嘱托我爸爸捎给灰情。我爸爸推脱说:“不要给,都让众人花了。”李石头哎了一声,说:“那就放到你那里,你赶集的时候,看有什么吃的给他买上些。”我爸爸接过来一百块,说:“这一百我拿上割成肉,做的给他吃了。其余的你回来再给。”李石头看了我一眼,说:“灰情可怜啊!我给他宽心道:人活在这世上,都有各自的宿命。”
李石头走后,我心里极度空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热心的给村里办事!每个村都在建设新农村,为什么独独我们老家要李石头给建?他的能量到底有多大?
我爸爸到镇上后,特意割了些肉,说回去了做给灰情吃。又给我说:“你石头叔上次回来时,给了灰情一盒芙蓉王,灰情没往开打,那烟就不知道被谁一块钱买走了。灰情又添了两块,在门市上买了一盒黑烟。”
我说:“怎么还有发灰情的财的人?”
我爸爸笑了声,说:“世上的日怪人太多了。”
肉做出来后,给灰情单独舀了一碗,我说:“再给他一个馍馍吧!我爸爸说,灰情吃肉的时候不吃馍馍。”
灰情端着肉,蹲在门道里,一口赶着一口的往嘴里揽,好像很多年没吃肉的样子。待肉吃完后,他又将碗翘起来放在嘴上,把碗底的一点儿油汤也喝了。我爸爸这才把提前准备好的馍馍给了他,并递上去一碗稀饭。
夜间,我问我爸爸,政府给别的村建设新农村、盖菜棚,为甚咱村没有?
我爸爸说:“政府给,大队领导不给么!”
我们村是小队,与芬芳村是一个大队,多少年过去了,芬芳村一旦有义务就喊我们村,有好处从来都是他们垄断着。二十年前,大队书记白风贵的侄儿娶不到媳妇,就把一户外来人口安插进了我们村,那户人家便把女儿给了大队书记的侄儿。那时候,我才七八岁,什么都不懂,当我懂事后,愤怒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说得投诉大队领导。我爸爸说惹那人干啥?全村几百口人,人家都能忍受,你就不能?把大队领导弄下来,你能捞多少好处?你又不竞选村主任。
我爸爸如此一说,我反而觉得有必要竞争一下,毕竟我是大学生,过去,我是瞧不起大队领导的。
我爸爸说:“你竞选不上。”
“为甚?”我不服气地问。
这你都不懂?我爸爸疑惑地看着我,接着又说:“咱庄满共才有多少票?芬芳莊的票估计多咱们几倍。反过来说,咱庄的人又有几个愿意选你?咱们本来就是小户,咱庄的人又极力巴结芬芳庄的人,你认为你能竞选上吗?”
“齐远,齐远,原来还以为你是个汉子,没想到,你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东西,你真的羞先人哩,还是个念书人!”我往镇上走的时后,小时候的玩伴儿路强像疯了一样,扯着嗓子把我骂了一顿。我有心揍他几拳,又觉得犯不上。毕竟,我算走出村子了,他还在村里呆着。每次回到村里,看到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我心里也不舒服。那时候,他看到我还特别热情,总喊我去他们家坐。
“怎么啦?路强,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压住心底的火气,说道。
“都是你干的好事么,石头那驴日的把咱村的人都坑成这样了,你还在报纸上夸他,真是不害臊。”路强火气十足得说。
“怎么坑了?你给我老实说。”
路强的意思是我们庄的低保费都被李石头领了,他爸爸就去问大队书记要。大队书记说你们村的都李石头领走了,你问他要去。他爸爸就跑到镇上找李石头,起初,李石头还好言好语的劝说他爸爸不要闹,他爸爸不听话,就被李石头扇了几耳光。他爸爸气愤的不行,就喝农药自杀了。
路强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下来了。他揉着眼睛说:“原来,我还指望你帮我一把,没想到,你也不是个硬骨头,在权贵面前,依然是条狗!”
本来我挺同情他,他说我是权贵们的狗,我就怒了,指了指他的额头,转身离去了。
快到镇上时,我的怒火消的差不多了,又想:“事实到底是不是如路强说的那样,如果真的是,那我一定要给他死去的爸爸一个说法。”如此想时,我觉得得去一次李石头家。
李石头是在镇宾馆见的我,他红光满面的,握住我的手,说:“齐远,来了就不要忙着回去,在这里住上个半月二十,让叔好好的把你招待一下。”
不了,叔,我还有事哩,咱俩说说话我就走。我的语气很坚决,脸色也始终冷冰冰的。
我复述路强所说的话时,李石头很平静的听完又很平静、很委屈地说:“齐远,叔叔打拼了这些年,挣了点儿小钱,多少人眼红?多少人嫉妒?沾了我的光的人都不念我的好,没沾光的人恨不得一口把我咬死。咱庄里的人就这副德行,在芬芳村的人跟前像孙子一样,在自己庄的人跟前都是爷爷。”
“白风贵是大队书记,跑来问我要低保,这是什么逻辑啊!为什么不在白风贵跟前闹?白风贵说我拿走就我拿走了?”李石头像责问又像诉苦。
不管李石头如何说,我总有些后悔,不应该宣传他。就算他做的对,村里还有很一部分人不满意。我这么一宣传,等于是站在村里那些不喜欢李石头的人的对立面了。我现在也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李石头肯定不是单纯的要给村里修新农村,应该还有其它的目的。”
我们村子自古就不出人才,几乎都是拦羊、赶牛、种地的,村里的人又不团结,大队里那些领导就觉得有机可乘,磨着牙的吸我们村里的血,村子前头最好的十几亩坝地还被他们占据着。我算考了个大学,当了个记者,可依然扭转不了败局。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李石头力量不小,把他团结起来,与大队领导抗衡,似乎是个策略。
我们村子很僻仄,是从众多的川道里缩进去的一条沟,河流穿村庄而过,住户极度分散,此山腰一家、彼山坡一户。我小的时候,村民们的联系方式就是呐喊。谁家若是得和另外一家借个农具什么的,就得“翻山越岭”。如果李石头真的能把新农村建设好,村民们都集中起来住下,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越想越高兴,坐在慢悠悠的班车上就睡着了。
新农村动工的时候,村民们又把李石头的施工队拦住了。李石头打电话让我回去。我进了村口,村民们推着农用车、牵着牛、拿着锄头、耙子等各类农具把路拦的水泄不通。原以为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又兼着记者的身份,老乡们应该会给我点儿面子。当我从车上下去,给他们散烟的时候,他们板着脸、挥舞着手里的家伙,一副拼命的架势。
我上了车,眯了两个来小时。他们估计是累了或者饿了,扔下农具,原地坐下。我觉得时机到了,又走下车,说:叔叔、爷爷们,(这些人中多数辈分比我大,有叔叔辈、也有爷爷辈)你们为什么不让建新农村?
我一个远了的爷爷破口大骂:“你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话,你认李石头去么!他才是你的本家!”一个远了的叔叔跟着说:“你的书都念到屁股门子里了,歪好害不哈了。”(害不哈:不懂)
“不论李石头有什么过,他建新农村总是好事吧!”我朝人群呐喊道。
建新农村是好事,可工程是他的啊!他又能捞不少油水。他们几乎众口一词的说。
不知道又有谁呐喊道:“李石头给了你多少钱?”
我被他们说的一头雾水,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李石头推开车门,离人群远远得呐喊道:“我是挣了工程上的钱了,如果我不挣呢?新农村能修到咱庄里吗?你们能闹过大队领导?能要来工程?”
李石头这么一说,我才算明白了,他从大队领导手里包来工程,再打着为村民做好事的名号让我宣传。
我顿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回过头说:“叔,我还以为你是雷锋呢!”
李石头没搭理我,继续喊到:“菜棚都建到大队了,你们怎么不去挡?那么怕大队领导?那都是政府批的钱建的,你们咋不去争取?政府给的东西凭什么只给大队、轮不上小队?”
李石头呸的给地上吐了一口,挥舞着胳膊,说:“你们这群贱民真的是把先人老辈子的脸都丢尽了。这工程我不弄了,你们就钻在自己的黑窟窿里享福去。让大队建去,让人家享受去。”
他停了停,看了我一眼,说:“上车!”
我上了车,李石头给我递过来一支烟,说道:“你是有文化人,叔这样做是有些投机。可人活在世上,谁不爱名、不爱利?我尽管在这个过程中挣了钱了,可我挣村里人的钱了吗?白白给他们盖房子有什么不好?這个工程我不包,其它人也一样会包,会把钱赚进人家的口袋。轮的上咱村里的人吗?”
我居然又天真的问了一句:“叔,这个工程你还弄不弄了?”
李石头轻蔑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村民们靠近车,乱哄哄的吼道:“李石头你下来,我们还有话要问你呢?”
李石头把头靠在车后背上,我推了他一把,他没有搭理我。我便又把车玻璃打开。村民们呼一下围上来,说:“李石头,草家山的造林款哪里去了?”
我问:“什么造林款?”
李石头装作没听见,村民们乱哄哄地说:“草家山本来是队里的地,李石头雇人栽了树,造林款都他一个人领走了。”
我推了一把李石头,说:“叔,是真的吗?”
李石头嗯了一声。
我朝外面喊到:“过去的事以后再说,建新农村确实是给咱庄做好事哩!”
村民们一窝蜂似的说:“等把新农村建好,李石头还会听咱们的话吗?”
我扭转头,说:“叔叔,要不,就把草家山的造林款给社员平分开吧!”
李石头装作没听见我的话,说司机:“掉头!”
想到村民们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心里很难受,草家山的造林款确实和村民有很大的关系,反过来再一想:“如果当初李石头不张罗着栽树,那山估计还是荒着,村民们心里或许能平衡点儿,但是那样对村子的发展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们老家至镇上的路都在山凹里,车基本上没法儿直走,总要不断地转弯,每转一次,车就震颤一下。我在车转最后一个弯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对李石头说:“石头叔,你看这样如何?”
李石头说:“怎样?”
政府不是给芬芳村建了很多大棚么!你和大队书记协调一下,给咱村分上几个。咱庄里的人沾上点儿便宜,或许就不为难你了。我自信满满地说。
“建大棚的时候我就组织咱庄里的人要去了,头天还说的好好的,第二天起身时,都推推脱脱的不去,你爸爸想去,我觉得我们两个人力量太单薄了,就没有去。”李石头无奈地说。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问。
可以试验一下,大队书记考了几次公务员都没考上。你给他写上个报道,把他说成个先进的大队书记,或许,这事就成了。
我又返回了村子,决定给大队书记写个报道,给村民们换点儿实际的利益。我想采访一下村民,实实在在的写点儿能让人信服的东西。
芬芳村是我们方圆八个大队最宽敞的一个村子,平展展的川地从村口一直延伸至村尾,河道在川地的背侧,住户在阳侧。山地也是阶梯式的,放眼望去,满山里都是莽莽苍苍的绿色。
我拍了些照片,走了几户人家,问他们对大队书记的印象,就连书记的叔老子都恨不得把皮给他剥了。我就想着,这报道不能写,他的名誉若是稍微能说的过去就好了。
两年后,听说老家的新农村建好了,是李石头负责的。为此,我兴奋了一晚上,我觉得我一个混饭吃的记者屁都不是,还是李石头有能耐,他给乡党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我决定给他写本传记,名字就叫《乡村英雄李石头》。
传记写到一半时,有传闻说,我们村和芬芳村的低保都被李石头领走了。我想放弃给他立传。
我又回了趟老家,村民们住在新房里了。看着漂亮的新农村,我又恢复了对李石头的好感,决定把他的传记写完。出版、销售的事情李石头肯定会去完成的,我等着拿钱就是了。
传记快写完时,老家里的人说灰情他爸爸是革命烈士,政府每年给灰情一万多生活补助,那钱都被李石头领走了。
责任编辑: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