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游牧文化与中原传统文化碰撞下的辽代玉器—以辽墓中出土的玉鸟为例
2018-07-16高塽
□ 高塽
一、辽代玉文化发展
五代末期北方契丹民族逐渐壮大,首领耶律阿保机于公元916年建立了统一的政权,历史上称为辽,辽与随后建立的北宋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至公元1125年辽灭,共存在了210年的时间。作为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政权,辽在建立后通过与北宋的战事、盟约、互市等活动不断与中原汉族传统文化融合,留下了丰富且具有民族特色的物质文化遗存。
然而,辽墓的盗掘现象严重,使得学术界对辽代玉器的研究受到限制。1950年辽宁义县清河门辽墓发现了玉器遗存,是建国后首次在辽墓中发现的玉器遗存。20世纪80年代内蒙古奈曼旗青龙镇陈国公主墓发掘,该墓等级较高且未被盗掘,出土大量珍贵文物,其中玉器也受到了关注,为辽代玉器的研究提供了丰富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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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考古发现,结合辽代的历史发展,通常将辽分为早、中、晚三期,从这三个时期可看出辽代玉文化的发展。辽早期为辽太祖继承汗位至辽景宗时期(907~983年),这一时期政权初建,政治局势尚未稳定,景宗时国家开始强大,与北宋的关系也由劣势逐渐转变为主动出击。这一时期辽墓中出土的玉器数量较少,尤其是单独以透闪石制作而成的十分少见,琥珀、水晶、玛瑙材质的饰件比重相对多,部分出土玉器或为唐末五代遗留之物。中期为辽圣宗、兴宗时期(983~1055年),这一时期经历了“澶渊之盟”,辽与北宋由战至和并结成互市,交流和融合变多,中原传统玉文化也影响着辽代的贵族,陈国公主墓的墓志中出现了“玉德琢成,静含温润”等赞美之词。与之相对应,大型贵族墓葬中出土的玉器变多,透闪石类玉器的比重加大,是辽代玉器艺术风格趋于成熟的时期。比如,由唐代发展而来的玉带制度也影响了契丹上层贵族的舆服制度,陈国公主墓和内蒙古翁牛特旗解放营子墓出土的长方形玉带銙是具有典型风格的辽代玉带。此外,契丹民族一些重要的文化也以玉为载体表现出来,表现契丹皇室四时捺钵的“春水秋山玉”是其中典型。晚期为辽道宗、天祚帝时期(1055~1125年),这一时期统治逐渐走向衰落。辽墓中出土的玉器数量、质量不及全盛时期,也呈现出衰落的态势。此外,辽代玉器除了受中原传统文化的影响,也受宗教文化的影响。佛教题材的玉器也成为辽代玉器中不能忽视的一个门类。如内蒙古巴林右旗庆州白塔地宫发现琥珀观音像、琥珀舍利瓶;辽宁省朝阳市内辽塔地宫发现的七宝塔,上面坠有孔雀、雁、鱼、金刚杵等多种造型的坠饰,材质包含玉、水晶、玛瑙。
二、辽代玉鸟的造型与功能
鸟类造型的玉器出现时间很早,史前玉文化中已有发现,北方的红山文化,南方的良渚文化、凌家滩遗址中都有鸟类造型的玉器出现,其多带有神秘色彩,是敬天尊神的载体。进入到夏商周时期,鸟类造型的玉器不断变化,安阳殷墟妇好墓中出现了鹦鹉、雁、鹅、鸽等多种造型的玉鸟。周人崇凤,凤鸟纹饰常见于西周时期的多璜组佩、柄形器上,体现了拥有者的身份地位。战国至西汉早期又新出现了朱雀的形象。汉以后,玉器的含义发生了很大变化,逐步走向世俗,更注重美感与装饰性,玉雕题材更写实自然。花鸟成为装饰性玉器的重要题材。唐代与西域文化交流频繁,玉鸟的造型借鉴了流行于金银器、织绣上的图案纹饰。辽墓中出土的鸟类玉器造型继承了唐、五代时期的风格,同时受北宋影响,体现出中原传统文化中对玉雕的诠释。从题材上看,辽代玉鸟除了凤以外,还出现很多与辽民族生活息息相关的鸟类—雁、鸭、天鹅、鸳鸯等。从目前出土玉器的墓葬看,玉鸟多出于女性墓葬或夫妻合葬墓,如陈国公主墓、辽宁朝阳耿延毅夫妇墓、河北张家口宣化辽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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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目前考古发掘资料的披露情况可知,早期辽墓中鸟类造型玉器仅见于辽宁省法库县叶茂台7号墓,墓主人推断为萧姓女性贵族。墓中出土一对穿金丝琥珀凤形耳坠。最为精美的玉器出于辽代中期的陈国公主墓。该墓为开泰七年(1018年)所修,时值辽代最为强盛之际。该墓为夫妇合葬墓,墓主人陈国公主是辽圣宗之弟耶律隆庆之女,墓中出土玉器里3件交颈造型的鸟类佩饰(一件为琥珀质、二件为透闪石质),姿态恬静、线条优美,十分引人注目。
辽墓中出土的玉鸟可分为单体和成双两种形式。单体形式有雁、天鹅、凤鸟、孔雀等造型,姿态多为回首伏卧状。如朝阳北塔天宫出土的玉雁(图1),曲颈回首,双翅收紧,作伏卧休息状。回曲的雁颈与身体形成一个孔,可用来穿系。雁翅膀和尾部都以阴刻线来表示,颈部无纹饰。此玉雁原本为系挂于天宫中七宝塔上的装饰。与此造型类似的还有陈国公主墓出土一件雁形琥珀盒形饰件(图2),雁同样作曲颈回首状,雁身比前者略短。回曲的雁颈形成一个穿孔。雁背上有一小金盖,盖上有钮穿一金链。此类器物的佩戴方式已通过壁画得到证实,为佩戴在腰带上的盒形小佩饰(图3)。由于契丹人有四时迁徙的生活习惯,因此佩饰常兼具容器的功能,便于在马上携带小的生活用品。
成双形式出现的玉鸟类造型有鸳鸯、雁、凤等。造型大致可分为相对的样式、并列样式和交颈样式。相对样式如陈国公主墓出土的组玉佩,上端为一白玉绶带结形佩饰,下有金链子穿挂五件玉佩件,其中间一件为双凤佩件(图4)。双凤为直立状,首相对,身体相连,两边各有一只翅膀随型收敛于身体侧面,凤尾如麦穗状下垂。身体部分的短羽毛用菱格纹表现,翅膀上的翎羽则以平行的阴刻线刻画。相对样式中还有一件首尾相连的造型,动态感更强。朝阳北塔出土的双雁玉佩(图5),作首尾相连飞翔状,两只雁姿态一模一样,一只雁的嘴部与另一只的翅膀相接,雁首、雁身无纹饰,雁翅膀上有细细的阴刻线表现羽毛。双雁周身环绕祥云,在构图上形成圆环形,非常别致。这种造型源于唐代金银器上的纹饰,是受其影响发展而来的。并列样式如陈国公主墓出土的双鸟莲花纹琥珀握手(图6),双鸟并列伏卧于莲花上,身体紧紧相靠。除了这种继承前代的样式,辽代还创新了一种交颈样式。这种样式的特点即两鸟并排或相对,脖颈相交在一起,相互依偎而卧。辽宁义县清河门萧慎微祖墓4号墓出土一件双鹅带盖青玉小盒(图7),双鹅同向相依卧,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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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辽代玉鸟的题材与社会文化
相较于宋、金,辽代玉器中的鸟类带有比较明显的民族特色。每种鸟的寓意也各有不同。
凤是一种中原传统文化中流传久远的造型,契丹民族本没有崇凤的文化,应是效仿了汉族文化的产物。从墓葬出土实例分析,在辽代凤的使用不局限于皇帝和皇后。金银器上颈弯曲相交且紧缩于背上。鹅的脖子上无纹饰,前胸有一段短阴刻线来表示身上的绒毛,翅膀上以长阴刻线表示翎羽。双鹅的身体为管装盒腔,盒口有小孔用于串联盒盖。双鹅小盒与墓中同出的一件管形针盒形制相同,也应是针盒。最具代表性的交颈样式来自于陈国公主墓中出土的交颈鸳鸯玉佩饰(图8)、交颈双鸭玉佩饰、交颈鸳鸯琥珀佩饰,造型均为相对伏卧状,翅膀收紧于身体,脖颈相交,颈间有孔,可用于穿系。三件佩饰中,两件透闪石质地的发现于公主的腹部,另一件琥珀质地的位于尸体东侧,系公主生前心爱之物。两宋墓葬中目前未见到交颈鸟类玉器,但金代墓葬中偶有出现。此外,20世纪60年代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沙伊金古城发现大量的金代玉石佩饰,包括两件以乳白色石英雕琢而成的交颈鸟类佩饰,可知这种造型只流行于北方民族之中。使用凤纹饰比较多见,但在玉器上琢刻凤纹或凤形玉器十分少。辽代的凤一方面继承唐代遗风的凤,昂首展翅,显得张扬、凌厉。如陈国公主墓出土一件凤纹玉盒(图9),凤的姿态前后伸展,喙勾曲度小,显得凶狠伶俐。另一方面似北宋早期风格,琢刻细腻,姿态柔和。如前述出土于陈国公主墓的组玉佩上的双凤佩饰,属于目前辽代凤造型玉佩中做工精细的一件,着重体现凤柔美、端庄的一面,凤头上有灵芝状冠是辽代凤造型的特点。时代相近的辽宁义县清河门萧慎微祖墓4号墓发现的琥珀凤鸟佩,凤鸟形象不典型,整体给人以粗朴、稚拙之感,较可能是凤鸟形象在辽境内完全本土化后的产物。
雁、天鹅、鸭都是非常具有北方游牧民族常见的鸟类,表现在玉雕题材上也十分丰富。《辽史·太祖下》有太祖“以鹅祭天”“以雁祭天”的记载,大雁、天鹅、野鸭都是契丹人春捺钵中捕猎的对象,也是祭祀祖先、天地和大山的重要祭品。在玉雕题材中出现,展现出浓厚的民族特色。但与金元春水玉常见的鹘捕天鹅题材不同,尚未在辽墓中发现展翅的天鹅、雁、鸭的形象,多数是曲颈收翅的形态,给人安静栖息的感觉。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是汉族传统文化寄托于鸳鸯的美好寓意。鸳鸯既是汉族传统文化中表现爱情的鸟类,也是契丹民族生活之地常见的鸟类品种。《辽史》中常提及“鸳鸯泺”,汉语意思为鸳鸯停留的地方,是辽主春捺钵常至之地,但未在记载中看到契丹民族有捕杀鸳鸯的记载。交颈鸳鸯玉佩饰的造型完美地展现出唐诗中描绘的画面,可见鸳鸯在契丹民族眼中也有着双宿双栖的美好寓意。交颈造型的天鹅、雁等也应具有相同的含义。
孔雀,目前只在朝阳北塔中出土一件孔雀纹饰的水滴形玉坠饰(图10),和前述所列举的雁一样,也是装饰七宝塔的饰件之一。从孔雀头部的造型和尾部阴刻线羽毛的形状看,与宋代的孔雀形象(图11.1、11.2)十分相似。宋代的孔雀形玉器有口衔花枝或绶带的造型,用作佩饰、头饰等十分美观,具有较强的装饰性。辽墓中仅出上述一件简单的饰件,很难判断其是否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小结
辽代的玉器,出土数量不多,不及同时期宋代玉器琢刻细腻,但却有着浓厚的民族特色。以这些鸟类造型玉器为例,其造型与纹饰既继承唐、五代玉器的一些元素,也模仿北宋的一些工艺造型,同时将北方游牧民族喜爱的事物和传统习俗巧妙融入玉雕题材中。其功能多为腰间系挂之佩,有的是组玉佩中的一个部件;有的体量略大,内里掏空带盖的具有工具盒的作用,为盒形佩饰,巧妙地将装饰性与使用性结合。通过对其造型、纹饰以及功能等方面变化的研究,可以看到不同民族和文化间的相互融合,为古代传统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是古代中国多元文化融合发展的见证之一。
附:辽代出土玉鸟统计
序号 名称 类别 是否盗扰 年代 地点 等级 墓主人身份信息 出土鸟类玉器类文物 信息来源 发掘年代1 叶茂台7号辽墓 墓葬 否早期(世宗、景宗、穆宗时期)辽宁省法库县叶茂台高级女性贵族根据16号萧义墓推断,此墓女性为萧氏后代一贵族穿金丝琥珀凤形耳坠1对《法库叶茂台辽墓记略》,《文物》1975年第12期;《惊世叶茂台》,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出版1974年2 陈国公主墓 墓葬 否 中期内蒙古自治区哲理木盟奈曼旗高级贵族 陈国公主、驸马合葬交颈鸳鸯玉佩饰1、交颈双鸭玉佩饰1、双凤形玉坠1、龙凤纹玉盒1对、鸿雁琥珀佩饰1、荷叶双雁纹琥珀佩饰1、鸳鸯琥珀佩饰件1、交颈鸳鸯琥珀佩饰1、双鸟形琥珀佩饰1《辽陈国公主墓》,文物出版社1993年出版1983年3清河门萧慎微祖墓4号墓墓葬 是中期(4号墓时间略晚)辽宁省义县清河门西山村高级贵族萧氏后人贵族,其中1号墓主人为萧慎微父亲;2、3号墓主人辈行上高过1、4号墓琥珀凤鸟佩1、双鹅带盖青玉小盒1《义县清河门辽墓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54年第2期1949年4 叶茂台3号辽墓 墓葬 否 中晚期辽宁省库叶县叶茂台一般贵族 不详 琥珀天鹅佩1《法库叶茂台辽墓》,《东北考古研究(一)》,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出版1974年5 朝阳耿延毅夫妇墓 墓葬 是 中期辽宁省朝阳姑营子村汉族贵族耿延毅与妻韩氏(赐姓耶律),为辽代“武功开国”的皇亲国戚双鸟琥珀佩饰1《辽宁朝阳姑营子辽耿氏墓葬发掘简报》,《考古学集刊·第3集》,中国社科院出版社1983年出版1975年至1977年6 朝阳北塔建筑(佛塔)是 中期辽宁省朝阳市内— —天宫七宝塔上的鸟形玉件:孔雀水晶组合饰件2组、对凤玉饰件1、双雁形玉佩1《辽宁朝阳北塔天宫地宫清理简报》,《文物》1992年第7期1986年起7 程沟辽墓 墓葬 否 晚期辽宁省阜新满堂红乡程沟村一般贵族夫妻合葬,具体身份不详玉鸟1《阜新程沟辽墓清理简报》,《北方文物》1998年第2期1996年8河北张家口市宣化辽墓墓葬 否 晚期河北张家口市宣化区汉族贵族 张世本、焦氏夫妻合葬 青玉鸟形饰1《宣化下八里辽金壁画墓》,《文物》1990年第10期1993年
注释:
①朝阳市北塔博物馆、辽宁省文物研究所《朝阳北塔考古发掘与维修工程报告》,文物出版社2007年出版
②此构图见于唐郑洵墓出土金银平托铜镜、法门寺地宫出土双鸿纹海棠形银盒
③张宏明、吴沫、于宝东、张彤著《中国玉器通史·辽宋金元卷》,海天出版社2014年9月出。
④周晓晶《独具匠心的辽代玉器》收录于《中国隋唐至清代玉器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出版(250页)
⑤原称交颈鸿雁玉佩饰,后有学者经同类器物比对,认为从脖颈长度判断应为鸭子的造型,故改称交颈双鸭玉佩饰。本文作者采纳此说法。
⑥张海鹏《辽金时期的交颈鸟类佩饰》,《中国文物报》2008年11月13日
⑦张宏明、吴沫、于宝东、张彤著《中国玉器通史·辽宋金元卷》,海天出版社2014年9月出。
⑧李郢《为妻作生日寄意》