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风扑面—明末清初外销日本的景德镇瓷器

□　金立言

明末清初的景德镇瓷器以其丰富多彩的面貌历来受到研究者和收藏家的广泛关注，当时官窑虽然不振，但民窑的发展空间伸展扩大，大江南北经济富庶，尤以江南地区为繁荣，来到中国的基督教传教士看到了“富而好礼”的社会状况，无不留下赞许钦佩的记录①。人们在物质生活方面追求华美，能工巧匠辈出，凭借一技之长就可以受人称颂，布衣傲王侯。例如，宜兴紫砂名工时大彬获得了“千载一时”的美誉，陈鸣远更能在年届而立就被写入县志，得以青史留名。刊行于崇祯年间的《天工开物》堪称当时的工艺百科全书，其中对景德镇制瓷工艺的介绍占了相当篇幅。另一方面，中西交流频繁，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中国大量购买瓷器运往欧洲各国，风靡一时。而此时的日本正是江户时代初期，经过群雄割据的战国乱世，德川家康已经坐稳了天下，以小堀远洲为代表的茶师大力弘扬茶道文化，与此同时，景德镇接到了来自邻国东瀛的形形色色的订单，从天启到顺治时期烧造的这些瓷器充分彰显了日本气息，其造型纹饰无不独树一帜，和风扑面，一个崭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一、古染付

图1.1　明天启 青花源氏物语故事四方香炉 两庆书屋藏

图1.2　明天启 青花源氏物语故事四方香炉展开图

流传于日本的青花瓷器中最为常见的首推“古染付”②，即明末天启崇祯时期外销日本的景德镇青花瓷器，经常是盘碗等5件或10件、20件一组置于木盒，有的带有“天启年制”4字款，纹饰丰富多彩，笔法飘逸传神，有的口沿一周爆釉现象严重，即日本所称之“虫喰”（好像被虫子蛀蚀）特征，显然是日常的实用器皿。“古染付”受人关注，不仅是由于这些被称为“常器古染付”的碗盘杂器数量庞大，在有些料理名店时至今日仍在使用，人们喜闻乐见。更为重要的是，此类瓷器中还有相当数量的水指（茶道中盛放热水的容器）、花入（花瓶）、向付（盛放料理的各式盘碟）、香盒（盛放沉香的盒子）等所谓“茶器古染付”，用于茶道仪式及怀石料理等庄重高大的场合。观察这些作品，造型纹饰无不标新立异，胎体厚重，浑朴古拙，无疑是来自日本的特别订烧。比如，“源氏物语”故事四方香炉（图1）即为日本订烧的重要作品之一。

此四方香炉口沿露胎，惜器盖遗失不存。底有三足，断面呈红叶形状（实际上也是暗示了器身所绘的主题内容），足底露胎。通身绘《源氏物语》文中“红叶贺”的场面，人物众多，载歌载舞，极具生活气息。众所熟知，《源氏物语》系日本古典文学名著之一，由平安时代女性作家紫式部所撰写。全书主要讲述了贵族光源氏的生活经历及其与诸多女性的情感纠葛，如实地呈现出平安贵族优雅奢华的生活状况。文字通篇细腻优美，结构宏大，先后有400多位人物粉墨登场，是世界文学史中最早的长篇小说之一。“红叶贺”一节最具特色的标志即海浪图案（日本称“青海波”）的舞台背景及类似火焰宝珠形状的乐器扁鼓。无独有偶，江户时期的京烧五彩陶器（东京国立博物馆藏品）及锅岛五彩瓷器（东京户栗美术馆藏品）上都有描绘同一主题，可见“红叶贺”这一题材深受欢迎，有些类似于明清瓷器上屡见不鲜的《西厢记》等戏曲故事。值得重视的是，“古染付”中出现日本题材的器物远不止此一件，东京国立博物馆等处藏有绘画“御所车”图案双系盘（日本称“手钵”,图2），所谓“御所车”也是平安贵族出游时所乘的牛车，车前车后还有戴着“乌帽子”的不少贵人和侍从，整体纹饰和风扑面。由以上作品可知，“茶器古染付”中的诸多特色的确源自日本文化，造型及纹饰基本不见于同时期内销中国国内市场及外销欧洲的器物，别开生面，独树一帜。

图1.3　明天启 青花源氏物语图四方香炉底

图2　明天启 青花“御所车”图双系盘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图4　明天启 青花玉簪记人物故事盘 两庆书屋藏

另一方面，正如古陶瓷研究硕学谢明良教授所论③，以盘碗及各式各样“向付”为主的“古染付”，其造型创意及纹饰取选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明末的文人趣味。其实，刊行于明晚期的《方氏墨谱》和《程氏墨苑》收录了形形色色的墨形墨样（图3），其中如“玉鱼珮”“墨狻猊”等，经景德镇陶工之手摇身一变，脱胎换骨成了外销日本的碗碟式样，只不过在器底加上圆柱形状的器足，以方便实际使用。

图5　明天启 闲居初夏午睡起诗文故事图盘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在主题纹饰方面，如青花人物故事盘（图4），是典型的古染付笔法，飘逸简约，好似漫画般生动传神。盘心绘江船两艘，一船扬帆，有女子坐于船头，另一船内绘头戴儒巾的公子哥从棚内探首与其四目相对。船夫撑桨，江波粼粼，画面余白处题写诗文“忙追赶去，人船见风里，正开帆。东升笔”。查其出典，此诗文源自明代戏曲家高濂的《玉簪记·追别》一折。《玉簪记》梗概如下：南宋初，开封府丞陈家闺秀陈娇莲为避“靖康之乱”，随母逃难金陵城外女贞观皈依法门为尼，法名妙常。书生潘必正因其姑母是女贞观主，应试落第，不愿回乡，遂寄寓观内，见妙常惊其艳丽而生情，而妙常亦不顾礼教的束缚与潘必正相爱并结为连理。《追别》一折讲述的正是潘必正与妙常的恋情被观主潘法成发觉后,被逼无奈赴临安赶考,妙常不舍离别,追至江心与他互诉离情。无独有偶，画同样题材的作品在以收藏“古染付”而著称的东京石洞美术馆也有一例大盘，可资比较。

现今就职于上海龙美术馆的叶文秀曾经发表文章④，将经常看到带有题诗的“古染付”盘碗类器物称为“诗画瓷”，贴切恰当，这些其实也集中反映了明末的文人趣味在日本的传播与流行。另如东京国立博物馆的青花人物盘（图5）上题有宋代诗人杨万里的《闲居初夏午睡起》，“闲看儿童捉柳花”的场景极具生活气息，通俗易懂，相较之下，取材于当朝作家高濂《玉簪记》的此盘则更能说明“古染付”题材内容的丰富多彩，饶有趣味。

二、祥瑞

明末清初外销日本的瓷器中还有一类被称为“祥瑞”的青花⑤，以茶碗（图6.1）、水指、葫芦瓶为著名，胎土缜密，露胎处见有杂质附着表面，即所谓“胡麻土”。青花发色艳丽悦目，色泽幽蓝。“祥瑞”的造型丰富各异，别开生面。纹饰也独具一格，以各种几何纹为主要图案，绘满器身，有的器内及盖内也满铺花纹，繁而不乱，彰显了日本的“和样”风格，显然是接受订烧的一批作品。“祥瑞”之名源于器底的青花款“五良大甫吴祥瑞造”（图6.2），其意思作何解释颇费思量。笔者在留学期间尽可能地观摩了传世日本各大博物馆的“祥瑞”瓷器，颇有所获。

图3　《方氏墨谱》《程氏墨苑》墨样

图6.1　明崇祯 青花戏犬图茶碗 两庆书屋藏

图6.2　明崇祯 青花戏犬图茶碗“五良大甫吴祥瑞造”款

收藏在神户滴翠美术馆的青花人物纹茶巾筒（图7）是一件重要的纪年器，作为外出携带使用的茶具箱中的一件小品，用来收置茶巾。此器上有青花款“金榜题名大登科，一本发生千倍利。大明崇祯捌年造。”由此可知，“祥瑞”的烧造在明末崇祯年间已经开始。这些风格独特的“祥瑞”瓷器仅见日本传世，数量不多，未见明确的景德镇出土资料⑥。对比明末清初内销国内市场的青花瓷器，笔者发现两者在装饰工艺上颇为一致，如“祥瑞”茶碗的口沿部分也经常见到暗刻纹饰，与崇祯时期景德镇的所谓“上品细料器”所呈现的工艺手法如出一辙。另外，纹饰方面也见到“扫象图”，如出光美术馆的“祥瑞”花鸟纹水指的盖子内面即画此图案，这也是明末清初内销瓷器的流行题材。如前所述，此类始自崇祯，下限当截止于顺治，因为“祥瑞”口沿多施加酱釉的手法是顺治瓷器的特征之一，在康熙早期依然流行（实物如香港艺术馆藏康熙二年青花八仙庆寿图花觚）。

图7　明崇祯 青花人物纹茶巾筒 神户滴翠美术馆藏

图8　明崇祯 青花瑞兽纹水指 根津美术馆藏　

图9　清顺治 五彩母子鸡图盘 两庆书屋藏

“五良大甫吴祥瑞造”的铭款当作如何解释呢？迄今为止，有日本陶工说，中国陶工说，中日陶工合作说等见解的提出⑦，皆无确凿证据。通过对纹饰的观察，笔者认为其“祥瑞”部分不一定是人名，很可能是指频繁出现在瓷器上的各种奇珍异兽和祥花瑞果，意在彰显吉庆祥瑞，类似一个外销日本市场的品牌名称⑧。举个证据来说，根津美术馆收藏的青花瑞兽纹水指（图8）作为“祥瑞”的名品之一广为人知，器身不仅出现了瑞鹿、白兔、猴子、喜鹊、松鼠葡萄、岁寒三友等吉祥纹样，器盖子内更绘有两只瑞鹿，余白处加绘北斗七星，题写铭文“吉星高照，福禄来朝”，所有这些，描绘的正是“祥瑞”的具体内容。在此，我们看一下明末时人以何为“祥瑞”？嘉万年间文人官僚张瀚所著《松窗梦语》中录有“祥瑞纪”一节⑨，罗列了有明一代全国各地出现的各种奇珍异兽，内容尽是麒麟、龙马、灵龟、黄白兔子等等，为我们考察瓷器铭款的意思提供了文献依据。

图10　《八种画谱》之《草本花诗谱》中的“鸡冠花”版画

三、南京赤绘

“古染付”和“祥瑞”皆是青花瓷器，而“南京赤绘”则是明末清初外销日本市场的五彩瓷器。首先，南京是大明的都城，所以日本以此称呼中国，如现代日语中仍称花生为“南京豆”，锁头是“南京锭”，都是来自中国的东西。顾名思义，“南京赤绘”指的是“中国的五彩瓷器”。流传于日本的这类彩瓷的特点如下，造型以盘碗类最多，胎质缜密，没有所谓“虫喰”的爆釉现象。釉面光洁，色泽乳白，釉上彩鲜艳悦目，有的配有釉下青花，有的完全以红、绿、黄三色（偶见绛紫色）描绘人物及花鸟纹饰，清新明快，飘逸洒脱。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南京赤绘”的口沿一周都施有酱釉，时代特征鲜明，说明其烧造年代差不多集中在清初顺治时期。

母子鸡盘（图9）堪称“南京赤绘”的一例名品。盘心绘大枝鸡冠花簇，在其下方，母鸡悠闲踱步，五稚鸡捉虫嬉戏，画面生动欢快，憨态可掬。透明釉呈现乳白色泽，底有青花“福”字款。整件作品画意生动，色彩丰富，五稚鸡寓意“五子登科”，母鸡头上加绘鸡冠花取“官上加官”之意。明清之际市井文化兴盛，人们看中现世利益，此题材正是当时社会风气的真实写照。

另外，明晚期版画印刷盛极一时，尤以“徽派”技压同侪，并对景德镇瓷器纹样产生了深远影响。此盘所绘五子登科图，即摹自安徽能工巧匠黄凤池刊刻的《八种画谱》之《草本花诗谱》中的“鸡冠花”（图10）一帧⑩，可窥知晚明版画图案对景德镇瓷画的影响。同题材作品在大英博物馆、东京国立博物馆、京都国立博物馆等机构都有收藏，可资比较。

图11　明崇祯 青花喇叭花纹茄子形茶入 两庆书屋藏

图12　清顺治 五彩兔纹盏托 两庆书屋藏

注释：

①何国庆《万历驾到：多元·开放·创意的文化盛世》，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

②河原正彦《古染付》，京都书院，1977年。

综上所述，明末清初的景德镇瓷器中，外销日本，或者说日本订烧的器物以“古染付”“祥瑞”“南京赤绘”这三类最具特色，引人关注。当然，所谓“芙蓉手”(克拉克瓷器)“吴须手”（漳州窑瓷器），甚至和内销国内市场的“上品细料器”在质量上没有区别的“明末清初手”在日本也有相当数量的传世和出土资料 ，反映了日本市场需求的多元化特色。这些中国瓷器的输出不仅反映了当时中日两国的贸易往来，更彰显了江户初期茶道、香道以及料理文化的兴盛，茶师茶匠集思广益，标新立异，将流行于世的织部陶器的造型拿来景德镇订烧青花瓷器 ，又把古典文学如《源氏物语》的内容搬上画面，别开生面，独具匠心。不仅如此，景德镇瓷器的输入对日本本国的瓷器产业影响甚大，如江户时期的肥前伊万里青花瓷器、柿右卫门样式的五彩瓷器都受到了深远影响，后者的乳白釉色（日本称“浊手”）直接复制了“南京赤绘”的胎釉特征（图11、12）。

今后的研究课题尚多，包括明清之际中日两国贸易的历史梳理、日本订烧的文化史背景、陶工的技术交流和人员往来等等。总而言之，从文物看文化，我们期待各国的陶瓷研究者和收藏家对这些折射多元文化的景德镇瓷器更加关注。

③谢明良《关于叶形盘—从台湾高雄县左营清代凤山县旧城聚落遗址出土的青花叶纹盘谈起》，《金泽大学考古学纪要》，第31号，2010年。《陶瓷手记2—亚洲视野下的中国陶瓷文化史》所收，石头出版，2012年。

④叶文秀《古染付の詩画磁についての一考察》《野村美术馆纪要》，第9号，2000年。

⑤满冈忠成编《祥瑞》，滴翠美术馆，1966年。

⑥曹建文《景德镇窑址で近年発見された古染付及び祥瑞について》，《陶说》第701号，2011年。

⑦斋藤菊太郎《古染付·祥瑞》，《陶磁大系》44，平凡社，1972年。

⑧金立言《十七世纪外销日本的“祥瑞瓷器”小考》，《十六－十七世詩における九州陶磁をめぐる技詩交流》，九州近世陶磁学会，2005年。

⑨（明）张瀚《松窗梦语》《明清笔记丛书》所收，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⑩斋藤菊太郎《吴须赤绘·南京赤绘》，《陶磁大系》45，平凡社，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